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

9、第九章

第九章

南屋搬來了新客人,媽媽很高興,原因再簡單不過——租金。

南屋搬來了新客人,樊宇和遲鵬也很高興,原因也再簡單不過——他們總算不必再忍受媽媽的囉嗦,可以光明正大,繼續同居在北屋。除了一點不太方便,那就是,南屋的客人似乎是做小買賣的,每天回來的也挺晚,大約就是遲鵬進家的那個時間,害的樊宇都沒法到門口去迎他,隻能縮在屋子裏悶悶不樂的幹等。

等待,是世間最難以忍受的事之一。很少有人能捱到最後,很少有人能真正品味漫漫等待中的孤獨,更很少有人能將它當做享受。刀山油鍋,似乎也比等待的那種鈍刀子割肉的滋味要來的暢快。

遲鵬大約也覺察到樊宇的煎熬,所以每次親密時,常常吻到他窒息。連空氣都沒的呼吸的境地,卻使樊宇無比的安心踏實。那時他甚至許下過心願,要死在遲鵬給他的窒息中。

死在當時,或許就沒有後來的曲曲折折,悵然無限。隻是當時,怎麽曉得?

“情愈簡單一切竟愈美,每點溫馨縱感覺輕微,卻正好一分一秒心裏麵堆積......”那天停電,正在給樊宇輔導功課的遲鵬忽然就唱起了王菲的誓言,聽的樊宇整個人呆住,緩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支支吾吾,支支吾吾,他該說的很多,也想說的很多,可是到最後卻無端端蹦出來一句:“......女孩子的歌,不適合你唱。”這一句說完,樊宇恨不得找地縫鑽。他這是說的什麽呀?!無厘頭喜劇嗎?

遲鵬並沒有笑他,反而是更加深情的注視他,一再詢問:“明白了嗎?小宇。”

樊宇點點頭,覺得不對又趕快搖頭,搖頭也覺得不好,磨蹭磨蹭,最後隻能怯怯的看看遲鵬,生怕他有一點點生氣。遲鵬抿嘴一樂,唇烙在他額上,慢慢下挪,最後呢喃在他的耳邊:“小宇......”

這一聲呼喚,就像一個咒語,鎖住樊宇嘴角的笑容,鎖住他心頭天下唯我幸福的自豪,更鎖住了他今後很長一段時間的心底那份濃濃的依賴。人,大約總是這樣,與生俱來的孤獨,和在孤獨中徘徊掙紮,苦苦求生存求依賴的本能。如果以後都能依賴這個人,如果以後都有他陪伴,該是多麽快樂的一件事。小樊宇偷偷的想著,偷偷的笑著。愛情廠生產的幸福,就像大大的棉花糖,包裹著他,軟綿綿,香甜甜,連做夢都是糖味兒的。

白天與黑夜,黑夜與白天。就這麽簡單的輪換著,在樊宇和遲鵬的生活之外,好像一轉眼就到了除夕。除夕,家家歡天喜地的迎新年,連樊宇都得了身新衣服。可樊宇高興不起來——遲鵬回老家去了,他去年前年都曾用加班什麽的當借口,今年是無論如何也不成了。他媽媽催的緊,他爸爸身體又似乎不太好了,還有他妹妹。樁樁件件,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那天,遲鵬自己去的火車站,樊宇沒有送他,因為媽媽要帶小樊宇去買新衣服,他們隻能分手在公共汽車上。

“小宇,等我回來,給你帶好東西。”遲鵬笑的似乎很燦爛。樊宇看著他的臉,緩緩的點頭,心裏卻想,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也不及你多留一晚。

那送別的惆悵仿佛是有泉眼的,到今天還在悄悄湧動。自己跑到樓下,去放了幾掛鞭炮,劈裏啪啦響動過後,樊宇又不知道做什麽了。猶豫半天,還是把電腦打開了。一逛,連網上商城都大多關門歇業了。隻好去玩遊戲,偏偏又不是自己所好,幾分鍾便被人打到黯然神傷,不得不退出來。再要進去別的遊戲時,忽然發現鼠標又不聽話了。

要是平時,樊宇一定再次關掉電源,看你黑客如何猖狂。可今天,他有點無聊,索性也不摸那鼠標,一心盯著屏幕,看看那個小家夥到底要幹什麽。

誰知,他竟然打過三個字來:“對不起。”

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任何標點符號,隻有三個字對不起。和當初遲鵬年後晚歸,風塵仆仆進屋來,一把抱住自己時說的話一模一樣。樊宇微微有些眼熱,思緒是什麽時候也不聽話的,總能從蛛絲馬跡聯想了去,然後順著聯想回到當初天空海闊的青春歲月中。

“新年快樂。”小黑客並不知道,他正在說著,和當年的遲鵬一樣的話,連語氣都那樣接近。樊宇別過頭去,檢查了一下攝像頭,發現沒開,這才敢哽咽。

有人說辭舊迎新,除夕其實是場別離。與過去,與去年,與舊夢,道聲最沉的再見,心裏卻很明白,那怎麽可能再見。

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我們能成佛,我們卻不能回頭做人。

上帝或許也喜歡玩電腦遊戲,可惜他的設置裏沒有重新開始。

所以我們隻能往前看,往前走。穿越原始森林,穿越飛黃大漠,穿越歲月長河,穿越恩怨情仇,穿越到未知世界去,穿越到自以為最美的夢畔去,在到達那裏之前遙遙相望,隻要我們還有力氣擺渡過最後一條河,我們便可勝利。然而,就是這最後的一絲氣力,我們也早浪費在沿途耀眼的美景中,至死留戀。

有人早看的通透,他說: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也有人說: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今天則是樊宇在苦笑,愛是一場不死的頑疾,後遺症常年伴隨,他雖然筋疲力竭,卻始終無力擺脫。

“你怎麽了?”小黑客等了半小時,也不見樊宇這邊有動靜,頓時有些急,“如果你還在,就把攝像頭開開。隨便你照哪裏都可以,我隻要知道你好不好就行。”

終於和遲鵬不一樣了。樊宇這才回過神來,伸手開了攝像頭,照著自家大門口。小黑客好像鬆了口氣:“過年你們歇幾天?”

樊宇用鍵盤敲回去:“七天。”

“那我送你七件禮物。”

“你剛剛不是給我拜年了嗎?”

“拜年怎麽能空手?現在往窗戶外麵看!西邊。”

樊宇拉開窗簾,夜空已經成為煙花競相綻放爭豔的舞台。有一朵卻小小的,紅豔豔的,野**似的,開的好不起眼。

“那不是野**!”小黑客隔著網絡嚷嚷,“那是玫瑰!紅玫瑰!”

噗嗤,樊宇樂了,他還沒說出口,小家夥就辯駁上了,看起來是知道自己的傑作什麽水準:“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當然,”小黑客似乎沒察覺到樊宇話中的諷刺意味,一心顧著誇耀,“我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的全國十佳世界一流宇宙無敵的......”

“......唐伯虎他家的旺財是不是?”樊宇忽然接過話來,自己先笑的前仰後合。

小黑客那邊沉寂了一秒鍾,發過來一張嘴:“看見沒?我生氣了,我在撅嘴!”

樊宇更樂了,這小家夥,莫非天生就幽默的不得了,怎麽能把別人示愛的表情用來當撅嘴講?“多謝你的新年禮物。別生氣了,好嗎?”

“哼!”

“別哼,哼哼的快變小豬了。”

“我本來就屬豬。”

“噗,”樊宇好容易止住的笑,又殺回喉嚨,“好吧好吧,你要怎樣才不生氣呢?”

“嗯.......我想想,明天告訴你。”小黑客幹脆利索的下線了。留下因為笑而累趴下的樊宇,他已經想不起自己多久沒這樣酣暢淋漓的笑過了。這一夜,樊宇沒有開音樂,外麵徹夜不絕的炮聲成了替代品,讓他一覺安睡到天亮。

“我舍不得,

可是時間回不去了,

愛你很值得,

隻是該停了,

沒有我你要好好的。”

熟悉的鈴聲響起,樊宇睡眼朦朧的去摸手機,上麵隻有一行彪悍的大字:“禮物馬上就到。”

糊裏糊塗的穿好衣服,坐在床邊發呆,媽媽進來過一次,哥哥進來過一次,都是喊他出去吃初一團圓飯的,可樊宇還沒完全睡醒,隻能是癔症的點點頭,然後繼續呆坐。直到媽媽說有樊宇的快遞,他才勉強站起來,走出房間去。大門口,一個帽簷壓得低低的家夥送上一個餐盒,和一張簽單。樊宇迷迷糊糊的簽上自己的名,接過餐盒,眼睜睜看著那家夥一溜煙似的跑掉,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打開餐盒,居然是餃子!大大小小的,還有豁著口衝他樂的,甚至沒皮的,展示藝術美的。媽媽在一旁困惑:“餃子也能快遞?這是哪家飯店包的,下次決不能去這家吃,你看這餃子包的難看不說,都煮成肉丸子湯了。”

樊宇卻吃的老香。他知道這是誰徹夜未眠的第二件禮物。

“新年快樂。”樊宇對著長相慘烈的餃子微笑連連。

一天開懷。

隔日去看電腦,猛然發現桌麵上多了個什麽文件。仔細看,從未見過。好奇點開,是首MP3,裏麵傳來的男聲渾厚而華麗,極其動聽。要不是背景嘈雜的電流聲不絕,樊宇真要以為這是專業配音人士在錄音棚鏖戰多日的心血。這人怎麽會天生有這樣悅耳的聲音?樊宇無心好奇,因為MP3文件裏的內容,叫他無暇顧及其他——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兒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

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

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

來訪雁丘處。”

那動聽的聲音,仿佛亙古傳來,醇厚如酒香,怕就連這詞作者本人聽了也要醉倒。

樊宇更是難逃其中。當年遲鵬喂他的一口酒,好像又回到嘴巴裏,苦的發澀。

“沒關係,苦後的甘甜代表我們以後的幸福!”言猶在耳,人已罔顧。樊宇忍不住又一陣難過。那年的遲鵬傻的可愛,居然從山東老遠的把自己當初上學時候的高考複習筆記,打了個大包,千裏迢迢背到北京,一頁一頁翻給樊宇看。

看的樊宇不禁失笑:“這都多久的老黃曆了,和現在我們考的肯定不一樣。”

遲鵬撓撓頭,忽然也想到了:“對哦......”

“哈哈,哈哈,”樊宇笑作一團。一不小心,被人抱了個滿懷,“你幹嗎,你幹嗎?啊,不準撓我癢癢。額哈哈......”

“我念的好難聽嗎?”

“啊?”樊宇回過神來,豁然發現小黑客竟然又不經自己允許開了視頻對話,“不,很好聽。”

“那你為什麽流淚?”

樊宇趕緊摸摸自己的臉頰,這怎麽回事?明明已經不會哭了:“我......我是高興。”

“咦?”

“喜極而泣,嗬嗬,喜極而泣。”樊宇強笑著,抓過一張紙巾趕快將臉上打理幹淨。

“騙誰呀,小傻瓜,”小黑客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注視著攝像頭,注視著樊宇的眼睛,不允許他閃躲似的氣勢咄咄,“你不打算回我什麽新年禮物嗎?”

“啊?”

“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好嗎?”小黑客的黑眼睛,亮的好像天上星辰。

樊宇卻慌了,他怕,他還沒有做好再次敞開心扉的準備,哪怕隻是交個好朋友,知己,也沒底氣。

“我不急,或者,你看到我接下來的四件禮物之後再告訴我也不晚。”

“可是......”樊宇一時手足無措。

“下了。”小黑客根本沒給他拒絕的機會,直接掛了個鬼臉,消失無蹤。

“哎.......”樊宇一頭紮進被子裏,完全沒了主張。他該怎麽辦?拒絕多傷人心他很清楚,而這個誠懇又執著的小黑客,唯一的朋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傷害的。可是真要去揭開自己的傷疤,重新疼一次嗎?他自問還沒有這樣的勇氣。

天啊,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到底誰來告訴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