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江湖

正文_第63章 聞昔(2)

言宜冷說道這兒,收住語聲,微微仰頭,眼望天邊的幾顆若隱若現的星星忽然不再言語。

這下子可把張尋急壞了,他不明白講他父親張卓然的故事為何要從她曾祖父釀酒說起一直到自己喜歡喝的是哪一種酒,難道父親的下落和“女兒紅”有關嗎?

見言宜冷一味地凝望天際,臉上若有所思的樣子,稍稍忍耐了一會,便熬不住開口道:“前輩,您快講講我父親吧。”

言宜冷聞言,收回視線,一笑道:“賢侄,別著急,要講你父親,就得從這‘女兒紅’講起呢。

“我想你大概知道,我們紹興有個風俗。

“就是要生了女兒,在為女兒辦滿月生日的時候,就同時把一些酒埋到地下。

“等到將來女兒出嫁之日挖出來招待賓客或當作陪嫁的嫁妝。

“當然,家境好一些的就多埋幾壇。家境清貧的就少埋幾壇。

“我家是釀酒世家,自然更要額外多埋一些。

“我滿月的時候,父親就埋了六十四壇。

“我的‘女兒紅’是紹興城裏最多的。

“我十六歲那年,有一天我和表姐到城外的稽山庵去燒香。

“在回來的路上卻碰到了強盜,要搶我和表姐做壓寨夫人。

“我們帶去的家丁仆婦拚命抵抗,又把隨身帶的銀子全部撒到地上。

“引強盜們去搶,這才狼狽不堪地逃了回家,可是表姐卻落到了強盜的手裏。

“那天晚上,正當我們兩家人哭哭啼啼,商量著是該報官救表姐呢還是準備一大筆銀子去贖表姐,表姐卻回來了。”

“是我父親救了她?對嗎?”張尋忽然插嘴問道。

“是的,賢侄真是聰明,一猜便中。”言宜冷點頭讚道。

張尋微微一笑,心想我父親俠名滿天下,路見不平,定然拔刀相助,即使再笨些的人也會猜得到的,又何嚐是我聰明呢。

“那時我們全家都高興得什麽似的,捧出金銀珠寶酬謝你父親。

“但你父親說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執意不肯收受謝禮。

“眾人無奈,便隻要求你父親吃了我表姐的喜酒再走。

“這下你父親很豪爽地答應了,說道久仰紹興‘女兒紅’香醇綿長,滋味醇厚。

“但長年漂泊江湖,卻未曾有緣品嚐,倒正好借機了卻夙願。

“三天後,表姐出嫁,父親便叫人挖出曾祖父當年為不幸夭折的姑祖母埋下的一十六壇‘女兒紅’。

“本來,那一十六壇‘女兒紅’是我們言家的鎮家之寶。

“父親是絕不肯輕易拿出來的,連我大姐二姐出嫁都不肯動用。

“但這是為了感謝你父親救我表姐的恩德,也就在所不惜了。

“那天晚上,父親邀了許多朋友在前廳陪你父親暢飲。

“我們女眷則在臨時用屏風隔開的碧沙廚裏吃,我的位子正好對麵能看到你父親……”

言宜冷說到這裏,又收住了話頭,眼中卻射出興奮的光彩。

“言前輩,你看到我父親怎麽樣?”張尋又急著問道。

“我看到,看到你父親豪飲豪談,端的是位了不起的俠義英雄。”言宣憐簡簡單單地回答了

一句,心中卻翻騰起二十年前的波瀾——

“當時她對張卓然俠肝儀膽,鐵骨錚錚,不禁芳心栗六,難以自己。

“但女孩兒羞人答答的,又是絕不敢吐露辦個字。

“最後隻好冠冕堂皇地以習武防身為理由,請求張卓然授她武功。

“張卓然見她父母不反對,又覺得她嬌弱無助,是該學些武藝防身,便同意了。

“從此每隔數月,便道紹興一次,教授言宜冷一些最基本的功力。

“漸漸地,也對這位健飲俊談,宜嗔宜喜,明媚可人的江南姑娘暗生情懷。

“到後來,言家上下,包括他們自己都已默認他倆是一對未婚的情侶。

“不過,這些事情,言宜冷自然不願意讓張尋知道,所以便一筆帶過,往下講去。

“後來,你父親便成了我父親的座上客,每隔一段日子,他就到我家來往幾天,我也趁機跟他學了點武功。

“你父親走南闖北,最喜歡川菜,我父親便專門叫廚房裏大師父學燒辣的菜。

“你父親喜歡我們言家釀的好酒,我父親便每次都開幾壇最上等的酒請他品嚐。

“狀元紅、加飯、香雪,他都品嚐過了,但他總說都比不上‘女兒紅’。

“我父親便告訴他我的‘女兒紅’埋了一百二十八壇,講定了到時候約他一起喝。”

“那我父親喝道了嗎?”張尋也來了好奇心。

同時,他也很高興終於證實了父親喜歡吃“辣”。

而這種依烈而富有進攻性的味道也已經是張尋生活的一部分。

言宜冷緩緩搖頭,淒然道:“沒有,他永遠也喝不到我的‘女兒紅’了。”

張尋聽他語聲悲涼,隻道她感慨老友失蹤多年,恐怕凶多吉少,於是也不禁頗有些傷感。

其實張尋又哪裏知道言宜冷當年在得知張卓然娶了宓窈娘之時,一氣之下,已將自己的一百二十八壇“女兒紅”統統打碎,殷紅殷紅的**慢慢地滲入泥土,最終涓滴不剩,隻留下久久不散的濃鬱的芳香和一顆破碎的女兒心。

言宜冷見張尋低頭不語,知道他想念父親,便憐愛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接著道:“後來,有一天,我父親正念叨著你父親已半年多沒來紹興了,你父親突然來了,他告訴我們他已經在一個月前成親了,那位新娘當然就是你母親宓窈娘了。”

言宜冷努力克製自己,語聲平靜而又淡然。而她的耳畔,卻清晰地想起了當年張卓然的聲音:“阿冷,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可是宓窈娘她孤苦無依,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便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

“而你,阿冷,你還有父親、母親、姐姐、姐夫,還有喝不完的美酒,穿不盡的綾羅,所以我……”

張尋見言宜冷雖然語氣平靜,但身子卻微微顫抖,而沉吟無語的神色也不免淒涼,心中一動,若有所悟,但又不便相問,便隻是說:“言前輩,當時我父親一定是一個人來紹興的,而且隻住了兩天便走了,對吧?”

“你怎麽知道的?”言宜冷十分驚訝。

“因為我母親留下的日記裏沒有提到她曾來過紹興,而且她和父親成婚後父親隻有兩次離開過她,除了父親赴蓬萊一去不複返的那

一次,另外的一次就是他們成婚不久,父親讓母親一個人在柯橋的客棧裏呆了幾天。”

“那兩天他,他把宓窈娘也帶來了,讓她住在十幾裏路外的柯橋?

“他怎麽都沒有告訴我?”言宜冷聽張尋的回答,顯得有些激動,說話聲音也提高了不少。

然後又把聲音放得很低,恍然大悟似地自言自語道:“當然了,他哪裏敢帶新娘來見我?他明明知道他太對不起我了。”

張尋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明白自己方才的猜想八九不離十了,但依舊不願承認自己心目中完美無缺的父親竟然曾經是個負心的男子,曾經令一個癡心的姑娘柔腸寸斷,直至二十餘年後依然未能平複創傷,於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剛才說我父親當時對不起誰?”

言宜憐聞言,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掩飾道:“噢,你父親娶了你母親,就對不起那個他曾經說過要娶的姑娘。”

“那麽,那麽,那位前輩怎麽樣了?”

“她當時不相信你父親會變心,因為他們之間雖然沒有海誓山盟,但大家的心裏都裝著對方。

“更何況你父親一向言而有信,人稱‘活季布’,他連萍水相逢的人都從不失信,又怎會失信於自己傾心相愛的姑娘呢?

“可是你父親說宓窈娘身世可憐,孤苦憐訂,他不忍心撇下她一個人。

“而他真正愛的那個姑娘家裏有錢,他不來娶她是沒有關係的。

“嘿嘿,張卓然啊張卓然,你在為一代大俠客,大英雄,你卻連女人的心都不懂得。

“你以為一個女人隻要有錢就能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嗎?

“你讓她的心死了,她還靠什麽活下去!”

說道最後幾句,言宜冷簡直是咬牙切齒了。

“你讓她的心都死了,她還靠什麽活下去!”張尋在心中默念了幾遍言宜冷的話,心口像被一個大鐵錘重重地擊了一下,震得他痛徹心肺,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原來父親也會有錯。

其實,這不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父親張卓然也有缺點,當時在江西,與貴州“聖毒教”的左護法藍若雲試比高低,張尋在連輸三場之後心說不應該歧視當地百姓,也不應該認定使毒便是陰狠卑鄙,重要的是心存正義。

而不是使用何種武器,而當年父親張卓然那樣做是有失公允的。

可是,藍若雲畢竟未曾受到言宜冷這般巨大的心靈創傷,給張尋的震撼也不是很大,自那以後他依然把父親看作心目中完美無缺的偶像來頂禮膜拜。

可此時此刻,望著月光下言宜冷憤激而憔悴的麵龐,張尋明白自己錯了,自己把父親當作“神”來看時,是完全錯了。

因為父親也是“人”,發現了父親作為“人”的弱點,不知怎地,張尋心裏反倒感到一陣輕鬆,像卸掉了一隻長期背負的無形的包袱似的。

“言前輩,不知那位前輩現在在哪兒?小侄很想為她做些什麽,也算是替父親做點事。我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為父親做過什麽。”張尋明知自己不可能替父親彌補什麽,但還是這麽說了出來。

言宜冷聽了這話,欣慰地笑了,心裏暗道:“然哥,你有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兒子,你的阿冷真替你高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