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51章

第52章

我輕聲一喚,“王爺,”他這才若有所思的側頭望了我一眼,才一眼,又回過去看著那副字,我見他不動,又喚,“王爺,靴子都濕了,換了吧。”

他別著頭,隻依依不舍的看著那字,身子倒往椅子邊來,坐了。春妮跪過去,要給他換鞋。他抬手止住,帶著笑意,眼光從桌上的字上移到我臉上。

我一撇頭,噗嗤一笑,上前半蹲著,拿過便鞋來給他換,嗔罵道,“這一出門,倒是學會撒嬌了。”給他換了鞋,春妮早捧過銅盆手巾來,我逗他,“這臉,您就自己洗了吧,我這剛給您換了鞋,手上不幹淨。”

隻見他自己攪了手巾,擦了臉,我剛想轉身去找地方洗手,卻被他一把拉住,拽過我的雙手來,浸到銅盆裏。他摁著我的手,轉頭一笑道,“就在這洗了吧。”

我笑道,“您用過的水,又給我洗?”

他掀過剛才使過的手巾,拽起我的手,一根、一根將我的手指抹幹,道,“我用過的手巾,再給你擦。”抹完,把那手巾往銅盆裏輕輕一擲,激起多多水花,方笑道,“我就這麽髒啊?”

我捧過熱奶給他,道,“今日田莊上的莊頭都到了,想著是來交賬送節禮的,王爺怎麽不上前頭福晉屋裏盤賬去?”

他有些困乏了,自脫了鞋,往暖榻上一歪,道,“今兒剛隨聖駕回京,乏了,明兒再見他們吧。橫豎不過就是那麽幾筆銀子,放一日,又不會平白少了幾兩。”

我明白他這是要跟我說話,抱過被子來,給他蓋到腳後,自己取過手爐抱在懷裏坐到榻前的圓凳上。打趣他,“王爺果然是闊綽,年節上的,各家都是在等銀子使……”

我還沒說完,他忽然爭著起來,想要穿鞋,我忙截到,“十三爺那裏,我昨日去看惠心,已經送了兩千兩。”

他一愣,片刻,微微一笑,又躺回去,掖好被子,微笑道,“誰闊綽?一看就知道咯——”

我忙道,“那銀子,可是我墊給王爺的。明兒莊子上交了賬,您可得還我。”

他一個轉身,拿背對著我,悶笑道,“誰做的好人,誰給銀子。”

我伸手去掀他的被子,呼哧呼哧幾下,把裏頭的熱氣散了個一幹二淨,罵道,“您一年光俸祿就一萬兩呢,還要來打我的秋風?”

他被我一抖,先是傻在了當下,一會,一把搶過被子去蓋好,笑說,“我剛進門可都看見了,嬤嬤那可卸東西呢。你嫂子又打西北給你送好玩意兒來了,滿滿好幾箱子!你哥哥從來也不孝敬我的,給我的孝敬,可都歸了你。還有,去年我過生日,那匣子金錁子,我那還沒跟你算賬呢!”

金錁子的事,被他不知道提了多少回了,然我心下裏是虛的,確是我放了他的血,給自己掙了人情,現惠心夫婦見了我,都是無比親熱的,就連嫡福晉都比不了。可我怎麽想,都舍不得那兩千兩私房錢,坐到榻側,向他耍無賴道,“那過年了,您做哥哥的,總要給我這個妹子彩頭吧。那兩千兩,就算是彩頭!”

他轉過來,笑盯著我,罵道,“你這妹子怪值錢的,一個彩頭就要兩千兩?”

我狡辯道,“十三爺是你兄弟,他兩千兩,我也兩千兩。弟妹要一碗水端平方好。”說完自己也掩嘴笑起來。

他嗔道,“自己個兒也覺得不講理吧?我說你怎麽就那麽愛財呢?可說你小氣吧,你又大方的很,連屋裏的小丫頭們都給賞衣料做好衣服穿。”

我笑著不語。人麽,可以愛財,可以惜財,但卻不能為財富所困。

他擱了擱迎手,靠舒服了,說道,“這次出京,倒又有不少見聞。”

他但凡出門回來,總要跟我講些路上的人事,也知道我愛聽,這會他既開了頭,我自然也來了興致,抱著手爐在榻側上坐好了,問道,“京城外可下雪了?”

他說道,“南邊還沒有下雪,就是南苑,也還未有大雪。隻是風大。今兒早上出了南苑,往京城的路上才下了雪。風倒是不如南苑。”說著,他又說道,“從行宮一路過來,河上的冰都結牢了,旗下的人,都背著彩旗在河上冰嬉呢!”

“冰嬉?”

“是啊。你沒見過?”他一挑眉,伸出手指在被麵上畫出一個冰鞋的樣子,說道,“旗下人會走冰的多。河上,有比快的,星馳電掣。有比巧的,可以做哪吒探海,鷂子翻身。還有賽球的,穿著冰鞋滑著踢,互相追趕,雙方各有彩錦門洞,入球多者為勝。”

“還有呢?”我興奮的問。

他笑靠著說,“還有在冰上賽箭的,一人舉著小旗在前麵作先導,後邊兩人持弓相隨,以射到旗頂紅纓為勝。”

我抿嘴歪頭一笑,說道,“真有意思。”

說著,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道,“永定河上卻還沒上冰,站於碣石之上,還可看見水底的魚。那日不冷,飛鷹從河上而過。我倒是想起了你那句詩,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說罷,抬頭仿佛想著那景,道,“何其暢快!”他雖堅持著在說,可上下眼皮早已難舍難分。

我見他實在是有些困意了,上去給他掖了掖被子,說道,“您眯一會吧,醒了傳晚點給您吃。”

他沉沉“嗯”了一聲,轉頭往裏睡過去。

我瞄了眼他的脊背,哼道,“王府裏那麽些床呢,人家都在等著您去,偏要睡到我這裏來,讓我遭人怨。”

隻聽身後他喃喃的聲音,“你這暖和。”之後便再無聲響,徒留下均勻的鼻息聲。

恰好凝雪撣了四阿哥的衣服鞋帽的雪,複又挽著衣物上樓來,瞥見四阿哥睡了,悄悄向我耳邊問道,“回信?”

我伸出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指桌上已經寫得的字。凝雪會意,躡手躡腳過去,折起那幅十思書來,輕輕攏到袖管裏,才又要速速下樓去。忽而又想起了什麽,轉身碾回來,小聲道,“舅爺送東西來了,這回送東西來的是小富二爺,福晉下去看看吧。”

我瞅了眼四阿哥,他一動不動,像是睡沉了的,才向凝雪指指樓梯,微點一點頭。下到樓下,見底層外間裏早堆滿了各色箱籠,廳前立著一個二十上下的青年,麵目俊朗,身材英挺,寶帶狐裘,皮毛雪帽。

那青年見我下樓去,一個跪拜俯倒,笑道,“給姑媽請安,姑媽吉祥。”

他聲音清朗洪亮,我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指頭頂,輕聲道,“噓……輕點,王爺剛在樓上睡著了。你起來吧。”

他略一抬頭,看了眼樓板,像是在詫異些什麽,旋即,整了整表情,才站起來,道,“我父親問姑媽好。”

我示意他坐下,問道,“嫂子可還好?”

他笑答,“太太自八月裏從京城回去一向都好,多謝姑媽掛念。”說著起身往院外到隨從手裏取過一個小匣子,打開到桌上,道,“我父親說,年節下了,恐姑媽手裏沒有可以使的銀子、打賞,這些散碎銀子並一些珠玉,給姑媽胡亂賞人。”說著,又從懷裏掏出一個蜜色繡緞小包,雙手奉上給我,道,“父親說,這個物件倒是個稀罕玩意,交與姑媽,送與緊要的人。”

我解開袋口的絲絛,打裏麵倒出個沉甸甸的溫潤之物,定睛細看,卻是一隻黃玉扳指。玉色醇厚,觸手生溫,拿起來端詳,隻見內裏兩行紅色陰刻詩文:理會是非遣,性達形跡忘。

雖我對珠玉器皿都不怎麽深懂,但是就那麽拿在手裏,也知道是個好東西。笑著把扳指放回繡緞小包裏,向年富道,“替我謝謝你父親。”

可見年富一臉的為難之色,有些撒嬌的說道,“原從西邊出來,父親是特地關照,此間物品務必要在十二月十二前送至姑媽這裏,隻是,路遇大雪封山,竟有十幾天不得趕路,到姑媽這裏,卻已是年末了。回去少不得父親責罰。”

我笑道,“你自回明你父親,說路上不曾晚了。我不說,你父親又怎麽知道?”

他眉開眼笑,嘻嘻道,“謝謝姑媽。”

我看著他覺著好玩,根本就是與我相若的年紀,偏偏小了整一輩去,竟然還在我眼前撒起嬌來。憋不住一笑,向他道,“你快回府去吧,一會天色該晚了,下著雪,路上不好走。”

他看我心緒不錯,滿臉笑意,又請了個安,便告辭了。

我又倒出那扳指來看,往自己的拇指上一套,戴著玩,那扳指大,我的手指卻是細弱,戴在指上,搖搖晃晃,頗為逗趣。一歪頭,對一邊笑開的春妮道,“回頭送給王爺。”

春妮轉頭一揮手,打發屋裏的小丫頭都出去,她在我麵前總是小心翼翼,不過到了外麵,也是個厲害主,到處都有些臉麵的。她待丫頭們都出去了,才說道,“福晉與王爺,越發像是一對兄妹了,前些日子,王爺出門前,有一日,我還聽見他管您叫小妹呢!”

我撇頭一笑,應道,“連你都知道這世上沒有白給的東西,我又怎麽會不知道?我要拿這個,跟他換一句話。”

凝雪卻是在一邊冷著臉,撅著嘴巴,甩過一句話來,“倒是什麽天大的話,那麽精貴,值得這麽個扳指去。”說著,走近來埋怨我,“明擺著,這個扳指,是二老爺讓您送給十四爺的。”

我微笑不語,應道,“是一句天大的話。恐隻這扳指還不夠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