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航
第一節 不死鳥
“我是選擇的做了暫時的不死鳥,雖然我的翅膀斷了,我的羽毛脫了, 我已沒有另一半可以比翼。”
——三毛《不死鳥》
一
為了讓女兒擺脫喪偶的悲痛,陳嗣慶夫婦取消了繼續旅歐的計劃,極力 勸說三毛跟他們一起回台灣。他們希望女兒換一下環境。
三毛終於承諾下來。 離開長眠地下的荷西,三毛心中充滿了苦楚。臨行前,她到丈夫的墳上
道別:
“我最後一次親吻了你,荷西,給我勇氣,放掉你大步走開吧!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來回首,我再度向你跑
回去,撲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的愛人,不忍留下你一個人在黑暗裏,在那個地方,又到哪裏去握住 我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著開始挖土,讓我再將十指挖出鮮血,將你挖出來,再抱
你一次,抱到我們一起爛成白骨吧! 那時候,我被哭泣著上來的父母帶走了。我不敢掙紮,隻是全身發抖,
淚如血湧。最後回首的那一眼,陽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你,沒有一句告
別的話留給我。”
這是 1979 年秋。三毛一襲黑衣,懷著悲痛,隨父母回到了故鄉台灣。 一個月以前,她的荷西還和嶽父嶽母約定,要在第二年(1980)台灣春
暖花開的時候,和三毛一起到台北去看他們。
盡管荷西在十三歲,就對神秘的東方充滿神往和愛;盡管他的名字和形 象,通過太太的生花妙筆,介紹給東方的讀者,並獲得了他們的厚愛;然而, 他的東方之行沒有實現,他的台灣夢被無情的大海化作了日夜不息的濤聲。 這對荷西本人和深愛他的廣大讀者來說,都是一個無可彌補的遺憾!
六年之後,台灣的文化界,忽然流行起種種關於荷西的謠言:有的說,
荷西並沒有死,一個優秀的潛水員,何至於死於捕魚呢?隻是和三毛感情不 合離婚,三毛編造死訊隱瞞而已;有的人說,某某到歐洲旅行,碰見了荷西, 還與他握了握手;還有人說得更玄,說世上根本沒有荷西此人,三毛也沒有 那麽一個丈夫,純粹是三毛的文學虛構?
玩笑開得太大,三毛有些受不了。她很傷心地和父親一道上電視,公布 有關證據辟謠。
三毛不無悲憤他說:“造這種謠的人肯定是壞蛋。”三毛很少罵人。
二
剛回台灣的時候,丈夫死亡的悲痛,幾乎壓垮了三毛。
她想到了死。 一天深夜,她和父母談話,吞吞吐吐中,露出了自殺的念頭。 母親聽罷,傷心地哭了。父親陳嗣慶,則情激於色。當時他坐在黯淡的
燈光下,語氣幾乎失去了控製。他說: “你講這樣無情的話,便是叫父親生活在地獄裏,因為你今天既然已經
說了出來,使我,這個做父親的人,日日生活在恐懼裏,不曉得哪一天,我 會突然失去我的女兒。如果你敢做出這樣毀滅自己生命的事情,那麽你便是 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與你為仇,我世世代代要與你為仇,因為是——你, 殺死了我最最心愛的女兒——”
三毛聽罷,淚如雨下。 荷西遇難後,台灣的朋友和讀者,紛紛致信和唁電,用他們的關愛,安
慰三毛。其中給三毛印象很深的,是皇冠出版社出版人平鑫濤和作家瓊瑤夫 婦。他們得到噩耗,立即向拉芭瑪致電:“ECHO,我們也痛,為你流淚,回 來吧,台灣等你,我們愛你。”
三毛早在少年時期,就與瓊瑤結緣。那時,她是一個自閉在家的中學生, 每天黃昏蹲在家裏,巴巴地盼望報紙,為的是讀瓊瑤《煙雨濛濛》的連載。 三毛出國後,母親繆進蘭為了三毛弟弟的事,請瓊瑤幫過忙。1976 年,三毛 成名後首次回台,曾到瓊瑤家拜訪。那既是和皇冠出版社的出版人第一次見 麵,也是兩位台灣最富盛名的暢銷書女作家的第一次握手。
這一次三毛一腔悲痛地回來,瓊瑤及時地伸出了救援之手。
為了便於深談,三毛到了瓊瑤的家裏。正是深秋,她抱著一束鮮紅的蒼 蘭,遞給他們,瓊瑤和她談了七個小時,一個目的,就是要三毛打消輕生的 念頭。沒有肯定的承諾,就不放她回去。
三毛回憶那次夜談的情景:
“自從在一夕間家破人亡之後,不可能吃飯菜,隻能因為母親的哀求, 喝下不情願的流汁。那時候,在跟你僵持了七個小時之後,體力崩潰了,我 隻想你放我回家,我覺得你太殘忍,追得我點了一個輕微的頭。”
瓊瑤是個勸慰人的能手。得到三毛的承諾後,又進一步地逼她,要她回
家第一件事,就是親口對母親說一遍:“我不自殺。” 三毛回到家裏,瓊瑤的電話便來了。追問她對母親說了那一句話沒有。
直到三毛痛哭著答應,才放下電話。
三毛稱瓊瑤“陳姐姐”。為姐為友,瓊瑤可謂用心良苦。 在父母深愛和親友勸說下,三毛決定暫做一隻不死鳥。 “在這世上有三個與我個人死亡牢牢相連的生命,那便是父親、母親,
還有荷西,如果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在世上還活著一日,我便不可以死,連 神也不能將我拿去,因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
三
1980 年春天,三毛前往東南亞及香港旅遊。這次東南亞之行,多少減輕 了她心頭的痛楚。
最難忘的是泰國:“那次在泰國海灘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風箏似的給 送上了青天,身後紮著降落傘,漲滿的風,倒像是一麵彩色的帆,這一飛飛 到海上,心中的淚滴出血似的痛。死了之後,靈魂大概就有這種在飛的感覺
吧?”
香港是最後一站。她玩得很開心。和她一起旅行的攝影家水禾田回憶道: “車子在山徑上跑,九曲十三彎地開往淺小彎酒店,車箱裏收音機正播著《橄 欖樹》,雖然風靡台灣和香港,但你從未認真地欣賞,我們竟齊齊合唱起來?” 三毛是名揚港、台和東南亞的作家。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有可能出現熱
烈轟動的場麵,簇擁包圍和簽名,應接不暇。她一點也不孤獨。 再回台北,應酬活動越來越多。名目繁多的飯局、演講、座談會,使她
非常疲倦。 她有些應付不了了。
原本酷愛寧靜甚至荒寂生活的三毛,喪偶之痛剛剛淡了一點,滾滾紅塵 又接踵而至。她又產生了逃之夭夭的念頭。
她決定回到大加納利去,回到那個荒美的大西洋孤島上去。在那裏,可 以重溫和亡夫在一起的純淨和安寧。
第二節 夢裏夢外
“火車一站又一站的穿過原野,春天的綠,在細雨中竟也顯得如此寂 寞。”
——三毛《不飛的天使》
一
1980 年四、五月間,三毛離開台灣,回大加納利島去。 這是她第四次自台灣去西班牙。四年前,她從這裏飛回加納利島的時候,
失業在家的荷西,日日在海邊盼望著她。如今,丈夫已逝,等待她的隻有空 寂的屋子和屋外漂泊的海船。
三毛在途中,耽擱了近一個月。直到五月底,才結束了這一次漫長的歸 旅。
她在瑞士、意大利、奧地利和馬德裏等地逗留。一路旖旎的風光和朋友 親情,撫慰她心靈的創傷。
第一站,瑞士。三毛感到,瑞士之行,簡直是她 1979 年拉芭瑪島惡夢的 重演:在台灣桃園機場,淚眼模糊地告別親人;然後獨自一個人,像夢中走 過的一樣,通過長長的走廊,之後登上飛機;經香港,越昆明,到達瑞士; 坐火車到洛桑,一到車站,三毛吃了一驚,這座古典風格的車站,竟與惡夢 中車站一模一樣!在女友家盤桓數日,遊一周意大利佛羅倫薩,她往哀根庭 看望老鄰居奧托一家,上車的時候,她發現陽台上醒目的阿拉伯數字——6。 又與夢相合。送行的法國女友,竟真地說了一句中國話:“再見了!要乖乖 的呀!”更使她不可思議的是:在車廂裏,果然有三個士兵,草綠色的製服, 肩上綴著紅牌子,對著她微笑?
三毛是一個情感豐富、感性很強的女性。她夢中的情形如何,一路上的
巧合又如何,隻有她一個人能夠證實,而對於廣大讀者,它則是一段離奇的 故事。
二
在巴塞爾迎接她的,是奧托的女兒歌妮和兒子安德列阿。歌妮的男友也 來了,他就是“小瑞典”可愛的鄰居——達尼埃,《稻草人手記》中那位巨 人男孩。
在哀很庭,三毛和奧托的太太拉赫,度過了一個深情的夜晚。老壁爐裏 火光通紅,奧托夫婦挽留她在這裏度過後半生。三毛謝絕了。
達尼埃深知她熱愛旅遊的秉性,三個年輕人,拉著她,轉了一下法國。 加納利海邊的拾荒同好,削瘦的希伯爾來了,他告訴三毛,一個月前的 報紙上,看見她在新加坡被讀者們簇擁得水泄不通的場麵。看她被擠來擠去 的樣子,他心裏難過極了。希怕爾不但在拾荒方麵與三毛合得來,在獨處守
靜方麵也與她相投。 希伯爾邀請三毛到他家裏去,他又拾到了許多好東西。他要讓三毛挑一
件年代久遠的。 三毛不願見更多的朋友。晚上,告別奧托一家,飛往奧地利維也納,堂
哥懋良在那裏等她。 二十年前,懋良寄住在三毛家裏。他破釜沉舟,撕掉學生證,向叔父陳
嗣慶要求脫離學校,改學音樂。陳嗣慶隻得為他請了家庭音樂教師。無獨有 偶,三毛不久也蹈此轍,成了家裏的另一隻黑羊。惺惺惜惺惺,懋良送給她 一些畢加索等人的畫冊,無意之間,竟讓表妹戀了畢加索好幾年。
如今,陳家的兩隻黑羊,在維也納會晤,真有道不盡的少年。懋良已成 家立業,在音樂之都作了一名音樂家,並娶妻蔭子。三毛成了著名作家,並 經曆了幾度愛情滄桑。
三毛帶了幾隻沙哈拉威人的石鳥,送給堂哥堂嫂。堂嫂則教會了她泡雞 蛋。
維也納,是一座溫馨的城市。
三
維也納後的一站,是馬德裏。沒有了丈夫,她沒有興趣去看她厭惡的婆 婆。
但她不得不去。除了那裏有丈夫的親人而外,還有一些遺產事宜,要與 婆家分割清楚。
途經巴塞羅那,她突然決定逗留上一天。她想拖一拖,婆家還是晚一點
去的好。她覺得,那裏沒有真正盼她去的人。 她在巴塞羅那的遊樂園,坐木馬拚命地旋轉,登吊車讓瑟瑟冷風將手中
的紅色棉花糖亂吹?,直到巴塞羅那一片燈海。
巴塞羅那,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八年前的雪夜,她從馬德裏坐火車, 和熱愛藝術的“嬉皮”朋友夏米葉等人一起過聖誕。夏米葉是荷西的二哥, 三毛的好朋友。那時,三毛是個浪漫瘋玩的都市單身女子,而背後總是跟著 她的尾巴——荷西。聖誕過後,荷西和三毛在雪地裏,同夏米葉揮別。第二 年三毛和荷西在撒哈拉結婚。成了一家人,她和夏米葉反倒失去了那份親密。 隻有他們倆當年借一個嬰兒拍的“全家福”,做了他們友誼的紀念。
三毛認為婆家沒有盼望她的人,實在是冤枉了夏米葉和小姑子伊絲貼。
伊絲貼當年,是三毛和荷西的紅娘。這回看到三毛,她極力主張嫂子脫 掉黑色喪服,像哥哥活著那樣,穿上七彩春裝。在公婆與三毛爭執財產的時 候,伊絲貼堅決站在三毛一邊。她愛三毛,不惜吃裏扒外。
夏米葉還是當年藝術氣質,他買來一束很大很紅的玫瑰,還幫助三毛偷
走荷西的相冊——那是婆婆看得很緊的寶物。 後來,夏米葉還到島上去看望三毛。在夕陽的餘暉裏,坐在海灘上,一
邊給三毛穿珠子項鏈,一邊靜靜地訴說弟弟童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