旋律

2、第二章

第二章

那黑客又來騷擾,這次是張苦瓜臉:“怎麽辦?樊宇,我似乎愛上了我的同學。

樊宇好笑:“愛上就去追啊。有什麽可猶豫的?”

“問題,他是男的。和我一樣。”

“你喜歡他,難道是喜歡他的性別嗎?”

黑客那頭一陣沉默。隔著千萬裏的網絡,樊宇看不到他的表情,縱使看到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思。就像當初,和遲鵬朝夕相對,也是很久之後才忽然茅塞頓開。中考完後,樊宇帶著高中錄取的通知書回到家中,爸媽看了一眼,並沒多說什麽。仍是一門心思叨叨哥哥的工作問題。樊宇隻得安靜的退出來,手攥著通知書,站在天井裏發呆。飄過的流雲,西斜的紅日,就連偶爾經過的麻雀,似乎也急於飛到隔壁家的樹上去找伴兒,唯有樊宇,站在夏季最明媚的陽光裏,被無形孤獨一點點啃噬、吞沒。

要不是遲鵬,他說不定真會被莫名的寂寞咬斷喉嚨。

要不是遲鵬,樊宇大概永遠也不會想到,最明媚的陽光其實並不是夏季最炫目的景色。

因為遲鵬此時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我請你吃羊肉串?”

大排檔的十串烤羊肉簡直是滿漢全席樣的美味。樊宇三下五除二吃的一幹二淨,抹抹嘴,他注意到遲鵬手邊一個綠色的玻璃瓶——啤酒?

遲鵬衝他笑笑:“啤酒度數很低,喝不醉的。”

樊宇黑亮的眼眨了眨,他記得爸爸說過一句話:“能喝酒才是男子漢。”反正他也中考完了,要不要男子漢一把?

遲鵬大約看出他的打算,豪爽的邀請道:“現在不行。你還未成年。等你長大,我再請你喝個夠。”

樊宇開心的點頭,端起白水和遲鵬幹杯,然後一飲而盡。遲鵬則看著瓶子裏老多的酒發愁,按照酒桌的規矩,幹杯後必須一飲而盡。應該像樊宇剛剛做的這樣。

“我酒量也不行,咱們慢慢喝好不好?”遲鵬老老實實的交底,眼巴巴的瞅著樊宇。看的樊宇一愣,遲疑的點了點頭。其實遲鵬並不知道,讓樊宇驚訝的並非他的淺顯酒量,而是他對自己的坦誠。就連自家哥哥對他說話都沒用過這樣誠懇的語氣。

這樣的人能做朋友多好。樊宇偷偷想著,沒有說出來。這麽久以來,爸媽,兄長和自己就像是住在同一屋簷下的陌生人,除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習慣,其餘都淡漠如風。真還不如眼前這個人,這麽聚精會神的注視著自己,不厭其煩的傾聽著自己從小到大一點一滴的瑣事。樊宇娓娓敘述著,膽子越來越大,故事越說越多,不自覺的連糗事一起說了出來。

“我真不會殺雞,偏偏媽媽非說要我來,”樊宇忐忑的看看遲鵬,後者依舊微笑,他這才敢小聲的繼續,“我就把它放進一個麻袋裏,紮緊口,拿棍子亂打一氣......”

“噗——”遲鵬一口啤酒全做了天女散花。

樊宇睜大眼睛,更加不安。遲鵬卻伸過手來,大大方方的拍拍他瘦弱的肩膀:“想不到你和我一樣呢,我小時候也這麽殺過山雞。”

“啊?”樊宇緊張的情緒一下子煙消雲散,“真的嗎?那你把山雞打折了成幾段?”

“呃......”遲鵬的笑聲咽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本來安慰的一句謊話怎麽也圓不了,無奈摸摸頭,摸摸頭,再摸摸頭:“明天,明天我告訴你。”

第二天,遲鵬果然又拎著二十串烤羊肉和一瓶啤酒回來,一見樊宇蹲在門口,就邀請道:“今天我找到一份新工作,請你吃飯。”

月上中天,時間已經過了十點,五髒廟中還有晚飯的蹤影,可樊宇猶豫了一會還是接過羊肉串,美滋滋的吃:“你找的什麽工作啊?”

“推銷熱水器。”

“啊?”推銷熱水器?樊宇有些困惑的抬起頭來,“你不是大學生嗎?”

“大學生也可以幹推銷啊,而且我想我應該會比他們幹的更好。”遲鵬胸有成竹的樣子,叫樊宇羨慕不已,他知道有種境界叫自信,那裏麵的人瀟灑自在,個個仙風道骨,藝高人偉,視世若塵,好像天外飛仙。他很羨慕,甚至有妒忌過,可就是從未到達過。

低頭又啃了幾串羊肉,樊宇忽然想起:“你家人是做什麽的?”

“我爸是高幹,我媽是大學老師。”

“啊?”

這顯然又出乎樊宇的意料,他一直認為遲鵬是因為家中窘迫才到北京來挖金:“山東不好嗎?”

“我想自己闖一番天地,”遲鵬說著,又贈給樊宇一個信心滿滿的微笑,“我不想靠父母過一輩子。哪怕就是很辛苦,我也要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

好有骨氣的人。小樊宇幾乎有些崇拜的看著仰頭喝酒的遲鵬,心裏小小的許下願望:如果能借一點他的自信就好了;如果不能借,就留這個自信的人在他麵前多呆會吧。

樊宇沒覺察,此時的他就如同一個靠自己可憐的體溫,寒冷過冬的人,好容易找到溫暖的火爐,本能的就去靠近,而一旦靠近又再難舍卻。

“我的理想是建自己的公司。”遲鵬侃侃而談。樊宇則靜靜的聽著,一個字都沒有遺漏,完全沒注意,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坐的離遲鵬很近。

“你肯定能行!”樊宇鼓起勇氣大聲鼓勵著,連上中考戰場,他都沒有這樣的膽魄。

遲鵬感激的點點頭,又遞過一串烤羊肉。樊宇為難了,他已經飽了,他可以有勇氣激勵遲鵬去努力,他卻沒勇氣消滅額外的這串烤羊肉。

遲鵬似乎看出他的尷尬,很體貼的收回去放進自己嘴裏:“這串我替你吃,明天你要記得多替我吃一串。”

樊宇趕緊點頭答應,遲鵬的形象又高大出幾分。

至於,山雞被折成幾段的問題,到最後樊宇也沒想到追根究底。

那之後,似乎成了習慣。遲鵬披星戴月回家時總會帶回二十串羊肉串和一瓶啤酒,其中必有十串是歸樊宇的。樊宇很開心,他很知足。他第一次被人日日惦記著,照顧著,難免如荒野生出嫩芽,歡喜的無以複加。

日子久了,羊肉串帶來的欣喜被另一種幸福取代。

樊宇會告訴遲鵬今天又去看哪個同學了,他要和自己一樣將來準備當科學家,造福全人類。遲鵬會看著他笑,說:“希望我到時候還沒老,等得及你造福。”

等遲鵬告訴樊宇今天又做成幾樁交易,又得老板嘉獎,過不了幾天就可以請他吃大餐的時候,樊宇則學著遲鵬的腔調,一字一頓:“希望我到時候還沒老,等得及你請客。”

遲鵬哈哈大笑。

依稀記得,那時候月亮似乎總是圓的,那時候老街總是靜的,那時候院裏的柳葉總是綠的亮麗,那時候連風都是香的,暖的。要不是忽然有一天高中學校通知軍訓,樊宇真的要沒學會喝酒先學會迷醉在其中了。

高一的軍訓是全封閉的,完全野外正規式訓練。要十五天,期間不僅要學習站姿,方步,打槍,還要站崗。那時候已經到了深秋,樊宇不知為什麽,總覺得這裏比家裏要冷得多,月也不如家裏的圓,樹也沒有家裏的綠,就連夜也沒有家裏的溫馨。當和他一個組的林子從訓練開始的第一天就用牆上刻字的方式數天數,刻到第七天東窗事發被罰站的時候,樊宇終於明白,不止他一個人在想家。

“樊宇,你在想你媽烙的餅嗎?”林子罰站歸來,看著一如既往托腮望月的樊宇,淒慘的發著牢騷。

樊宇從口袋裏掏出半塊壓縮餅幹,丟給林子,後者立即抱著啃起來,好像隻小鼴鼠。

“樊宇你在想你爸許諾你的自行車嗎?你不是還沒學會騎嗎?那麽著急想它幹什麽?”林子吃著東西也不安生。

念叨的樊宇終於忍不住:“我沒想他們。”

林子瞟了他一眼:“那就是想你哥?”

“不,”樊宇垂下頭,有點慚愧,離家好幾天了,他也隻在第一天想過爸媽和哥哥,往後就專注在另一個人身上,一個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為什麽會連睡覺都會夢見的人,“林子,你說,如果我很想很想見一個,一個朋友,比想家人還要想,我該怎麽辦才好?”

林子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會,啃完壓縮餅幹拍拍手,做合十狀:“聽說人要是誠心禱告,念三千六百個阿彌陀佛,就會想見誰見誰。有個台灣的美女,就是通過祈禱見到李連傑的。”

“那是瞎掰。”樊宇撇撇嘴,心裏卻從那一天開始不自覺的念起阿彌陀佛來。

或者上天真的有雙順風耳,或者那天恰巧神佛從他心房旁邊經過,軍訓第十天,樊宇剛剛念到三百個阿彌陀佛,就從天而降一個大大的驚喜。

那晚,輪到樊宇和林子站崗是午夜,他們剛接完崗,一個黑影就從一輛軍車後麵衝出來,衝到他們麵前,凍的紅撲撲的臉,微微顫抖的身,僵直的手還拎著滿滿一兜吃的。

林子本能的想尖叫,被樊宇一把捂住:“他......是我親戚。”

親戚?林子狐疑的看了看樊宇,發現他的眼圈居然紅了,便不再多問:“我給你們站崗去。”

樊宇感激的將那一兜好吃的,從那人凍硬的手指上接過來全體塞給林子:“謝謝。”

林子走遠了,樊宇才敢放聲哭出來:“你!!”

你到底走了多遠才找到偏僻的這裏?你到底在那軍車後躲了多久才捱到我們的崗?你到底是不是因為你想我和我想你一樣多才來?你到底......冷不冷?

遲鵬被凍凝固的五官已經不太會笑了,他隻能盡量的向上挑嘴角,裝著輕鬆,給樊宇看,不過吐字也不清晰了:“我,我剛來的.......”

樊宇的淚再也止不住。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