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樊宇鼻尖酸酸的,他很清楚家裏人的退讓意味著什麽——愛憐,寵溺,還有背後深深的無奈。

忘記是誰說的,不是每種喜歡都有機會皆大歡喜的,樊宇很慶幸,尤其那天看著遲鵬和父親哥哥拚酒,看著三個自己愛的人臉紅脖子粗的說著樊宇將來的幸福會如何如何,樊宇特別開心,他覺得一切苦難都已經過去,他們的愛情已經修成正果了。

事實上,回到他們的小屋後,遲鵬摟著他的肩膀心滿意足的橫倒在**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樊宇記得很清楚,至今都是一字不差,遲鵬當時的話。

“他到底說什麽了?”小黑客一臉好奇巴巴的望著他。

“知道好奇有什麽後果嗎?”樊宇衝他一笑,趁機眨掉眼角的水光。

“反正不會下十八層地獄。”撇一撇嘴,有人很不以為然。

“如果這個故事停在這裏,你覺得怎樣?”樊宇不想讓有點哽咽的聲音泄露了底,就用打字的,“從我高中到大三,已經六年了。如果這個故事停在第六年,真的,我願意用後來我的一切去交換。”

小黑客那頭沉默了。

估計他也猜到了,第七年,故事的結尾。

人生故事的結局,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半個圈,一種是整個圈。整個圈就意味是循環反複,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每一樣都不會遺漏;半個圈就意味著到此為止,無論之前是大喜,還是大悲,還是正準備水到渠成,都在這一點戛然而止,沒有後續。

樊宇遭遇的是第二種。連循環的機會都失去的一刀兩斷。

畢業那年的暑假中某一天,遲鵬樊宇又和往常一樣回樊家過周末,事實上自從那次在家過年之後,他們每周都回家去,跟回娘家似地感覺,滿滿的。隻是始終沒有搬回去的打算。

樊宇媽媽不止一次勸過他,希望他搬回來,但樊宇覺得家人其實還是不太能接受兒子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的,就算他們能接受,鄉裏鄉親的,恐怕也要說閑話。為了避免這些尷尬,他還是和遲鵬住在了他們租的小屋裏。遲鵬媽媽也來過幾次,每次看看他們就走,沒說讚同,也沒表示反對過。

這容忍的態度,樊宇就很滿足了。他深知不能奢求過多,所以即便遲鵬媽媽一個小小的點頭動作,認可他做的菜肴,認可他帶她去玩的頤和園,故宮,天壇什麽的,他都覺得很開心。

唯一不同的,是那天,遲鵬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改變了他們後來命運的電話。是遲鵬媽媽打來的,她說自己到了火車站,要遲鵬來接。樊宇本來要跟著去,可遲鵬媽媽說,希望回去就吃到樊宇的好手藝,兩個人便兵分兩路,一個去接人,一個買菜回家做飯。

誰知,樊宇一進單元門,遲鵬媽媽已經站在他們的小屋門口,風塵仆仆,旁邊並沒有遲鵬。

這是怎麽回事?

樊宇狐疑著,還是首先打開了門,請遲鵬媽媽進屋,又倒了杯水,然後坐下,直覺告訴他,遲鵬媽媽是故意支開遲鵬的。

“小鵬挺好的,你放心吧,我跟他說自己等不到他先回來了,所以這時候他應該也在回來的路上,你不必擔心。”遲鵬媽媽把水杯往旁邊一推,清了清嗓子,好像作報告似的:“其實,我知道你們有多喜歡對方,作為過來人,我也很能夠理解,但是理解歸理解,現實中有很多是你們不能麵對的。你比如說,遲鵬今後的發展,留在北京這麽一個到處都是競爭的地方嗎?讓人家知道了你們的關係,他肯定就會被辭退的,不僅會被辭退,以後走到哪裏也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罵。”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麽說,但是你不能否認,我說的是事實。而且我想,你也不願意眼睜睜看他被人罵,對不對?小宇。”遲鵬媽媽推了推眼鏡,注視著受寵若驚的樊宇。這是她第一次叫樊宇為小宇。像家人那樣的稱呼。

“我們.......”

“還有你,”遲鵬媽媽顯然有備而來,“你也有將來。你的爸爸媽媽接受你們,中間有多少的無奈,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你忍心讓他們繼續對你失望嗎?你忍心讓你父母承受鄰居們異樣的眼光嗎?你忍心他們老了,還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嗎?”

“我.......”小樊宇根本不具備插話的能力。他隻有倔強的昂著頭,用拳頭大小的心髒去迎擊對麵這個人所謂的將來,在他看來,無論對方是誰,什麽身份,都沒有資格來對他和遲鵬的愛情指手畫腳。那些人言可畏,流言蜚語,或者隨社會發展而消散,或者一直冥頑不靈的存在周圍,像挨著垃圾場,像嗡嗡叫的蒼蠅,就算再無可奈何,也不會成為他和他之間的障礙。因為他們都不知道,包括眼前這個人,一起都是局外人,不了解他和他到底有多相愛。

大約一個多月前,樊宇因為畢業聚會回來的遲了,還喝了點酒,走路時雙腿直打晃,要不是遲鵬一直攙著他,他隻怕早摔進馬路邊的深溝裏鼻青臉腫了。偏巧這時候,有群小混混湊上來,嬉皮笑臉的要錢花。其中一個還用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去挑樊宇的下巴,遲鵬當時就急了,一拳就打腫了那無賴的半邊臉,氣得他哇哇大叫。揮著水果刀就紮過來,遲鵬為了推開醉的晃晃悠悠的樊宇,用右臂生生的挨了這一刀,當時就鮮血飛濺,濺到了樊宇臉上。

腥鹹的氣味鑽進鼻孔,樊宇立刻酒醒了,看見遲鵬受傷急的大叫,聲嘶力竭,幾乎把周圍樓房裏的燈都喊亮了。幾個小混混見勢不妙,溜了,遲鵬的傷去醫院縫合了幾針,留下一道形狀醜陋的傷疤,倒也不是很重。唯有樊宇的嗓子,曾經練過反串青衣,高中畢業時,還一曲驚豔全校的金嗓子,喊啞了。說話久了都會失音。醫生說,恢複的希望不大。

當時遲鵬好心疼好心疼的捧著他的臉,不斷輕吻,就在醫院人來人往的樓梯口旁邊最近的拐角裏,把他抱了很久很久:“以後,我唱青衣給你聽。”

“噗,”樊宇笑笑,啞著嗓子問,“你這音低的,唱花臉還差不多。青衣?你要想敗壞咱們的京劇國寶,不必拐彎抹角,直接說就行。”

“我不騙你,真的,我今天就去學,”遲鵬見他不信,急忙又把他拉進懷抱,小聲撫慰,那承諾隔了六年,新鮮依舊,“我永遠不會騙你,小宇,相信我。”

是的,隔了一個月,遲鵬手臂上的傷是好了,自己的嗓音,至少能應付和人對話。可是,那場血腥的場景還曆曆在目,還在為他們堅定不移的愛情佐證。

所以,樊宇對自己說不怕,不管來的是誰,不管她說什麽,都不能拿走他和遲鵬手中的愛情,他們共同嗬護也會誓死捍衛的寶物。

所以樊宇很禮貌的回答她:“我很抱歉,伯母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我不可能離開遲鵬,遲鵬也不可能離開我。我能說的不多,但是你既然看到我們多相愛,你就應該知道我們是不可能分開的。”

遲鵬媽媽沉默了,樊宇猜測她要說的話被他堵回去了,接下來也就不過如此。誰料到,遲鵬媽媽忽然又開口,聲音中滿滿的哽咽:“小宇,好孩子,我知道你們很相愛,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可以理解,你那年到我們家時我們就看出來了,可是我對你怎樣,你是知道的。”

這次換樊宇沉默了。他可以著意忽略遲鵬媽媽的哽咽,卻不能否認她對他們真的沒有為難過這個事實。

“實話跟你說吧,小鵬他爸病了。三月份咳嗽咳出的血,我嚇壞了,逼他去醫院一查。”遲鵬媽媽嗚嗚哭起來,哭的樊宇一陣心慌意亂,急忙扯了手紙給她。

看她慢慢的把臉上的淚擦幹,正準備等她繼續的時候,遲鵬媽媽忽然站起來,撲通一聲,就給樊宇跪下了,把樊宇嚇了一大跳,倒退了兩大步,才想起該去攙扶。誰知遲鵬媽媽根本不動,眼淚簌簌滾落在地板上,肝腸寸斷的哀求道:“小宇啊......你知道小鵬的爸爸對他寄予了多麽大的希望嗎?他已經是肺癌晚期,醫生說他隻有一年時間了,他隻想看看自己的兒子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小宇,阿姨其實挺喜歡你的,阿姨知道你對小鵬最好,小鵬也最喜歡你。可是遲鵬他爸不像阿姨這樣想的開,我勸過多少回也沒有用,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每天自己窩在房間裏慪氣.......”

“伯母你先起來。”樊宇上去攙扶,鼻子一酸,也跟著落下淚。

“你如果不答應我,我就跪著不起來。小宇,阿姨不是逼你,”遲鵬媽媽哭的淚人一樣,“阿姨是求你,求你.......難道你還要阿姨給你磕頭嗎?”說著,把頭一低,當真就要磕下去。

“別別別,伯母先起來再說。”樊宇急忙攔住,心裏七上八下,亂成一團麻。遲鵬快要回來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在堅持一會,遲鵬一定就會回來毫不猶豫的站在他這邊。可是.......遲鵬媽媽還虛弱的跪在地上,她身後還有遲鵬即將遠離人世的父親,年幼無知的妹妹,一家老老小小無限的希望。

愛情很重要,對樊宇而言是可以用命抵換的,但是必須是他自己的命,遲鵬的不可以,遲鵬家人的更加不可以,因為他很清楚,如果遲鵬的任何一個家人有什麽三長兩短,遲鵬表麵上不說,可內裏一定是最受傷的一個。

怎麽能叫愛人為難?

如果不替他著想,那還配做他的愛人嗎?還配和他一起擁有愛嗎?

樊宇在短短十幾秒中,想了很多很多,最終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伯母,你先起來,我答應你,請你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一定把遲鵬親手送回去你身邊。”

——————————————————————

“啊??!!!!!你這就答應了??!!!!”小黑客怪叫起來,一臉不可思議的望著他,“憑什麽啊?憑什麽?!憑什麽你好辛苦才得到的愛情就這麽拱手讓出去了!?”

樊宇苦笑:“不然,我能怎麽辦?”

小黑客那邊再次陷入沉默。

“別費腦筋了,事實上,我真的後悔了,今天,我特別特別後悔。”樊宇的眼淚倏地又滾落眼眶,他已經弄不清,今天是哭的第幾回。

隔壁隱約傳來那首他最怕聽,又最說透他心事的歌曲——

“我舍不得

可是時間回不去了

愛你很值得

隻是該停了

沒有我你要好好的

我舍不得

最後一次抱緊你了

我們錯過的

錯了就錯了

不用擔心我

我走了......”

“他真的沒有騙我,從始至終,沒有騙過我一個字,反而是我騙了他,”樊宇望望眉頭緊鎖的小黑客,忽然問,“你真的很想知道,那年從我家回去,遲鵬對我說了什麽嗎?”

“啊?”估計小黑客是聽故事聽進去了,反應都有點遲鈍。

“嗬嗬,”樊宇不以為意,繼續淡淡的傾訴,“他說——小宇,我最愛你的笑容,你不知道你今天笑的多開心。”

“所以,你也為了能讓他開心,做了最痛苦的抉擇,”小黑客透過攝像頭深深的凝眸,望他的眼,“那麽遲鵬到底開不開心呢?”

他.......樊宇的視線刹那又陷入模糊,不得已把臉埋進手掌中。每聽見一次這個名字,他就內疚多一層,心口就會痛一次,總感覺時光好像回到當初,那個必須強顏歡笑,怕被遲鵬看穿的將別時刻。

那一段,借著幸福的外衣,暗裏醞釀著離散的煎熬歲月。

“我,我真舍不得.......”樊宇到底沒有擋住心頭壓抑多年的情感,任它噴薄而發,變作眼淚滾燙。

六年以來,日日夜夜的積攢,一筆一畫的勾勒,多少的磨難都熬出頭來,換得好不容易的幸福,卻沒等的及好好珍惜琢磨,就要雙手捧還給命運。樊宇的心難受到了極點,送走遲鵬的媽媽之後,遲鵬還沒有回來之前,他就開始收拾屋子,一點一滴,細細的打掃——

就連這四隻手辛苦經營起來的小家也要交出去。

“小宇。媽呢?”遲鵬進門時看見隻有他一個人在拖地,有點奇怪。

“她有事,先走了。”樊宇頭也不敢抬。

“哦?她說什麽了?”

“沒,沒什麽,就是拿了點東西給咱們,她本來是來北京開會的,順道才來的......小鵬,”實在沒那麽多耐心留著解釋別人行蹤了,樊宇丟了拖布,轉身撲到遲鵬懷裏,臉埋進他肩窩,來回蹭蹭,“小鵬,我愛你。”

“嗬嗬,我知道,”遲鵬完全沒察覺他的異樣,回應他一個很用力的擁抱,“我也愛你。小宇。”

樊宇一聽又要掉淚,可他怕被遲鵬發現,隻好強忍著酸楚,要求遲鵬趕緊忙完手頭的工作,帶他回去山東。可遲鵬搖搖腦袋,很固執:“我寧願和你呆在北京。”

樊宇有點著急,他得想辦法先騙遲鵬回去:“你媽剛才來說她同意咱們在一起了。”

“真的嗎?”遲鵬果然眼睛亮了。

“真的,她還說如果咱們盡快回去山東,她負責說服你爸。”樊宇順口胡謅著,內裏心如刀割,連帶笑容都有點變形。可惜高興過頭的遲鵬並沒發覺。加上對愛人無限的信任和寵溺,遲鵬飛快的就順著樊宇的意思點了頭:

“好,我們回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