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傳

第三節 白手成家

“撒哈拉沙漠是這麽美麗,而這兒的生活卻要付出無比的毅力來使自己 適應下去啊!”

——三毛《白手成家》

荷西租的房子,座落在阿尤恩阿雍鎮墳場區金河大道上。沒有門牌。每 月租金一萬西幣。這對荷西———

個剛找到工作的一級職員來說,是筆不小的數目。三毛剛到沙漠,是被 她的情人抱進新房的。荷西一本正經地說:“我們的第一個家,我抱你進去, 從今以唇你就是我的太太了。”

“太太”被放下地,上下打量: 進門,是一條短短的走廊,走廊頂上有一塊四方形的大洞,可見天空。

這是當地民居的特點。沙漠久旱無雨,不愁漏水(在沙漠,如果有一個漏水 的屋頂,那恐怕就是神跡了)。

走廊盡頭,便是居室。共兩間。大間臨街,約二十平米。小間隻能放下

一張大床。當然,荷西還買不起床。沙漠裏的樹木,像雪蓮一樣新奇。床, 是一件很昂貴的家具。

另有廚房、臥室。廚房隻有三、四平米,房內有一個汙黃色裂了的水槽、

一個水泥砌的平台。浴室,有抽水馬桶和洗臉池,但沒有水箱。三毛打開水 龍頭,流出來的不像是水,是幾滴濃綠的**。

水泥地高低不平。空心磚砌的牆,沒塗石灰,磚的接縫是幹水泥。屋頂

光禿禿地吊著的燈泡很小,電線上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牆的左上角,有 一個缺口,風,不斷地吹進來。這恐怕是三毛住過的最寒磣的房子了。

荷西有些心虛,問三毛第一印象怎麽樣。三毛不忍敗他的興,回答:

“很好,我喜歡,真的,我們慢慢來布置。”

三毛要去撒哈拉沙漠,親友中沒有一個不搖頭的。隻有父親陳嗣慶支持 她。他給女兒寄去了一筆不小的生活費。

荷西的自尊心很強,堅持兌現求婚時的諾言。他要求三毛把那筆錢存進 銀行。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這兩個月掙來的錢,交給三毛。

三毛用荷西的錢,買了一個小冰箱,一隻凍雞,一個煤氣爐,一條毯子。 沙漠的夜晚,氣溫低到零度以下,三毛縮在睡袋裏,荷西包著毯子,兩個人 就在地上鋪一塊帆布睡下。凜冽的沙漠風吹進來,三毛度過了第一個失眠的 寒夜。

第二天,他們到市政府申請送水,路上沒有忘記買上一個床墊。床墊昂 貴得毫無道理,他們再沒有買床架的錢。不管怎樣,總比帆布強多了。

有些東西不得不置辦起來:粗草席、一口鍋、四個盤子、叉匙、掃把、 刷子、衣夾、肥皂、油米糖醋?沙漠的東西貴得驚人,荷西的一迭鈔票,已 經所剩無幾了。

水貴如油。一汽油桶水,需九十塊西幣。買水是苦役,在沙漠近五十度 的高溫下,三毛叫苦不迭:

“我雙手提著水箱的桶,走四五步,就停下來,喘一口氣,再提十幾步, 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發抖,麵紅耳赤,步子也軟了,而家,還 是遠遠的一個小黑點,似乎永遠不會走到。”提水到家,三毛馬上平躺在席 子上。這樣,脊椎就可以少一點兒疼痛。

煤氣用完了。三毛沒有力氣拖著空瓶到鎮上換氣。她借來鄰居的鐵皮爐 子,蹲在門外扇火。三毛是溫室裏長大的花兒,哪裏幹過這些粗活。濃煙, 總是把她眼淚熗出來,流個不止。

荷西,拚命地工作和加班,為結婚成家多賺一點錢。荷西的公司,離墳 場區一百多公裏。他隻能在星期五回來看一看他的三毛。他住到星期日的晚 上,然後坐公共汽車回公司。

天底下的男人,勤快的不多。但在結婚成家這段時期,常常像神一樣, 幹起活來,有用不完的精力。荷西在大學裏,學的是工程。他的手很巧,打 造起家具,既有熱情,又有才幹。三毛沒有錢,卻有拾荒的本領。她在棺材 店門口,撿到了二尺高的木頭。荷西回家,在燭光下(沙漠裏常常停電)畫 出很多家具式樣,讓三毛挑選。第二天一大早,荷西就按照她選中的圖紙動 起工來。

荷西在公用的屋頂天台上鋸木塊,三毛負責木塊分類,並兼廚子。

荷西不知道什麽是苦。 “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太陽升到頭頂了,我將一塊濕毛巾蓋在荷西的

頭上,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塗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來,我不會做什麽事,

但是我可以壓住木條,不時拿冰水上來給他喝,也將闖過來的羊群和小孩們 喝走。”

“太陽像熔化的鐵漿一樣灑下來,我被曬得看見天地都在慢慢地旋轉。”

荷西不說一句話,咬著牙根,隻管幹活。 吃完午飯,荷西累得睡著了。黃昏醒了,跳起來,爬到天台上,繼續敲

打。

第二天,是星期日。是天主教徒的安息日。荷西不能安息,他還是幹活。 直到正式結婚,這個家,有了一個書架,一張桌子。在臥室空間架好了 長排的掛衣櫃。廚房裏,有一個小茶幾,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一張沙漠

麻布的彩色條紋窗簾,把臥室罩在一種聖潔的氛圍裏。 然後,他們出門,把新家鎖好。他們的蜜月旅行開始了。全部的浪漫的

時光,統統都交給了茫茫的大沙漠。 旅行歸來,兩人疲勞不堪。荷西仍然不願意休息。他利用最後一個星期

日,把家裏家外粉刷一新。美麗整潔的小白屋,在阿拉伯居民區,真是鶴立 雞群。

荷西,依然穿著鞋底有洞的皮鞋,到公司去上班。

三毛自十三歲,就大做藝術家的夢。學國畫不成,油畫也不成。但三毛 對自己的藝術天賦還是充滿信心。來到沙漠之後,她便把“天賦”用在第一 個家的精心設計上。

世上幾乎所有的女人,對自己的審美水平都抱有相當矛盾的態度。一方 麵,是百分之百的自信,一方麵,是百分之百的猶豫不定。前者是在她對別 人評頭評足的時候,後者是在她被別人評頭評足的時候。可憐的女人,既是 美的上帝,又是美的奴隸。

三毛極其投入地點綴著家庭的詩意,她是這裏的絕對上帝。評頭評足的 角色是荷西。荷西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凡三毛做的一切,統統是正確的。 他的讚美,也能恰到好處,不會使三毛生疑是盲目的諂媚。荷西不敢當三毛 的上帝,他喜歡當她的奴隸。

三毛不辭辛苦,搬了好些空心磚回來,把它們靠著牆,壘高鋪平。上加 兩塊木板,板上放一塊厚厚的海綿墊。再將另一塊墊子豎著靠牆。她用和窗 簾一樣的彩色條紋布,縫成一個沙發套。一個美麗舒適的沙發做成了。窗簾 和沙發,雪白的牆,三毛覺得十分協調好看。

桌子鋪上了白色的台布。那台布是母親寄來的中國絲布卷簾,極為素雅。 書架漆了一層深木色,感覺厚重了許多。 家對麵是一個很大的垃圾場。這對拾荒成癖的三毛來說,不啻是真主賜

給的阿拉伯寶庫。

她在那裏,翻出來一個舊的汽車輪胎,揀回家洗洗幹淨,稍加修整。把 它放在席子上,裏麵填上一個紅布坐墊,就成了一個鳥巢式沙發。朋友們來 了,都爭先恐後地搶著坐。

一些大大小小的綠色的瓶子,三毛抱回家來洗好,放在桌子、櫃子上,

裏麵插上一叢叢怒放的野地荊棘。那感覺有一種強烈痛苦的詩意。三毛在台 灣剛休學的那陣子,進過日本插花班。她是科班出身。

各種汽水瓶,三毛用水和著油漆,給它們塗上印地安人的圖案和色彩,

變成了工藝品。 駱駝頭骨是愛情的禮物,它被三毛高高地放在書架上。荷西用鐵皮和玻

璃,做了一盞風燈,擱在頭骨旁邊。那是一個阿拉伯的神跡!

三毛費盡了心機,從四處搜集裝飾品。 從馬德裏婆家,搬來一排排書籍;從西班牙總督的後院,盜來各色花草,

在墳場,買來古樸的石像;還弄來一些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風箱、小煙壺、

手工紡織品?台灣的朋友也給錦上添花:林複南的大卷現代版畫,林懷民的 書法“雲門午集”,姐姐弟弟寄來衣服,父親剪了些五彩畫報供她裝飾牆麵。 當母親的棉布燈罩,透出來溫暖的柔光時,家,在三毛的眼裏,成了一

座真正的藝術宮殿。 荷西自然是滿口叫絕。其他人怎麽評價她的傑作呢?三毛很想知道。 荷西的單身同事們,極喜歡把他們的假日,泡在這裏。他們一邊大咽三

毛的中國好菜,一邊對女主人的家庭布置嘖嘖稱讚。 一位外國記者偶然來到三毛家。一進門,他就驚訝地嚷起來:“天呀!

我們是在撒哈拉嗎?天呀!天呀!”叫完“天呀”,他就毫不客氣地說,他 看中了這座藝術宮裏的一件工藝品——石像,很想買回去做為紀念。三毛對 他的“天呀!天呀!”滿意極了,慷概地免費相送,算是獎賞。

一個西班牙建築師,慕名而來。他不像那位記者,一驚一呼的。他參觀

得很仔細,還拍了大量的室內設計照片。建築師對三毛說,他是受西班牙政 府的委托,來給沙漠建造一大批新住房的。三毛的家,是沙漠未來民居的藍 圖之一。

三毛完全陶醉了。

在結婚以前,三毛並沒有像對匪兵甲、畢加索和梁光明那樣,瘋狂地愛 過荷西。她對荷西的感情,在重返馬德裏後,開始逐步升溫,而更深乃至不 渝的愛情,是三毛來到沙漠之後才產生的。

在撒哈拉,荷西是她唯一的感情依托。婚前,她愛得很苦。 “有時候荷西趕夜間交通車回工地,我等他將門哢嗒一聲帶上時,就沒

有理性地流下淚來,我衝上天台去看,還看見他的身影,我就又衝下去追他。 我跑得氣也喘不過來,趕上了他,一麵喘氣一麵跟他走。

‘你留下來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沒有電,我很寂寞。’我雙手插在 口袋裏,頂著風向他哀求著。

荷西總是很難過,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紅了? 他將我有力抱一下,就將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麵慢慢跑步回去,一麵

又回頭去看,荷西也在遠遠的星空下向我揮手。”

三毛,這位馬德裏的東方公主,再也驕傲不起來了。 結婚以後,小倆口苦幹成家。看到荷西在炎日下,默默地拉鋸和劈斧,

三毛覺得他真像一尊力神一樣。他們一起攢錢,買收音機、電視機、洗衣機、

汽車?盡情享受著愛情的歡樂。 有人問三毛,是不是因為沙漠生活艱苦,太寂寞了,才使她和荷西相濡

以沫呢?

三毛否認。她反問:苦和寂寞,為什麽沒有使他們彼此爭吵、鬧翻,以 至離開沙漠,飛鳥各投林呢?

三毛對自己愛情幸福的解釋,除了“感情投合”以外,還有“開放的婚 姻”論、“包容”論等等。

可是,三毛在大談她的愛情的時候,卻忘了她自己說過的一句名言:“愛

情有若佛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三毛談她的愛情,也總 是一說就錯。

“開放的婚姻”論。三毛在《大胡子與我》一文裏,有詳盡的闡述。那 就是:倆人在婚後,彼此保持獨立性,互不約束,即開放對方的行動和心靈。 “大胡子,婚前交女友沒有什麽負擔,婚後一樣自由自在,吹吹口哨, 吃吃飯,兩肩不駝,雙眼閃亮。”她還說,荷西的反抗心特重,若果三毛讓 他去東,他一定去西,請他穿紅,他一定著綠。後來三毛看出了這一點,有

什麽要求,就用相反的說法去激他,荷西就不知不覺地中了她的計。 三毛違反自己的名言,這樣滔滔不絕地說“禪”,在這裏當然要勸她打

住。信手拈來一個例子,就可以證明她“一說就錯”。 鄰居有一個長得非常美的少女,叫蜜娜。蜜娜喜歡上了荷西。隻要荷西

在家,她就會打扮很清潔很花哨地來三毛家坐著。後來,她發覺有三毛在場, 沒什麽意思,有時還討些沒趣。就找各種理由,讓荷西去她家裏。

按照當地的風俗,一個男子可以娶四個妻子。三毛看出了蜜娜的目的。 但她實在不願意和蜜娜共享一個丈夫。

一天,他們正在吃飯,蜜娜在窗外喚荷西。荷西聽見,放下叉子就想站 起來。三毛見狀,大喝一聲:“不許去,繼續吃飯。”蜜娜不走,在窗前默 默地站著。荷西不忍,看了窗戶一眼,三毛又厲聲道:“不要再看了,當她 是海市蜃樓。”荷西不敢再看。

按照三毛的“開放婚姻”論。荷西站起來,不許;看一眼的權力,也被 剝奪。大胡子哪裏有什麽“自由自在”可言。三毛說荷西是一個反抗心特重 的丈夫。那麽,太太不許他站起來,他理當立即站起來;不許看,他應當看 她一個夠才是。荷西特重的反抗心,跑到哪裏去了?

三毛的相反激將法,就更值得懷疑。三毛不許荷西站起來,不許他看蜜 娜,這難道都是反激將法嗎。三毛肯定不會同意這個推理!

例是三毛的另一段理論,說得實實在在:“一個做太太的,先拿了丈夫 的心,再拿他的薪水,控製他的胃,再將他的腳綁上一條細細的長線放在她 視力所及的地方走走。她以愛心做理由,像蜘蛛一樣的織好了一張甜蜜的網, 她要丈夫在她的網裏唯命是從。她的家也就是她的城堡,而城堡外麵的那座 吊橋,卻再也不肯放下來了。”

三毛的開放,是城堡裏的開放;三毛的包容,是城堡裏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