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78章

第79章

匆匆的就過了年,在冷冷清清中,我迎來了康熙五十九年。

我的小樓在我移居圓明園桃花塢的大半年裏,做了大大的修繕,一層被改造成磚砌,樓裏添了火炕,二層的家具也清一色換了新的。

我回來的那日,上樓便看見一把紫檀銀弦琵琶斜斜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隻是這個東西給我帶來太不好的回憶,凝雪甚為懂得我的心思,悄悄地把它收了起來。

愛蘭珠每日都來看我,惠心隔幾日便也會來看看,但因她住得遠,來得畢竟少些。西府的是是非非再也沒有傳到我這裏,連花園子也很少有人進來,這裏又成了原來那個連鬼都嫌不夠熱鬧的地方。

年羹堯在四川的根紮得越發的結實,去歲十一月,他更是收複理塘、巴塘地方,說服當地土司率眾來歸,並從康熙五十九年起向大清輸納錢糧,康熙更特準該錢糧不入繳朝廷,直接在軍前使用。

雖說年希堯因索賄而獲罪,但早有風聲傳出,本案即使查實,年希堯也不過落個革職,性命無憂。年氏一門,風生水起,富貴滿堂。

年家的子嗣凡十歲以上的,遵四阿哥王諭,全部留在了京城府第中,隻有年富常在四川與京中奔走。我這裏照例都是他來探望,隻是今年的年節禮因我病著來得晚了許多。

正在出神間,年富一身嶄新的裘皮袍子跪在我跟前,“姑媽吉祥。”

“給二哥哥請安。”站在我身邊的墨雲歡快地請了個安便跑去拽住年富的胳膊撒嬌,“二哥哥怎麽才來?”

“原是年前便要來的,聽說姑媽一直病著,便不好來叨擾,想著姑媽也不缺幾個小錢使喚,故而節禮到年後才送了來。”年富回道。

“二哥哥,姑媽病了好久了,到了這兩日,大夫也還是過幾日就要來請一次脈呢!”墨雲嘟著小嘴,向年富嚷道。

“姑媽究竟是什麽病,怎的病了這許多日子?父親和母親都甚為擔憂,前幾日父親還特寄書信遣我來問問。”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病,大夫隻是幾日便來診脈,也不說什麽病。”我淡淡說道。

“二哥哥,那些大夫也奇怪,前幾日有個大夫來了,診了脈,臉色居然奇奇怪怪的,匆匆忙忙就走了。”墨雲仰著頭嬌嗔地望著兄長,“後來第二日就換了個大夫來,請了脈又匆匆忙忙走了。”

“王爺怎麽說?”年富笑問。

我一怔,這樓裏沒有人敢當著我的麵提四阿哥,想來年富果然不知緣由,有些落寞地說道,“我有近兩月未見王爺了。”

“姑媽病成這樣,王爺怎的也不來看看?”年富麵露焦慮之色。

我淡淡一笑,扯了扯倚著的迎手,說道,“不來也好。”

墨雲卻不以為然,扯著嘴角拽了拽年富的袖口,“二哥哥,姑媽說的不對,姑父每天都來。”說著拉著年富站到窗前指了指樓下,“姑父就站在那,他總是看一眼這個窗子就走。”

年富好像頗為疼愛這個妹妹,撫了撫她的前額,笑問道,“你個鬼精靈,你怎麽知道?”

墨雲一昂頭,拿嘴努了努西邊的小屋道,“我住那個屋子,早晨醒了坐著梳妝,總能看見。”

我斜斜掃了眼墨雲,默然不語。他真的每日都來嗎?還是墨雲隨口胡說,思忖著,恰看見寶兒從樓下上來,向我一福,故而問道,“什麽事?”

寶兒笑著回道,“回福晉的話,嫡福晉那邊傳過話來,說是前幾日聽底下的奴才回稟,說這樓今年裏修整的時候未幹妥當了,竟是有幾根梁木未放齊整,怕福晉住著不安省,已收拾了邊上的雲溪堂出來,請福晉搬那住去。”

雲溪堂在這二層小樓的西邊,建於一片水中的平台上,堂前展出一塊平整的石台,正對著一片小小的池塘,雖是單層,可地方比這小樓卻是齊整,看著也敞亮,又因堂前無有遮蔽,陽光可以直直照到屋中。更難得的是,那屋子的正間和次間的門窗皆是玻璃的,在這個年代,甚為珍貴。

“知道了,告訴嫡福晉,我這收拾收拾,過幾日便搬過去,多謝她的一片心意。”我答道。

寶兒笑笑地說道,“福晉今日便過去吧!那邊都已然收拾停當了,至於這屋子,自有奴才跟著凝雪姐姐收拾,福晉大可放心。”

我仍是懶懶倚著不動,病久了,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這幾日更是懶得厲害,一日倒可以睡大半日。

“福晉,福晉看如此可好?”寶兒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輕聲答道,“不必麻煩了,等收拾停當一並搬過去吧。”

“是。”寶兒一俯身退到一邊,自從春妮走了後,她便留下伺候,看的出來她總是戰戰兢兢的倍添小心。

屋子裏靜了下來,迷迷糊糊地我又犯起了瞌睡,年富本與墨雲在一邊閑聊家常,見我歪著,便壓低聲音,向墨雲道,“雲妹妹,我們上你屋子裏去吧,姑媽怕是倦了。”

墨雲笑道,“我屋子裏白天不生火盆,冷得很,就在這吧。二哥哥,我們下棋好了,便不會吵著姑媽了。”

“你何時學的下棋?”

“嗯……別人教我的。”

……

一室靜溢,隻餘下玉子落盤的聲響和偶爾小聲的交談。

“福晉,福晉,”凝雪輕輕推了推我,待我緩緩睜了眼才堆笑說道,“九貝子福晉來了,還帶著敦郡王的福晉。”

“嗯?”我驚奇的哼道,雖說九阿哥府邸就緊鄰著雍親王府,可彼此走動卻不多,他的福晉董鄂氏與我也沒有什麽深交,她來幹什麽,還帶著十阿哥的福晉。

詫異間卻是人未到笑先聞,“嗬嗬……哎喲四嫂,我們來叨擾了,求四嫂賞杯水喝。”十福晉最是爽利的個性,她原是蒙古博爾濟吉特番邦王爺的女兒,自有草原人的一股灑脫之氣。

九阿哥的福晉卻是靦腆跟於她身後,隨她向我行了個半禮。

“兩位福晉坐吧。”我也懶得起身回禮,仍是懶懶指了指一邊的圓凳,示意凝雪給他們端座。

“元旦次日宮中行禮也未見著嫂子,後來聽說卻是病了,前幾日不得空,今日正好十弟帶了福晉來,故與十弟妹一道來看看四嫂。”每次見著董鄂氏,她總是整個人木木的,時而出神,時而哀歎,今日她卻率先開口。

年富原本在東首正與墨雲下著棋,這會見著皇室女眷進屋來,連忙站起來,過來深深一揖,道,“姑媽這有客人,侄兒便先告退了。”

我微點了點頭,他連忙會意,又向九福晉和十福晉行了個單腿禮,三步並作兩步,順著梯子下樓去了。

十福晉不去在意年富,倒是站起身來過去一把握住墨雲的手,道,“喲,這就是墨雲吧?好福相的姑娘。”

墨雲難得靦腆起來,紅著小臉一笑,“十福晉吉祥。”

“長得像你姑媽,好看。”十福晉拍了拍她的手背,順勢從自己手指上擼下一個翡翠戒指來,帶到墨雲指上,“十嫂給你個見麵禮。”

墨雲推脫了幾次,卻是推脫不過,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任由十福晉把翡翠戒指套到了她的無名指上。

“咳咳……”董鄂氏輕咳了兩聲,偷覷了十福晉一眼,見我發現了,忙又低下頭來,一心搓弄著手上的絲絹。

十福晉撒開拽著墨雲的手,一揮帕子道,“唉,什麽大不了的事,自己就是不敢說。”說著走近來,坐到我歪著的榻側,衝我笑道,“嫂子,九嫂有個事兒求您。”

“說吧。”

“聽說您屋裏原來有個丫頭,叫春妮的,前些日子不知怎的不懂事衝撞了您,叫您貶去下廚房幹粗活了。九嫂想跟您求個情,把那丫頭帶回自己府裏去。您看可好?”十福晉笑問道。

我淡淡一笑,問董鄂氏,“是九爺讓你來的吧?”

董鄂氏臉一紅,答道,“是爺讓我來要的。四嫂您看,那丫頭既然招了您生氣,那不如您就讓我把她帶回去,以後您也見不著了,少了您的氣惱,也全了我的差事。”

我從榻上直起身子來,下地套了鞋,坐正了說道,“我知道你家九爺看上春妮了,可我也知道春妮已另有了心上人。不如這樣吧,我幫你叫她來問問,若她願意跟你去,不願在下廚房受苦,那就讓她隨你回去。若是她不願意,那我也就沒有法子了。”

董鄂氏麵有難色,躊躇片刻,剛要開口卻被十福晉攔住,十福晉笑道,“那就先叫那丫頭來問問吧,難道還真有誰放著九爺的侍妾不願做,偏愛幹那粗活不成?”

我淺淺地一勾唇角,心裏想到,這可未必,嘴上卻是向寶兒道,“你去叫春妮來。”

“是。”

寶兒快步下了樓,凝雪捧上茶來,敬給兩位女眷,我便陪著她們一道閑聊。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春妮便由寶兒領著上樓來。

不過不到兩月未見,我卻已經幾乎認不得她了,原來綾羅包裹的水蔥一般的美人不知哪裏去了。此刻我眼前站著的,卻是一個一身灰色粗布短褂臉色蠟黃的憔悴女子,唯一依稀還可看出原來摸樣的,便隻有那雙春日裏溪水般清澈的大眼睛。

她默默走進來,輕輕地跪到我跟前,我立刻扭過頭去不再看她,壓住顫抖的聲音問,“春妮,九福晉來求我,要領你走。你願不願意去九爺府裏?”

董鄂氏也驚愕地瞅著春妮,直愣愣看了一會,才愕然站起來去攙扶她起來,“春姑娘,你看你往日鮮花般的人怎麽就……不如跟了我去吧。有爺在,虧不了你的!”

春妮淡然一笑,恭敬地撫開董鄂氏的手,向我磕了個頭,坦然道,“回主子的話,奴才不願意。”

一旁原本微笑陪坐的十福晉竟也大吃一驚,歎道,“春姑娘,你這又是何苦?”

春妮隻是默默跪著,半晌,忽然問道,“奴才可否回去了?”

我站起來背對著她,冷冷說道,“去吧!”隻聽著背後三下悶悶的磕頭聲,隨之便聽得凝雪抽泣著領著春妮下了樓。

我打開窗子,看著園子裏蕭瑟的冬景,說道,“既是如此,兩位福晉也請回吧,不必與我客套了。”

她二人見景也並未再多言,默然而去。我隻一人呆呆站在窗前,盯著窗下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