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喜事

第6章 梁茶回朗村創業

1

梁光耀正在店裏製作一件裙褂,準新娘子下個月就要穿上它結婚。看著這件漂亮的繡品,梁光耀已經想象到準新娘子穿上它的模樣。過去西方婚紗沒有盛行的時候,對女孩子來說,龍鳳裙褂完全沒有抵抗力。過去在製作裙褂的過程中,裁剪剩下來的邊角料,最後通常都會出現在曉丹、曉陽和嘉怡的衣服上,再多出來的邊角料就會出現在村子裏麵的孩子身上。

梁茶帶著阿傑一起來到店裏,兩人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些拍攝裝備,看起來還挺專業的。梁茶是梁光耀看著長大的,雖然都姓梁,但是兩家真沒什麽關係,整個朗村姓梁的人家占比全村有百分之七八十。

梁光耀看著一米八幾大高個子梁茶,這小子一個月前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像霜打的茄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上一周突然出門了,雖不如從前那般意氣風發,精氣神兒回來了不少。

村裏人現在都知道梁茶不打算回北京工作了,這個消息在村裏迅速傳播起來。村裏人閑來無事的時候,就會三五成群集聚在一起八卦,梁茶無緣無故從北京回朗村這件事,一下子傳出了十幾個版本出來,並且描述的有鼻子有眼睛。

梁茶的父親梁水根是朗村的村主任,好不容易培養出來了這麽一個大學生,一直都覺得挺驕傲的。兒子這幾年在北京幹得挺好的,一個月前突然說不幹就不幹了,梁水根一下子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夫妻二人多次詢問兒子,希望兒子給他們一個合理的解釋。梁茶的嘴巴很緊,一直都沒有透露出半個字。父母刨根究底追問起來,他就嬉皮笑臉著說想他們了。

梁水根原本以為兒子是在大城市待倦怠了,想著回來休養幾天再回北京上班,沒想到這小子竟然大張旗鼓,廣而告之,說他不會再離開朗村。

不僅如此,他還告訴村裏人,他要在朗村創辦互聯網公司,帶著村裏人一起拍攝短視頻,一起搭建朗村人的電商平台,立誓要讓朗村的村民們口袋裏麵都富裕起來。他還要讓朗村的婚俗特色文化發揚光大,讓更多的人了解朗村這座婚姻民俗古村的文化和曆史。

為此,梁水根軟的硬的招數統統都來了一遍,但是效果並不顯著。最近梁水根已經失望了,他不再直呼兒子的名字和乳名,而是到處叫他“逆子”,經常大罵梁茶大逆不道,時常將梁茶對不起列祖列宗的話掛在嘴邊。

梁水根在村委會從事了幾十年的工作,他最大的夢想不是子承父業,而是希望兒子出人頭地,離開這座古村。好男兒誌在四方,區區一個朗村困住了他就行了,不能再困住他的兒子。

當初得知兒子在北京有了一份工作,他在村裏大辦宴席三日,大家都誇梁茶有出息,村裏最成功的小輩兒,他這個當父親的臉上別提多有麵子。如今兒子如同霜打的茄子回來了,突然之間打起了精氣神,沒想到是要留在朗村“搞事業”。這對於梁水根而來,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兒子當初有多成功,如今就顯得有多失敗。

他寧願兒子如同梁光耀的外甥女,這幾年嘉怡那丫頭成了村裏人心目中的白眼狼。事業上麵如日中天,幾乎忘了自己是朗村人,路過朗村也從不停留片刻。

梁水根看著兒子整天在村裏瞎晃悠,充當朗村的活雷鋒,哪裏有需要哪裏就有梁茶的身影,隻覺得兒子不知道在北京受了什麽刺激,變得如此不求上進,反倒是羨慕起梁光耀有個出息的外甥女。他心想如果兒子也能這麽有事業心,在北京混好了再也不回來,他倒是想得開,願意留在朗村當一個農村留守老人。他和這個世上的千千萬萬父母一樣,有一個共同的心願,希望子女過得比自己好。

這會兒梁光耀看著梁茶和阿傑在搗鼓攝像機,下意識地提了提鼻梁上的眼睛,問:“梁茶,你爸還在跟你慪氣嗎?我聽說他先是絕食了三天三夜,每天都是飄到村委會去上班,好幾次低血糖的老毛病都犯了。我聽說他現在見你一次揍你一次,村裏人說你們父子反目成仇了,你媽整天夾在你們中間左右為難。

梁茶,你給叔一句準話,是不是真不打算回北京上班了?一個大男人留在朗村能有什麽出息?你就算是在朗村創業成功了,又能頂個什麽用呢?在朗村成功了,真不算什麽本事,你要是在北京幹出一番事業,那才叫一個牛。”

梁茶笑了笑,他並不打算和耀叔深入討論這個問題。成功學的起源是為了完善自我和培養他人,促使人們積極進取,推動社會完善進步而自然產生的學問。梁茶閉門一個月,除了嚐試忘記那個噩夢般的經曆,他還在思考到底什麽才是成功。成功的定義究竟是什麽,年輕人應該追求怎麽樣的成功?難道一定要去做別人眼中那個優秀的你嗎?是不是一不小心就變得隨波逐流、人雲亦雲了?

“耀叔,咱們上一條視頻效果非常不錯,已經登上了大熱榜。這一次爭取再接再厲,以後這個ID賬號每天堅持日更。您今天就跟我們講講釘金繡這門手藝,讓廣大網友們多了解咱們廣州的這門非遺文化技藝。”

梁光耀最大的短板就是口才不行,用現在職場上流行的話來說,梁光耀不懂得如何做產品介紹,將自己的產品結合當下年輕人的喜好推廣出去。隻會做,不會說,這要是在職場上,那也是一輩子上不去,下不來的實幹型人才。

不過沒關係,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去做。過去梁光耀希望外甥女張嘉怡回來輔佐他,如今梁茶從北京回來了,這小子似乎真不打算回北京發展了。梁光耀透過那副眼鏡,目光有些狡黠地看著梁茶和阿傑,盤算著兩個臭小子有沒有本事讓釘金繡在互聯上成功出圈,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喜歡和追捧。

他雖然不懂互聯網,但是他知道互聯網很厲害,可以讓一個默默無聞的草根,一家子變成全民追捧的偶像,也能讓一個即將瀕臨失傳的手藝重返大眾的視野當中。雖然釘金繡被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但是他覺得遠遠還不夠。

除了希望釘金繡被關注,梁光耀心裏還憋了一股氣,他希望有一天,中國的釘金繡,中國的龍鳳裙褂,也能穿在洋人的身上,就像這些年來中國的年輕人穿上潔白的婚紗一樣。他知道這個想法很大膽,但是西方文化可以滲透中國,憑什麽咱們就不能。不妨大膽試想一下,說不定將來有一天,老外就會以穿上中國的龍鳳裙褂結婚,而感到體麵和神聖呢!這些年來,隨著中國強大崛起,老外不都開始卷著舌頭開始學說中國話了。

“耀叔,您在想些什麽呢?”阿傑虎頭虎腦地看著梁光耀,一對丹鳳眼笑成了兩道縫隙。

“耀叔是在組織語言,想著跟網友怎麽介紹咱們廣州的釘金繡,介紹這麽精美的龍鳳裙褂。是吧,耀叔?”

梁光耀看著兩人,一張嚴肅的臉龐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的笑容很少見,大多數時候都是麵無表情。他隻有看著精心製作而成的龍鳳裙褂,眼神裏麵才會熠熠生輝。

“梁茶,你知道的,耀叔嘴巴笨,隻會幹手藝活,你讓我說我也不會。要不你們隨便拍一些,到時候你們幫我用那個什麽AI配個音,不就行了嘛!”

“耀叔,可以啊,您夠時尚的,不過這個AI合成的聲音有點兒不太真實。你應該知道,太完美的聲音反而假,有些瑕疵的事物才最真實。就像您做的裙褂都是您一針一線做出來的,如果是廠裏機器生產就缺乏了釘金繡的靈魂和溫度了。”

“你小子真會拍馬屁,不留在北京可惜了。你說,你為什麽好端端的消防員不幹了,聽你爸說過個幾年就能升職加薪,你小子是怎麽想的,把你爸都氣得上門找我,一個從來不喝酒的人,對著我一邊罵一邊喝了七八兩的白酒。”

“耀叔,咱們今天是來幹正事的,不提這些行不行?您就說一句,想不想讓釘金繡被更多的人知道?想不想讓龍鳳裙褂穿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身上?”

“想啊,當然想,我做夢都想有這一天,更擔心釘金繡這麽技藝失傳。釘金繡有60多種複雜的針法,現在的年輕人吃不了這個苦頭。有人要是看到視頻來找我拜師學藝,我一定熱烈歡迎。以前我還有些私心,希望將這門手藝傳給家裏人或者同村人,這幾年一直也沒遇到一個我看得中的徒弟,後頭那幾個小崽子都太笨了,根本入不了我的眼睛。如果能遇到了有緣人,不管對方是哪裏人,隻要願意學習釘金繡,不是那種半途而廢的人,我願意將我畢生手藝傳給對方。”

“耀叔,您太偉大了,釘金繡不僅是咱們嶺南一帶的技藝,也是中國的非遺傳承文化。難怪我爸常說,耀叔的格局在村裏一直都是遙遙領先的人物。”

梁光耀仔細端倪著梁茶,發現這小子腦子裏麵有點東西,“別拍耀叔馬屁了,最近咱們朗村的喜事生意都不太好做,現在年輕人一個個都不想結婚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才能讓年輕人喜歡上咱們老祖宗留下來的龍鳳裙褂,愛上國風文化,說不定因為想要穿上龍鳳裙褂,決定結婚的年輕人會越來越多,到時候也能帶動村裏的喜事用品生意。

村裏做喜糖的那幾戶人家,這幾年日子都不好過,積壓在倉庫裏頭的喜糖都賣不出去了。前陣子雨水多,喜糖都發黴了,實在太可惜了,太浪費了。再這樣下去,喜事用品生意越來越不景氣,村裏人全部都要往外麵跑了,到時候朗村就隻剩下那些老弱病殘的老人,婚嫁民俗古村的名頭就要失傳了。”

聽了耀叔這番話,梁茶和阿傑心裏都不是滋味,兩人覺得身上的使命感沉重了許多。他們這次聯手,是打算在朗村創辦朗村的電商平台,希望能夠通過互聯網的渠道將朗村生產的喜事用品發貨到全國各地。他們還打算創辦一個朗村的短視頻基地,嫁接多個短視頻平台,每天安排人員直播帶貨,實現自產自銷的模式,全麵帶動朗村的村民發家致富。

2

梁茶年長阿傑幾歲,從小阿傑就喜歡跟在梁茶身後瞎晃悠。原本阿傑在鎮上的一家影樓修圖,工資不高但能自給自足。隨著梁茶一聲召喚,阿傑立馬不要下個月的工資,毅然決然回到朗村,加入梁茶的創業團隊。雖然目前還是創業團隊的初期結構,他們正在招兵買馬,尋找誌同道合的人加入他們的團隊。

“耀叔,您放輕鬆一些,身體別那麽拘謹。對,就這樣,看鏡頭。您跟大家講講,您是如何走上了釘金繡傳承人的這條道路,分享一下您這些年製作裙褂的心得感悟。隨便說,暢所欲言,說錯了也沒事,阿傑後期可以幫你剪輯。”

梁光耀一聽後期可以剪輯,稍稍鬆了一口氣,對著鏡頭笑得比哭還難看。

嘉怡開車回到正易集團,打算堅守好最後半天的崗位。進電梯前,她在地庫撥通了舅舅的電話。舅舅很少打這麽多電話給她,說不定是家裏出了什麽事。萬一是外婆出了什麽事,她不敢再繼續往下想。

梁光耀一開始對著鏡頭吞吞吐吐,多說了幾句話匣子就打開了,尤其是講到那幾年西方文化滲透中國市場,釘金繡製作而成的龍鳳裙褂差點沒了活路,好在這些年隨著中國文化自信,年輕人逐漸喜歡上了國風文化,加上業內人士不斷對釘金繡進行變革和改革,款式上麵更加日常方便,更加貼近年輕人的喜好,釘金繡終於重新活躍在中國服裝產業的大舞台上。

手機突然響了,看到是嘉怡的電話,梁光耀趕緊喊了暫停,語氣難掩興奮,“噓,是嘉怡的電話。”

“舅舅,你找我?”嘉怡坐在車裏,強打起精氣神。

“嘉怡,昨晚發微信給你,你都沒回舅舅。上午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電話。上班就這麽忙嗎?你們領導是不是太剝削員工了?我聽說你們那邊都是什麽996工作製,女孩子不要太辛苦。”

嘉怡猶豫了一下,抱歉道:“舅舅,對不起,昨天晚上我睡得有點早。今天一大早集團就召開了緊急會議,董事會的領導們都在,實在不方便接聽電話。這會兒工作剛忙完,第一時間給您回個電話。舅舅,家裏是出什麽事了嗎?外婆最近還好嗎?”

梁光耀心裏怔了怔,發覺嘉怡對他越發客氣,客氣裏麵還帶著疏離和陌生,一肚子的話突然不知從何說起。

梁茶站在一旁,知道是嘉怡的電話,剛才還是一張笑臉,這會兒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想起了過去兩人一起經曆的一些事,獨自一人站在一旁回味起來。阿傑看著剛才拍攝的內容,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看上去不太滿意錄製效果,想著耀叔的方言口音太過於純正,後期必須安排上字幕才行。

梁光耀回過神,道:“嘉怡,後天就是端午節了,你們公司這回不安排你出差吧?”

嘉怡原本已經想好了,這次還是以出差為由躲避回朗村過節。可是上午董事會召集的會議徹底打破了她的一切計劃,即便端午節她不回朗村,端午節過後她也要現身朗村開始籌備古村拆遷改造相關事宜。

唯品會工作人員、村委會工作人員,三方將會一起召開第一次的碰頭會議,商議接下來朗村整個文旅項目的進場計劃,以及接下來的進展計劃。等到三方都拍板敲定以後,大家就可以開始忙碌起來。“舅舅,我.......我有空一定回去。”

梁光耀聽出嘉怡並不願意回來,這幾年她也很少回來,心思似乎早已經不在朗村了。他明白,年輕人都喜歡大城市的生活節奏。女兒曉丹是個另類,畢業以後一直在家上班。好在可以自食其力,看起來每個月的收入還不錯。一天不網購,渾身就不舒服,快遞員每天都會往家裏送貨,家裏已經堆積如山。

另外兩個另類一個是梁茶,一個是阿傑。梁茶一個月前從北京回來了,說是以後不打算回北京發展。阿傑原先在鎮上一家影樓上班,梁茶一聲召喚,立馬辭職不幹回來跟著梁茶一起搞事業。梁光耀雖然覺得奇怪,但是年輕人願意回來,他還是挺高興的。心想著如果嘉怡以後也願意回來,他的釘金繡手藝就後繼有人了。

“嘉怡,你外婆非常想你,端午節回來看看她吧,人老了就惦記著家裏的孩子。上午打電話給你,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釘金繡有希望了,這次舅舅被評為了非物質文化遺傳釘金繡的傳承人,政府希望舅舅多培養一些釘金繡的傳承人。這個好消息一出來,舅舅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你。多虧你當初的一句話,讓舅舅對裙褂進行了改良,取悅了當下的年輕人,這才逐漸被年輕人關注。”

嘉怡心頭頓時一熱,舅舅努力了大半輩子,終於得到了政府的認可,成為了釘金繡非遺傳承人。足以證明,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認可了釘金繡,認可了龍鳳裙褂,並且喜歡上了國風文化。她在廣州這樣的大都市,經常看見年輕人的穿衣打扮越來越向國風靠攏。尤其是這幾年開始,很多國內的大中小品牌服飾都結合了中國風文化元素,街頭經常看見穿著旗袍和漢服的年輕人。

“舅舅,太好了,釘金繡有希望了。”

“嘉怡,如果你能回來幫舅舅一起將釘金繡發揚光大,舅舅就不用那麽煞費苦心培養店裏那些學徒了。那群孩子雖然努力,但是天資不夠,遠不如你有天分。對了,梁茶回來了,他現在就在我旁邊,你要跟他說幾句話嗎?”

聽見梁茶的名字,嘉怡立馬慌了,趕緊找了個借口,“舅舅,我回頭打給你,領導電話打進來了。”

“好好好,你先忙,端午節記得一定要回來,你外婆成天惦記著你呢!”

掛斷電話,嘉怡鬆了一口氣。想起與梁茶過去的那些點點滴滴,心裏夾雜著酸甜苦辣鹹等各種滋味。終究,他們兩人變成了無疾而終的關係。梁茶是她的初戀,也是她這些年唯一交往過的異性。隻是她現在心中十分納悶,當時他毅然決然要留在北京從事消防員工作,為什麽如今又回來了?

回到正易集團,她打算見見即將走馬上任的新策劃部經理。剛才老夏發微信通風報信,告訴她那個女人到公司了,這會兒正在和王董事長、趙總兩隻老狐狸談笑風生。

走進辦公室,她發現大家看她的表情帶著或多或少的同情,她的目光卻隻注視到了會議室裏麵那個打扮精致的年輕女人。女人留著一頭齊腰間的大波浪卷發,形象氣質十分卓群,正在與王董和趙總交談。他們之間的關係看起來十分熟稔,像是已經認識很久的老朋友。這更加證實了一點,這一次的明升暗降,很有可能是董事會蓄謀已久的陰謀。師父離開了,他們可以毫無顧忌翻臉。雖然她有能力,肯吃苦,可也抵不上人家自家的關係戶重要。

閨蜜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敵人,曼麗一臉憤憤不平地走到嘉怡身旁,“嘉怡,這個女人的底細我已經幫你調查清楚了,趙東的小姨子林筱薇,今年28歲,最近剛從英國回來。高中就在英國讀書,畢業以後留在英國,有過幾年的工作經驗。哼,一回來就搶了別人的位置,平生最討厭這種走後門進來的關係戶。嘉怡,你別擔心,看著就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神氣不了多久。”

嘉怡似乎已經看開了“明升暗降”這個事實,麵色異常平靜。當年她一窮二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個時候尚且什麽都不怕,更何況現在呢!如果師父還健在,他一定不希望看見她這麽輕易就被打敗。師父經常慣用一句雞湯激勵她,“嘉怡,即使生活一地雞毛,你也要紮成一隻漂亮的雞毛撣子。因為希爾達戰鬥女神,從不輕言放棄。”

她開始收拾辦公室桌上的東西,看見桌上一張策劃部門全員的合影。照片中,師父的笑容溫潤如玉,往後隻能睹物思人了,紅著眼睛將那張合照放進了箱子。這時,新來的策劃部經理林筱薇敲門。兩人寒暄了幾句,林筱薇直言不諱告訴張嘉怡,自己是趙東的小姨子。

林筱薇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她的履曆一點都不簡單。英國留學畢業以後,林筱薇在世界500強頭部公司從事過要職,並且有許多成功的大型策劃經典案例加持。她有足夠的實力擔任正易集團的策劃部門經理,甚至更高的職務。

這樣集才華美貌於一身的林筱薇讓張嘉怡感到自卑,她曾經從職場上獲得的那些優越感和自豪感,在兩人交談的時候已經**然無存。有些東西不是可以一朝一日學來的,而是骨子裏麵隨著優渥的家境,以及見過多少世麵得來的。

小長假的最後一天,各部門的人都在擔心集團大裁員的事情。大家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祈禱自己不在這次的裁員名單裏麵。至於集團的大紅人張嘉怡被集團外派到朗村駐場三年,誰都沒有想到這個結果。這麽一對比,他們覺得自己並不是那個最慘的人。有時候人微言輕,似乎比那些身居要職的人,在麵臨風暴的時候,受到的創傷麵積要小很多。

嘉怡抱著一個箱子走出正易寫字樓,曼麗跟了出來,紅了眼眶:“嘉怡,晚上一起吃飯吧!我請!”

“傻瓜,又不是生離死別,回頭等你暴富了再請我吧!”這一刻,嘉怡竟然有些如釋重負。

“嘉怡,我一定會經常去朗村看你,你如果想喝星巴克,想吃蛋糕甜品了,微信告訴我,我買了給你送過去。總之,姐妹隨叫隨到。我知道你對朗村一直都有心理陰影,可是事已至此,我還是希望你能振作起來。放下過去,才能釋懷。”

嘉怡點了點頭,目光看向這幢高聳的正易寫字樓,“我今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與其躲著朗村一輩子,不如直麵它。我一定不會讓師父失望,我會重新回到這裏。曼麗,回去吧,有空我們微信聯係。”

曼麗看著嘉怡瀟灑轉身,開車揚長而去,眼淚沒出息地掉了下來,“傻瓜,想哭就哭,總是喜歡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別人不了解你,我還能不了解你嗎?”

張嘉怡一路提速回到小區地庫,趴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剛哭了幾秒,一輛車打起了提示燈,才發現自己停在了別人家的車位上,含著眼淚做了一個抱歉的動作。下車後,進電梯,剛想在無人的電梯裏麵大哭一場,電梯門突然打開,鄰居寶媽接兒子放學回家,小朋友很有禮貌朝她打招呼,“阿姨好。”

張嘉怡飛快擦幹眼淚,換上一副強顏歡笑的麵孔,“小明好,小明真懂事。”

回到家,包包和鞋子無暇擺放整齊,人已經趴在沙發身準備繼續大哭。這時,門鈴聲突然響起,燃氣安全檢查的業務員上門服務,提醒她燃氣不多了,需要盡快充值。等到業務員離開以後,她呆若木雞坐在沙發上,張大嘴巴想要繼續嚎啕大哭,卻怎麽哭也沒有眼淚了,那股哭勁已經過去了,她甚至想起剛才的一幕幕,竟然莫名其妙笑了出來。

3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曉丹姐打來了電話,語氣異於興奮,“嘉怡,想不想吃瓜?朗村的大瓜。”

嘉怡本想說沒興趣,但想起即將回朗村,知道一點關於朗村的近況也沒壞處。“姐,朗村能有什麽瓜?”

曉丹頓時更加興致勃勃:“一件重磅新聞,朗村馬上要拆遷改造了,聽說村民能分不少錢。現在村裏人都激動壞了,家家戶戶都沒心思做生意,村裏到處都是鬧哄哄的一片。前幾天我還納悶他們不要幹活嗎?沒想到村裏要拆遷改造,建設文旅小鎮了。嘉怡,是不是特瘋狂,政府竟然選中了咱們朗村,聽說讚助商是唯品會那家互聯網大廠。”

這些嘉怡早已了然於心,沒法配合曉丹姐,跟著她一起興奮。再說,拆遷也好,改造也好,與她沒有半毛錢的關係。舅舅和舅媽的心思都在曉陽的身上,這筆錢如果分到他們頭上,曉丹姐也是得不到一分錢的。村裏都是這樣,一切以兒子為重,女兒遲早是要嫁人的。

“嘉怡,咱們朗村自古以來就是一座婚俗文化老村,政府說可以挖掘的文化價值很多,聽說是要打造成廣州嶺南地區的一塊特色文旅名片,帶動朗村的旅遊經濟發展,建立美好家園,差不多鄉村振興的意思。你這次端午節回來,一定能看到不少好戲,我現在覺得朗村的空氣都變得蠢蠢欲動了。白天我聽說,有人為了拆遷改造多賠些錢,離婚的準備複婚,未婚的準備結婚,亂了,亂了,巨大的利益麵前,朗村徹底亂了.........”

曉丹巴拉巴拉說了一堆,嘉怡冷不丁冒出來一句:“姐,這個項目被我們集團接了。”

曉丹驚住了,“我的天,你們集團手伸得夠長的啊!之前你不是說,你們集團是做互聯網產業的嗎?怎麽現在也開始跟文旅沾邊了?”

“甲方是讚助商,我們是乙方項目代理,負責整個項目的策劃和未來的運營工作。我們的工作會與村委會、唯品會日常打交道,最重要的是與村民們打交道。姐,端午節過後,朗村這個項目就要正式舉行揭牌啟動儀式。”

嘉怡對朗村這個項目這麽熟悉,曉丹已經聽出了一絲端倪,問:“這麽說,你們集團負責這個項目的人,端午節過後就要來咱們朗村駐場辦公了?哈哈,嘉怡,你別說負責朗村項目的人該不會就是你吧?”

“姐,你還真猜對了,確實是我!驚喜還是意外?”

曉丹興奮地從椅子上蹦躂了起來,“嘉怡,當然是驚喜啦,你沒騙我吧,奶奶要是知道這個好消息,一定要高興壞了。奶奶已經睡下了,明天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不行,我覺得還是等你端午節自己回來說,給奶奶一個天大的驚喜。我先不跟你說了,馬上要開播了。你後天到了告訴我,我親自去村頭接你。可惜村裏沒有廣告公司,不然我給你拉橫幅,熱烈歡迎張嘉怡榮歸故裏。”

說完,曉丹匆匆掛斷電話,嘉怡看著手機,眼神有些茫然。

第二天,古樸秀麗的朗村,陣陣雞鳴叫不絕於耳。村裏人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家家戶戶已經炊煙嫋嫋。早飯後,村民們集聚在村頭的大榕樹下麵談論拆遷改造的賠償標準,幻想著能夠一夜暴富,家家戶戶都希望拆遷改造能夠劃分到自己家。

81歲的陳素芬已經做好了早飯,兒子梁光耀已經起來開始洗漱。

兒媳婦王珊琴在城裏幫著曉陽和小敏帶果果,周末才會回來聚一聚。曉丹是個夜貓子,每天不到中午十二點不會起床,早飯和中飯是一起吃。陳素芬每天做了早飯,隻有兒子陪著她一塊兒吃。除了這頓早飯,老太太幾乎見不到兒子,兒子每天都是披星戴月回到家中。因此,老太太對每天的早飯格外的用心。

“嘉怡明天回來,這孩子從小就怕你,你見到她要多笑笑,別整天板著一張臉。知道不?”

梁光耀長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在母親麵前總能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媽,嘉怡不是怕我,她是覺得寄人籬下,一直都沒把自己當成這個家裏的一員。那個白眼狼一走這麽多年,我的確是生她的氣,但我對嘉怡怎麽樣,這些年您應該最清楚。”

陳素芬連連點頭:“媽知道,媽都看在眼裏,知道你疼嘉怡,就是嘴上不會說。你呀,這輩子就隻會釘金繡了,別的什麽都不會,也就人家珊琴能跟你這塊木頭過一輩子。”

梁光耀笑道:“媽,這叫什麽鍋配什麽蓋,我跟珊琴肯定是要過一輩子的。我做了半輩子的釘金繡,鬧了一身的職業病,如今好不容易混出了人樣,成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釘金繡)代表性傳承人,也算是苦盡甘來了,現在就想培養出來一個傳承人。

媽,我一直都不讓曉陽學習釘金繡,因為咱們家世世代代就沒出一個吃公家飯的人,好在曉陽聽了我的話,考上了公務員。這孩子最讓我省心,娶妻生子都很順利,比他姐強多了。我跟珊琴兩張嘴都吵不過曉丹一張嘴,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成天不想著結婚,我真怕她這輩子嫁不出去。嘉怡自從上了大學就跟我們更生疏了,這孩子有些冷麵冷心,昨天我給她打電話,感覺好像又生分了不少。”

老太太眼睛一瞪:“不許說我的嘉怡,嘉怡的心腸子最熱乎了。這孩子心裏一直有個心結,她惦記死去的阿爸,又被那個白眼狼傷得不輕。她不是不願意回來,而是不敢回來,回來就想起小時候的那些糟心事。光耀啊,嘉怡這孩子心裏苦,媽都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梁光耀歎了口氣:“媽,不說這個了,我那幾個學徒跟著我一起做裙褂,還都挺勤快的。如果能從他們裏麵培養出幾個釘金繡的傳承人,也不枉當年師父對我的栽培之恩。釘金繡這一行當更是辛苦活,真沒幾個年輕人能夠吃得了這個苦。珊琴從店裏退居“二線”了,她把果果照顧好了就行,我們還是希望曉陽和小敏再生一個兒子。”

老太太兩眼一瞪:“重男輕女!光耀,你這思想不對!”

“媽,不是重男輕女,咱們這一帶都這樣。曉陽有個兒子,我們心裏才能踏實。當然啦,果果我們疼愛還來不及呢,有個孫子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現在國家鼓勵生二胎生三胎,家裏孩子多了也熱鬧,到時候您也能子孫繞膝,享受天倫之樂。”

“媽謝謝你,那麽多子孫繞膝,過年的紅包你出?”

“哈哈,我出就我出,咱們母子之間還不是左口袋進右口袋?媽,咱們家現在不缺吃、不缺喝,您以後別再做這些嫁女餅了,家裏不缺您掙的那些三瓜兩棗。”

老太太一聽這話不樂意了:“你長本事了,瞧不上媽了?”

“媽,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舍不得您太辛苦,您也該享享清福了。您都苦了大半輩子,我阿爸走得早,都是您辛辛苦苦拉扯我們長大。”

“光耀,媽不是享福的命,在家根本閑不住。你們小的時候阿爸走得早,都是媽起早貪黑做嫁女餅,才把你們拉扯長大。現在你混出了個人樣了,媽心裏麵高興。可惜啊,你那個妹妹,她太沒良心了。這都走了十多年了,一回都沒來看過嘉怡。罷了,不提了!”

老太太想起女兒梁心,胸口頓時堵得慌。梁光耀最見不得母親抹眼淚,雙手捏成了兩隻鐵拳。

母親這輩子太不容易了,父親短命,留下兩個孩子給母親,婚後沒幾年就撒手人寰。母親為了拉扯他們兄妹二人,拋頭露麵賣嫁女餅養活他們,一輩子沒再改嫁。

那個白眼狼非但不體恤母親多年辛苦付出,從小就愛滋事生非,十幾年來了無音訊。當初如果不是她做錯事,他與母親不會替她包辦婚姻,他們不是那種守舊的老思想。

“媽,別再想那個白眼狼了,咱們就全當她死在外頭了。”

聞言,老太太猛地轉過身,紅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禍害遺千年,媽知道她沒死!”

梁光耀見母親眼眶通紅,心口越發堵得發慌,抬腳就往外走:“媽,我去店裏忙了,有事你讓曉丹打電話給我。”

老太太嗓子眼裏悶哼了一聲,“去吧,別總是坐在那邊,半個小時記得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做衣裳不要總是親力親為,多給年輕人一些機會,有時候眼睛裏麵要能容得下沙子。”

“媽,我知道了,您放心吧!”說完,梁光耀出了門。

路過村裏的大廣場,他看見榕樹下麵聚集了一群熟悉的麵孔,一群人像是在密謀一件大事。他豎起耳朵走近,聽到村裏人在議論朗村拆遷改造的事情。

前幾天梁水根跟他提過一嘴,他當時沒太放在心上,沒想到事情已經開始進展,端午節過後就有人來朗村駐場辦公了。

村民對賠償標準都很關心,猜測分到大家頭上能有多少錢。有人看見梁光耀,知道他與村主任私下關係要好,上前拉著他打聽賠償款的事情。村裏製作喜事蠟燭的李鴻泰,從大榕樹下麵跑了過來,將梁光耀拉到了人群堆裏。

“光耀,你現在是釘金繡的傳承人,村委會和當地政府對你都特別重視,店裏經常有大人物光顧,消息比咱們都要靈通。最近有沒有聽說朗村拆遷改造,快說說每家每戶能賠多少錢?”

梁光耀搖了搖頭,道:“這我還真知道,賠償標準出來一定會出公示,到時候大家不就都知道了。最近你們家的喜燭生意不忙?你怎麽有空出來聊天了?”

梁光耀提到喜燭生意,李鴻泰就像霜打的茄子,唉聲歎氣道:“別提了,今天喜燭生意還不如去年呢,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都不想幹了。現在的結婚率越來越低,離婚率越來越高。要是生意還和前幾年一樣好,我還用在這裏指望開發商給我多少錢的賠償標準?我不瞞你們說,如果這次拆遷改造劃分到我們家,錢給夠了,這生意我就徹底不幹了,去城裏帶我的寶貝大孫子。”

“光耀,你當真不知道賠償標準是多少?我看村主任經常往你店裏跑,你別知道內幕消息,故意藏著掖著不說。”村裏開喜糖小作坊的周國峰,不相信梁光耀真不知道賠償標準這件事情。

“是啊,光耀,大家都知道你嘴巴緊。可是這裏又沒有外人,你有什麽消息趕緊告訴我們,我們也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是吧?”

“光耀,你就說吧,別讓大家在這裏瞎猜了。”

梁光耀被鬧哄哄的一群人給圍住了,無論他怎麽解釋自己並不知情,村裏人似乎根本不願意相信。村主任梁水根與他私交甚好,梁茶以前跟梁光耀的外甥女張嘉怡走得也近,大家都覺得他們兩家的關係不簡單,梁光耀一定已經知道了一些內幕消息,就是嘴巴太緊了,藏著掖著不說。

這時,梁茶和阿傑扛著拍攝裝備路過大榕樹下,村民們見到梁茶來了,目光迅速轉移到了梁茶的身上。村裏幾個婦女們上前拉著梁茶,各種投喂瓜子和水果,一旁的男人們趕緊打聽消息,“梁茶,你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你跟鴻泰叔老實交個底,這次朗村拆遷改造,分到每個人頭上到底能分多少錢?賠償標準還沒公示出來,大家的心裏都沒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