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77章

第78章

“嗡……”耳邊一陣轟鳴,我搖晃了幾步,連掙紮都沒有便直直跌倒。眼前一片黑暗,就像康熙五十六年我來時一般,全無知覺,隻有那漫長的不知盡頭的黑暗。

“我,終究還是要死了嗎?”黑暗裏隻聽得到我自己的聲音,“我會回到我的來處去嗎?年映荷的心疾終究是幫了我,還是終結了我?本以為是意亂情迷的兩情相悅,卻是被最信任的人陷害下藥,他原來不是真的想要我。居然連從來不曾生疑的春妮都背叛了我,我生又有何歡,我不屬於這裏,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死一般的寂靜,無邊無際,迷蒙中一陣熟悉的聲音由輕至響又一次縈繞在我的耳邊。

“魂係,歸來兮,南方,不要去……”

“映荷,映荷……”這是惠心的聲音,“映荷你醒醒,你醒一醒。”

我張了一張嘴,企圖發出一些回應,可嘴唇幹裂,喉嚨裏像火燒一般,好不容易擠出的嘶啞低語被輕易扼殺在一片幹涸中,條件反射下,我咽了一口唾液。

“醒了醒了……”

“映荷你醒醒,四哥在這兒呢!”惠心輕輕扶起我來,沿著杯沿送了一口水給我。

我重重吸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看了眼窗外跳著大神的薩滿,“讓他們走!”

惠心不解地看著我,興許是不解於我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一邊臉色蒼白的四阿哥向寶兒揮了揮手,寶兒倒退著出去,小聲向屋外的人說了些什麽,院子裏的人便紛紛靜靜散了。

“春妮呢?”我虛弱地問道,“叫她進來。”

屋角的凝雪聽了,忙俯身一福出去,不過片刻,便帶了春妮進來。

春妮早已凍得臉色青紫,合歡花緞底的跑擺上醒目的一片暗色,看來她在雪地裏已跪了多時了。她麵無表情,一撩袍擺,靜靜地跪在我的床前。

“王爺,請您出去!”我低頭看著春妮,說道。

“映荷……”惠心嗔怪地叫了一聲。

四阿哥一臉的漠然,徐徐轉身踱步離開我的屋子。我待見他出去,才問春妮道,“我的藥,是不是你也換的?”

春妮伏在地上磕了個頭,道,“是奴才。”

“王爺的酒裏也有藥?”

“有。”春妮一點都不含糊地回道,“也是奴才放的。”

我怒極,隨手抄起床角的一個繡枕向她砸去,她卻也不躲,任那枕頭劈頭蓋臉地砸在身上,我顫抖著問她,“是誰讓你放的?”

“沒有人,是奴才自作主張。”春妮朗聲答道,又重重給我磕了個頭。

“我不信。”我厲聲喝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何曾虧待過你?我那麽信任你,什麽事情都不避著你,我從來沒有當你是我的丫頭,你卻如此待我!”不自覺中一滴淚落下來,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

“福晉,卻是奴才自作主張。”

我不信,我不信春妮會這樣對我,真的沒有人指使她嗎?四阿哥在我之前發現了她下藥,可隻是罰她跪在院子裏,這與康熙五十六年年映荷上吊那次當場杖斃侍女比,似乎太輕了。

可春妮是我的陪嫁丫頭,四阿哥把她留給我處置卻也合情合理。可為什麽,我的心底深處甚至在期許,期許那藥不是春妮自作主張放的。

“為什麽?”

“福晉,人都說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合,鴛鴦枕上風波息,銷金帳中得雙棲。奴才是想著這興許能救您一命。”春妮身形筆直地跪著,眼簾低垂卻無悔意,“況且福晉沒有孩子,園子裏麵早已風言風語,奴才是真心替您著想,想給您添個依靠。”

“若真是你,今日我就要行家法杖斃!”我恨恨說道。

“奴才甘願受罰。”春妮最後一次重重磕了個頭,伏在地上不再起來。

“映荷,”惠心方才坐在床側,讓我就勢倚著她,這會暗暗推了我一把,低聲道,“她也是好心,不至於便要杖責。”

我沉重地吐出一口氣來,翻身向裏臥倒,偷偷抹著眼角的淚,“凝雪,讓人把她帶出去,交給張諳達分派做粗使丫頭,我這桃花塢,打今兒起沒有這個人。”

凝雪似也噗通地跪到地下,磕頭道,“奴才替春妮謝謝主子寬待之恩。”

“都出去,全都出去。”我背著身子揮了揮手道。

“是。”

惠心卻仍是坐在床側不走,歎了口氣,道,“映荷,別這樣,夫妻間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四哥還在外頭廊下站著呢,剛才可嚇得不輕,臉色煞白煞白的。”

“惠心你也出去吧,我這會不想說話。我也不想見他,你讓他走吧。”眼淚汩汩而落,活了那麽多年,從來未曾料想會有這般遭遇。

“映荷……”惠心板了板我的肩膀,企圖讓我反過去對著她,可卻怎麽也挪不動我,“你怎麽那麽想不開呢?能有多大點事兒啊?”

“出去吧,別讓我趕你。”

“福晉,”寶兒惱人的聲音又出現在屋裏。我噌地一下坐起來,怒目而視,憑著眼淚爬滿臉頰。

寶兒驚恐萬狀,但仍是瑟瑟發抖地小步挪近過來,跪在床前,雙手捧上一個小木匣,說道,“王爺說讓奴才把這個交給福晉。”

我隻想讓她們趕緊離開,一把搶過木匣來,啪得翻開。匣子裏一根五彩的碧璽絡子靜靜地躺著,若是平日,我會感歎於它絕倫的手工和巧妙的設計,可這會我全不在意這些。

“福晉,王爺說盒蓋上有字,請福晉一讀。”寶兒說道。

我不經意地一掃:儂既剪雲鬟,郎亦分絲發。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

“啪啦……”我順勢連盒帶絡子撂到地上,“拿回去,告訴他我不收。”

惠心原是已躲在一邊捂嘴偷露笑意,這會忙慌得打地上撿起盒子來,收拾好了交給寶兒,說道,“快收好了,就說福晉謝謝王爺。”

我滿腔的憤恨和惱怒,一下從寶兒手裏奪過匣子,遠遠地擲了出去。伴隨著一聲嘩啦聲,那盒子與絡子頓時分了家,重重落在遠處的地上,我嚷著,仿佛要把滿腹的委屈都嚷出來,“這算什麽?我不要!我不要他的憐憫和恩賜,這個園子裏女人多得是,誰稀罕誰拿去!”

這個鬼地方,是誰帶我來的這個鬼地方?!沒有親人,沒有事業,沒有自由,我盡力了,我盡力去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也委曲求全過,卻為了將來的自由被卷入到紛擾的權力鬥爭中;我也清心寡欲過,可無人允許我一心隻讀聖賢書。

我在心中呐喊:我想離開這,讓我離開吧!

寶兒嚇得麵如土色,跪爬著撿起地上的首飾匣子和碧璽絡子,慌忙想要退出去。

我一抬頭間,目光卻正好落在衣架上的半枝蓮青緞滾毛冬袍上,那袍擺上的墨跡觸目驚心,就像一把匕首****我的眼中。

“等等,”我叫住寶兒,“把那件袍子給我拿出去燒了!”

“是。”寶兒這會還哪裏有主意,隻剩下那諾諾之聲,說著,小跑著到衣架前,哆哆嗦嗦取下袍子來挽在手上,倒退著靜靜出去。

惠心握住我的一隻手,把它輕輕貼在她溫玉般的臉頰上,扶著我躺下,從後麵輕輕撫著我的脊背,撫了一會,居然唱起了歌謠,“春季放馬百草窪,小馬吃草順山爬,……”

聽著聽著,後麵的歌詞就慢慢模糊起來,我沉沉地入了夢鄉。睡夢裏,依稀覺得惠心給我撫著脊背,撫了很久很久……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再也沒有能夠恢複神智,隱隱約約感到屋裏的混亂,奴才們的進進出出,時而有人為我把脈喂藥,時而床邊有著陣陣低語。

有的時候迷蒙著有一點意識,覺得身上滾燙,有的時候,卻又覺得冰冷,整個身子都在灼痛,似是有無數雙手在拉扯著自己,又好像自己被架在熊熊的火焰上炙烤,連骨髓裏的是陣陣酸痛。

病情反反複複,朦朧中總是看見惠心的影子,夜半,好幾次感受到她溫涼的玉手在撫著我的額頭。

“惠心,”終於有一個早晨我睜開雙眼,可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十三福晉在外頭,奴才去叫。”是嬤嬤的聲音。

須臾,惠心急急走進來,坐到床前扶起我來,給我牢牢裹上了件短襖,滿臉的喜色,說道,“你可算是活過來了,這都多少天了!”

“今兒初幾啦?”我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初幾?”惠心嗔怪地瞪了我一眼,“這都快臘月十五了。”

“臘月十五?你不回城嗎?”我問道,每年十二月清廷的禮儀祭祀頗多,連康熙都是必定要回紫禁城居住的。

“爺已經回城裏府邸去了,四哥是拖拖拉拉,到今兒早起才走,女眷們都走了好些天了。”惠心微微笑道。

“那我們也回去吧。”我不忍心隔開惠心和十三阿哥,說道。

“不急,你剛醒。再養幾日,等出了大日頭,咱再回去。”

我也不知是得的什麽病,好的如此之慢,大約是年映荷的底子實在不好,我好不容易調理了兩三年,養出了一個健康的體格,經此一事,便又弱不禁風。待我能下床走動,坐車入城,已是臘月二十了。

我回王府的那天,奴才們小心翼翼地把馬車直接停到了東角門上,打東角門直接安置我回小樓,一切安安靜靜的,誰也沒有驚動。除了早早立在角門上的愛蘭珠,我沒有見到其他任何人,連守門的奴才都被刻意的支開了。

愛蘭珠滿眼盡是心疼得捋著我的額發,淚珠在眼中盤旋,可又強忍住了,反而笑著對我說,“可趕上過年了,我讓白哥做了你喜歡吃的米糕,還釀了自製的米酒,今年做得多,可夠你吃的。”

我的眼淚卻是忍不住,一下撲到她的懷裏,抱住她大哭起來,“愛蘭珠……”

愛蘭珠摟著我,一手一下下拍著我的背,一手緊握住我冰涼的手,低聲道,“不哭,啊,不哭,有我在,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