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北薊篇第四十五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四十五章
寧覺非斜斜地靠在車裏的軟墊上,卻並沒有看車窗外的美景。他閉著眼,似乎睡得很熟。
在他旁邊,雲深倚著車壁,深深地凝視著他,卻是一臉的焦慮不安。
那一天,當看到寧覺非時,雲深的一顆心狂跳不止,實在是嚇得不輕。寧覺非當時已經成了一個血人,就連“烈火”也染了滿身的鮮血。
那兩箭有一箭是對穿,另一箭也紮得極深,寧覺非被北薊騎兵扶下馬時,箭在身體裏攪動,疼得他臉色慘白。
雲深命令隨隊大夫立即就地施治,自己卻堅持握著寧覺非的左手,守在一邊看著。
拔劍極需技巧,“穿雲箭”趙倫的箭是特製的,箭上生有倒刺,如果就這樣魯莽拔出,便會硬生生地帶下一大塊肉來,甚或使髒腑重創,會有性命之憂。
雲深看著那個大夫神情鄭重地拿出一堆形狀各異的刀子、夾子來,臉色很是難看。
寧覺非坐在地上,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反而笑了起來:“雲深,我沒事的。你別看,先去歇著吧。”
雲深卻瞧著他身上的血迅速滲進地下,眼中滿是難過和責備:“覺非,你的心……也太軟了。你完全可以把淳於翰做為擋箭牌,等我們帶軍隊回來接應你,你才交給他們。”
寧覺非微笑著搖了搖頭:“如果是那樣的話,人家會以為我要挾持景王助你們攻破燕屏關,隻怕就不會再顧他的死活了。我不能那樣做。”
“他是我們的敵人,你還這麽在意他的生死,真是的。”雲深忍不住輕歎。
寧覺非並沒有反駁說“他是你們的敵人,卻不是我的”。他隻是抬頭看著藍天上懶洋洋飄浮著的白雲,半晌才道:“對於我來說,生命是個奇跡。以前我不懂得,隻知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便當建功立業,青史留名。但現在,我卻明白了很多以前從來未曾想過的東西……所以,我敬重每一個生命。不到萬不得已,我絕不會痛下殺手。當日我去救景王,本與你們素不相識,卻不願傷北薊一人,今日我想救你,卻也不願傷南楚一人。”
雲深有著,心裏忽然湧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凝神注視著他,輕聲問道:“在臨淄時,如果他們不顧景王生死,不肯放我,你會怎麽做?”
寧覺非笑了:“威脅他們要血洗臨淄什麽的,也不過是攻心之術,我不會當真那麽做的。你不也是料到他們不願在自己的都城開戰,以免皇親國戚和自己的家人朋友遭殃?如果他們真能不顧景王生死,下令進攻,我會以景王為質,獨自突圍。隻要我一人走脫,他們就不敢殺你,因為要用你來誘捕我。等到入夜,我會想辦法擒住淳於乾,不信他們不放你。”
雲深也笑著頻頻點頭,一時間心潮澎湃,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這時,大夫已經開始動手下刀了。
寧覺非猛地將手從雲深掌中抽中,緊緊握住了身邊的樹幹。他咬著牙,額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
雲深其實弱得坐不住,這時卻仍是勉力撐著,心疼地瞧著他。
寧覺非卻笑道:“我真的沒事。受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點疼算不上什麽。”
大夫早已將他的外衫和裏衣全都撕開了半邊,露出右半邊身子,然後將肩上的箭頭狠勁夾斷,再將箭杆猛地拽出。肋間的箭卻要費些功夫,得將創口擴大,一點一點地挖出來。
雲深看著他肌膚上仍未完全消褪的斑駁傷痕,眼中忽然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隨即隱去。
那大夫小心翼翼,但動作卻十分麻利,很快便拔出箭,給他上藥裹傷,然後用軟巾將他身上的血跡大致擦去。
有人送上幹淨的衣服。寧覺非不要別人攙,自己扶著樹幹站起來,將身上的血衣換了。
雲深卻有些支持不住,竟是搖搖欲墜。
寧覺非便重又坐下陪著他。
這一刻,兩人都放下了心,忽然覺得世界變得異常寧靜,陽光溫柔,空氣清新。很快,他們便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待到傍晚,去最近的小鎮征用馬車的騎馬回來了,趕來了一輛寬敞的兩匹駿馬拉著的馬車,顯然是當地領主供奉的。馬車裏墊著虎皮褥子,著實軟和。
那些騎兵正要過去抬二人,寧覺非被人一碰就醒了過來,立刻支撐著起身,自己走了過去。
雲深回到自己的國土,周圍都是自己的下屬,心情放鬆下來,卻是一直沉睡著,被他們小心地抬上了車。
馬車走得很快,也很平穩。這隊騎兵並未因為一時入本國境內便放鬆下來,竟然仍是晝夜兼程,一路急行。
寧覺非沒有詢問,想是雲深早已交代過的吧。
三日之後,他們便到了薊都。
這期間,雲深的傷勢一天比一天好,精神也振奮了許多,會坐起來與他聊天,卻是半點不涉及政事。
寧覺非一直神情平靜,似乎傷勢不重,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本來是蒼白的,現在卻還隱隱的泛著黯黃,看上去情況不大好。
雲深到了第三日才看出來,連忙伸手去搭他的脈。片刻之後,他便神情凝重:“覺非,你老實告訴我,你的身子現在如何?感覺怎麽樣?”
寧覺非疲倦地笑了笑,淡淡地道:“不大好。”
雲深看了他一會兒,見他再也不想多說,便也不去勉強,隻是掀開車簾,對外命令道:“快,全速前進,盡快趕回薊都。還有,馬上派人先趕回去,稟報陛下,去請大活佛到薊都來,帶上最好的藥。”
隻聽外麵齊齊地應道:“是。”隨即有幾匹馬疾馳而去。
不久,車夫揚鞭催馬,拉車的兩匹駿馬步調一致,向前奔行極速。
寧覺非聽著外麵跟在馬車周圍奔馳的馬蹄聲,沉沉地斜躺在軟墊上,神情間並無異樣。
這次的箭傷雖然嚴重,但並不致命,隻是流血太多,再加上一路勞累,登時引發了他過去在臨淄落下的病根,他覺得周身發寒,所有骨頭都在疼,低燒,輕咳,暈眩,疲弱,乏力,胃口極差,強自忍耐了兩日,便已掩飾不住了。
落下這些病根的緣由,他實在是不想提,所以也不再硬撐,索性埋頭睡覺。
雲深的醫術大致都是來自搜集來的南楚醫書和古代的一些藥典,並沒有老師指導,因而隻能醫治一些常見病,像林覺非現在這種複雜而凶險的脈象他實在是沒有把握。
將要進入薊都的時候,澹台牧已帶著宮中禦醫衝出城來迎接。
等馬車停下,雲深悄悄地下車,與澹台牧交談了幾句,隨後從懷裏掏出一個染了血的布包,鄭重地交給了他。
澹台牧神情凝重地接過,關切地問起了他們的傷勢。
雲深低低地說了寧覺非目前的傷情和怪異的病況。
澹台牧立即上前去,探頭看了看仍在沉睡的寧覺非,隨後揮手命令護送的那萬名鐵騎回駐地休整,然後和使團官員們一起回到了薊都。
寧覺非是被抱進國師府的。他雖被折騰醒了,渾身卻是一點力氣也沒有,隻得苦笑著讓他們抱著抬著,送進房間,放到**。
雲深搬出了自己收集的所有醫書藥典,細細地斟酌著,替他開了方子。家中的幾個大丫鬟也都被撥來照顧他,每日盯著他喝藥,隨後便是各種貴重補品流水價地送上。寧覺非對吃穿本就從不挑剔,這時仍然表現得很合作,身體卻一直未見起色,傷口好得很慢。
雲深的傷卻很快便大見起色,除了肋骨斷裂處仍在隱隱作痛外,其他外傷已全都好了,再也不必臥床,已是行走自如。可是,他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心急如焚地等待著大活佛的到來。
天時已近七月,薊都因處於大草原上,氣候十分怡人,冷暖適度,穿件單衣或套件薄衫即可。寧覺非所住的是正房,窗外滿是各種各樣的鮮花盛開,還有一種他叫不出名字的樹,生得十分高大,樹冠寬廣,枝上全是大朵大朵的白花,飄散著馥鬱的芬芳,常常有許多鳥類繞樹飛翔,或者在上麵棲息,甚至還有被稱為“仙禽”的丹頂鶴和極珍貴的白頭鶴飛來,景色十分美麗。
寧覺非一直躺在**養病,有時候覺得氣悶,也會挪到房外,躺在軟榻上看風景。他的神情始終很平靜,完全沒有那種重病者常會表現出的暴燥或者悒鬱,更不會無事找碴或怨天尤人。雲府中的婢仆護衛本就很喜歡他,這時見他如此,更是待他如親人一般疼惜,對他倍加照顧。
這日,雲深匆匆結束了公務,便趕回府中探望他。繞過小湖,便看見他正躺在樹下,悠悠然地瞧著樹上的花和築巢孵卵的鳥,嘴角有一縷愜意的微笑。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輪廓卻依然清晰,五官俊美,烏亮的青絲灑在枕上,斜斜地直垂到地。在他的榻邊,十幾隻五彩斑斕的錦雞和幾隻鶴正悠閑自在地踱步、覓食,更有兩隻丹頂鶴正在水邊對舞,雙翼舒展,細長的腿輕靈跳躍,相對盤旋,悠然自得。此情此景,實是如畫一般的靜美。雲深站在那裏,不忍上前去打擾。
寧覺非似是感覺到了他的氣息,轉頭看見了他,便對他微微一笑。
他這才緩步走上前去。
那些珍禽仿佛已習慣了和人相處,也知道這裏的人對它們來說沒有絲毫危險,隻是略往外挪了挪,便又繼續自己的活動,不去理會他們。
雲深蹲下身,拿過他的手,仔細地替他把了把脈,臉上仍是深深的擔憂之色。他看著寧覺非,卻是欲言又止。
寧覺非卻笑道:“不用擔心,我命硬著呢,可沒那麽容易就死。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吧?來,先讓我親一個。”
雲深聽著他的調笑,便也笑了,憂色盡去,傾前去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