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小說

6.安德烈·紀德+浪子回家

—獻給阿忒·封丹納

安德烈·紀德

我在這兒,為私心的快慰,有如古人描繪在三聯圖裏,描畫了救世主耶穌基督給我們講的這一篇喻言。混亂了兩重鼓舞我的感興,我並不想表彰任何神明對於我的勝利——也不想表彰我自己的勝利。然而,若讀者問我要虔誠,也許在我的畫中不至於找不到:在那兒,像一個施主在圖角上,我跪著,學浪子的模樣,同時也像他一樣的一邊含笑,一邊掛一臉眼淚。

浪子

久別以後,厭倦了幻想,厭棄了自己,浪子在這種自尋的貧困中沉淪,想起了父親的麵孔,想起了那個並不小的房間,從前母親常去憑倚在他的床頭的,想起了那個流水貫注的園子,終年緊閉,從前老想逃出來的,想起了從來不愛節儉的哥哥,他倒把浪子不能揮霍的那部分財產還保留下來呢——浪子自認他並未找到幸福,甚至於也無法再延長這種在幸福以外追尋的陶醉。“啊!”他想,“如果父親原先生我氣,以為我死了,也許,不管我罪孽深重,重見我就會快樂吧;啊!卑下的走到他身邊去,頭低著,罩滿著灰土,跪在他麵前,對他這樣說:‘父親,我作了孽,違逆了天也違逆了你’,我怎麽辦呢,要是他用手把我扶起來,對我說:‘進來吧,孩子?’……”而浪子早已虔誠地上路了。

走出山來,他終於認出了家屋的煙頂,時已傍晚了;可是他要等夜幕來把他的可憐相遮住一點兒。他從遠處聽出了父親的聲音;兩膝打戰了;他倒下地來,用手把麵孔掩住了,因為他失體麵,自覺可恥,明知道他倒是正出的兒子。他餓了;他隻有放在破大氅的褶縫裏的一把甜橡實,他久已像他畜養的豬一樣,用來充饑了。他看見他們預備晚飯。他認清母親走到石階上來了……他不再停頓在那兒,直跑下山去,走到院子裏,引起了犬吠,畜生不認識他了。他想告訴仆人,可是他們不相信,走開了,去報告主人;他來了。

無疑的,他一向在等著浪子呢,因為他一眼就認識了。他張開兩臂;於是浪子跪在他麵前,用胳臂遮臉,舉右手,對他呼號:

“父親!父親!我作了大孽,違逆了天也違逆了你;我再也不配你叫我作兒子了;可是至少,當作你的仆人吧,仆人中最末一個吧,在家裏的一角,讓我過活……”

父親把他扶起來抱住了:

“孩子!祝福你回到我身邊來的這一天!”他的快樂溢出了心頭,哭了;他從他剛在吻的兒子的額頭抬起頭來,轉過去對仆人說:

“拿最好的衣服來;給他穿鞋子,給他戴一隻珍貴的戒指。到牛欄裏去挑一頭最肥的小牛,把它宰了;預備一個歡樂的宴會;因為我以為死了的孩子還活著哩。”

消息傳開了,他跑來跑去;他不讓別人去報告:

“娘,我們哭的兒子回來了。”

全家人的歡樂湧起來像一支歌,鬧得長子不安。他出席合家宴:那是因為父親請他去,逼得他沒有法子。滿桌的客人,因為連最低微的仆人都請去了,隻有他板起一副生氣的麵孔:對懺悔的罪人,為什麽比對他自己,對從未犯罪的他還要優待呢?他不尚愛,尚常道。他肯出席,那是因為,看在弟弟的麵上,且給他一夜的快樂;那是因為父母已經答應他明天申斥浪子,他自己也預備好好的教訓他一頓。

火炬熏天,食事完畢了。仆人打掃過了。現在,在沒有半絲兒風起的夜裏,闔宅疲倦了,一個一個都睡去了。然而,在浪子隔壁的房間裏,我知道有一個孩子,浪子的弟弟,一夜到天亮,總是睡不著。

父親的責備

上帝,我今天像一個孩子跪在你麵前,掛一臉眼淚。我把你警世的喻言記起了抄在這兒,那是因為我知道你的浪子是怎樣一種人;那是因為我從他身上看出了我自己;那是因為我從我自己的心裏聽出了,有時候暗地裏背誦著,你叫他在苦海底裏喊出來的這句話:

“我父親有多少雇工,口糧有餘,我倒在這兒餓死嗎!”

我想像到父親的擁抱;受那樣一種愛的暖熱,我的心都融化了。我甚至於想象到原先的苦惱;啊!我想象到人們所要求的一切。我相信那種種;我就是那個人,他的心跳著,當他走出山來重見久別後家屋的藍頂。那麽我還等什麽呢,不一直奔向家去;不進去?——他們在等我呢。我早已看到了他們準備的肥牛犢……停一停!別那麽趕開酒宴吧!——浪子,我想起你來了,先給我講,迎歸宴以後,第二天,父親對你說什麽。啊!任憑是長子教唆的,父親,我願不時從這些話裏聽出你的聲音來!

“孩子,你當初為什麽離開我?”

“我當真離開過您嗎?父親,您不是到處都在嗎?我始終愛您,從沒有忘記過呀。”

“別強辯。我有家安置你。為了你才立的家。為了讓你的靈魂得到庇護,得到合式的逸樂,得到安適,得到正務,一代代辛苦下來了。你是後嗣,你是兒子,你為何逃出家去呢?”

“因為家關住我。家,不是您,父親。”

“這是我立的,而且是為了你。”

“啊!這不是你說的,是哥哥說的話。你,你造世界,造家和家以外的一切。家是別人造的,你負了名義,我知道,別人動了手。”

“人總需要屋頂遮頭。狂妄之至!你以為可以露天睡覺嗎?”

“有什麽狂妄的呢?許多比我窮的人就那樣過下來了。”

“那是窮人。窮,你並不。誰也不能拋棄財富的。我曾經使你出人頭地,成為富人。”

“哦父親,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當初離家的時候,我把我的財寶能帶的都帶走了。不能帶走的財產於我何用呢?”

“所有你帶走的財產,你都胡亂的浪費了。”

“我把你的黃金換歡樂,把你的訓戒換幻想,把我的純潔換詩,把我的質樸換欲望。”

“難道就為了這樣,你節儉的父母才盡力傳授給你這許多德行嗎?”

“為了讓我受一種更美的火焰來灼吧,也許是一種新的狂熱把我點著了。”

“想想摩西在聖樹叢裏看見的那種純潔的火焰吧:它發光而不燃燒。”

“我見識過燃燒的愛。”

“我倒想教給你清涼的愛哩。你看,一轉眼完了,給你留下了什麽呢,浪子?”

“這些歡樂的記憶。”

“以及歡樂後接上來的貧困。”

“在貧困中,我覺得接近你了,父親。”

“那麽是困苦逼你上我這兒來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倒是在沙漠的幹燥中我最愛口渴呢。”

“你的困苦使你更覺得財富可貴了。”

“不,滿不是!你聽不懂我的話嗎,父親?我的心,什麽都空了,隻裝滿了愛。用了我所有的財產,我買了狂熱。”

“那麽你遠離了我幸福嗎?”

“我不曾覺得遠離了你啊。”

“那麽是什麽東西催你回來的?說。”

“我不知道。也許是懶吧。”

“懶,孩子!怎麽!倒不是愛?”

“父親,我告訴過你了,我從沒有比在沙漠裏更覺得愛你呢。可是我倦了,每朝都倦於覓食了。在家裏,至少吃得好。”

“對了,家裏有仆人侍奉。這樣看來,引你回來的倒是饑餓。”

“也許還有卑怯,疾病……那種朝不保夕的食物到底使我一天天懦弱下來了;因為我吃野果,吃蝗蟲,吃蜜。不安的生活,當初倒激動了我的狂熱,我越過越壞了。夜裏,當我受寒了,我就想起我父親家裏有床給我鋪好的;當我斷食了,我就想起我父親家裏有豐富的菜肴總保我吃不盡呢。我屈服了;再掙紮下去,我覺得再也沒有勇氣,沒有氣力了,然而……”

“那麽你就覺得過冬發胖的小牛好了。”

浪子嗚咽著,將麵孔直撲到地上:

“父親!父親!甜橡實的野味,不管怎樣還留在我的嘴裏呢。沒有什麽東西會蓋住那種味。”

“可憐的孩子!”父親一邊把他扶起來,一邊對他說,“我也許對你說得太凶了。你的哥哥要這樣的;這兒是他作主,他要我對你說:‘你在家以外,永遠不會得救。’可是聽我說:是我造你的;你心裏有什麽,我都知道。我知道什麽東西催你出門的;我是在前頭等你。你該叫我啊……我在那兒呢。”

“父親!那麽我不回來也可以找到你了?”

“如果你覺得沒有力氣了,你自然可以回來了。現在去吧;到我給你預備好的房間裏去吧。今天夠了;你休息吧;明天跟你的哥哥再談。”

哥哥的責備

浪子開頭就從高處下手。

“大哥,”他開口了,“我們兩個人不大相同,哥哥,我們兩個人不相同。”

哥哥:

“這是你的錯。”

“為什麽是我的?”

“因為我是合乎常道的。一切越出常道的都是狂妄的果或種子。”

“我能有的特點都是缺點麽?”

“隻有引你回常道的可稱為德行,其他一切,都應當克製。”

“我就怕這種殘害。這些受諸父母的你也想撲滅。”

“恩!不是撲滅,是克製,我已經說過了。”

“我聽得很清楚。反正是一樣的,我已經克製了我的德行了。”

“哦也就是因此我重新發現它們了。你得把它們發揚光大。你得聽懂我的話:哦我的意思不是要你低降,是要你上進;你肉體上的和你精神上的最不相同,最不受約束的元素都得諧和的聯合起來,壞的得培養好的,好的得受製於……”

“這種上進也就是我尋找的,也就是我在沙漠裏找到的——也許和你要我做的沒有什麽不同。”

“老實說,我倒想非要你那樣做不可哩。”

“父親倒沒有說得這麽凶。”

“我知道父親對你說什麽。那是含糊的。他自己再也說不明白了;因此誰叫他說什麽,就說什麽。可是我懂他的意思。在仆人中我是傳話人,誰想懂父親的意思就得聽我的話。”

“沒有你,我也很容易聽懂。”

“你以為聽懂了;可是實在聽不懂。解釋‘父親’的意思不該有幾種解釋法;聽他的話不該有幾種聽法。愛他不該有幾種愛法;這樣一來,我們才可以聯合在他的愛中。”

“在他的‘家’中。”

“這種愛引我們向家中,你是知道的,因為你畢竟回來了。現在告訴我,是什麽東西引你離開家的?”

“我老覺得‘家’不是全宇宙。我自己呢,我並不完全是如你所盼望的那樣一種人。我不由自主的想像另外的文化,另外的地方,想到許多路可以走,許多路沒有人踩過;我想像我身上有一個新生命跳出來了。我就逃走了。”

“想想看,如果我像你一樣的拋棄了父親的話,那會弄到什麽地步呢。仆人和盜賊一定把我們的財產都搶完了。”

“那於我也沒有多大關係,因為我瞥見了旁的財產……”

“你妄自誇張罷了。弟弟,無規律狀態的確有過。人是從怎樣一種混沌中出來的,你不妨領教領教,如果你還不知道。他出來得不好;帶一身原始的重量,隻要神靈一放手,不再提起來,他就重新掉下去了。你不要以己身作試驗:組成你的各種安排得很好的成分專等你一放縱,一鬆,就歸於無主狀態了……可是這一點你永遠不知道,就是人造就人,要經過多長的時間。現在的模型已經得到了,我們就得保住它。‘你要持守你所有的。’聖靈對教會的使者說,他接著又說;‘免得人奪去你的冠冕。’你所有的,就是你的冠冕,就是這個在他人上亦在自己上的皇權。你的冠冕,篡奪者伺候著,他到處都在,他巡行在你的周圍,你的身上。持守吧,弟弟!持守吧。”

“我早已放手了,我不能再握住我的財產了。”

“能,能。我幫助你。你不在家,我已經給你把這份財產看守住了。”

“還有聖靈的這句話,我也知道;你沒有引全。”

“的確,接下去是這樣:‘得勝的,我要叫他在上帝殿中作柱子,他也必不再從那裏出去。’”

“‘必不再從那裏出去。’我就怕這一點。”

“要是為他的幸福起見呢?”

“啊!我知道。可是這個殿裏,我卻在過……”

“你出去以後一定覺得不好,既然你又願意回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現在是回來了,我承認。”

“你在外邊能找到的財產,這兒哪一件不有餘呢!或者竟可說:隻有在這兒是你的財產。”

“我知道你給我保留了一些財產。”

“你所不能浪費的那一份財產,這就是說,我們公共的,我們大家的那一份:地產。”

“那麽我自己的就一點也沒有了?”

“有。一份特別的資產,父親也許還肯傳給你。”

“我就要那一份;我隻願意要那一份。”

“狂妄之至!誰也不會問你願不願意。在我們中間不妨說,這一份財產是靠不住的;我倒想勸你放棄它。那一份個人的資產,就是它毀了你;就是你一下子浪費了的財產。”

“另外的我不能帶走。”

“你回來看還是原封不動。今天夠了。享受家裏的安寧吧。”

“那很好,因為我疲倦了。”

“那麽,祝福你的疲倦!現在去睡覺吧。明天母親再跟你再談。”

母親

浪子,你聽了哥哥的一席話,精神還反抗,現在讓心來說話吧。由於你是多麽舒服啊,伏在坐著的母親的腳下,麵孔藏在她的兩膝間,感覺她愛撫的手抑下了你倔強的頸背!

“為什麽你離開我那麽久?”

當你隻用眼淚來回答的時候:

“現在為什麽哭呢,孩子?你已經回到我這裏來了。我等你,眼淚都流完了。”

“你還等我?”

“我盼你,從沒有忘掉過。每夜臨睡覺,我總想:要是他今夜回來了,他會開門嗎?我總要很晚才睡著。每早,我還沒有完全醒呢,我就想:今天他不會回來嗎?我就祈禱。我祈禱了不知多少次,你終於回來了。”

“你的祈禱逼了我回來。”

“別笑我,好孩子。”

“母親啊!我很卑下的回到你身邊來了。看我把麵孔低到你的心底下呢!我昨天的念頭,到今天沒有一個不覺得空了。在你身邊,我簡直不懂當初為什麽離家。”

“你不再出去了?”

“我再不能出去了。”

“那麽當初是什麽東西引你出外呢?”

“我不願意再想它了:沒有什麽東西……我自己。”

“那麽你從前以為遠離了我們幸福嗎?”

“我並不想追尋幸福。”

“你迫尋什麽呢?”

“我迫尋……我是誰。”

“哦!你是你父母的兒子,你弟兄的弟兄。”

“我不像我的弟兄。別再講吧;反正我現在是回來了。”

“不!還談談看:別以為你的弟兄跟你那麽不同吧。”

“此後我唯一的心念就是學你們。”

“你說這句話,好像有幾分不得已。”

“沒有比實行立異更使人易倦了。那個旅程終叫我走倦了。”

“你老了許多了,真的。”

“我受了許多苦。”

“可憐的孩子!一定的,你在外邊每夜都沒有人給你鋪床,每頓飯也沒有人給你排桌子吧?”

“我找到什麽,就吃什麽,往往隻有生的或爛的水果充饑。”

“你至多不過挨餓吧?”

“正午的太陽光,夜間的冷風,沙漠上不定的沙子,刺得我腳上流血的荊棘,這一切全不能攔阻我,可是——我沒有對哥哥說——我還得服侍人……”

“為什麽早不說呢?”

“許多壞主人,他們**我的身體,激我的狂妄,簡直不給我什麽東西吃。到那時候我就想:啊!為服侍人而服侍人!……在夢裏我重見到家了;我就回來了。”

浪子重新低下了被母親撫摩的麵孔。

“現在你要做什麽呢?”

“我對你說過了:我想盡力學大哥;管理家產;像他一樣的娶一個女人……”

“一定的,你想到誰了,告訴我吧。”

“不管哪一個都好,隨你挑。你從前給哥哥怎樣辦,就給我怎樣辦吧。”

“我倒想依你的心來挑呢。”

“有什麽要緊呢?我的心挑過了。我放棄從前帶了我遠離你們的狂妄。指導我選擇吧!我服從,我對你說。同樣要我的孩子也服從;我的企圖也就不再像從前那樣的不著邊際了。”

“聽我說;現在有一個孩子你早就可以管了。”

“你說什麽,你講誰呢?”

“講你的弟弟,你離家的時候他還不滿十歲,你不大認識他了,他卻……”

“講吧,母親;你為什麽不安呢,現在?”

“在他身上你卻可以認出你自己來。因為他和你離家的時候完全一樣。”

“像我?”

“像你從前一樣,我對你說,可惜呀!還不像你現在一樣變過來。”

“願我將他變過來。”

“但願馬上叫他變過來。你跟他談談去:他一定會聽你的,你這浪子。好好的告訴他路上有多少的艱難;免了他……”

“可是什麽事弄得你為了弟弟這樣驚恐呢?也許不過是麵貌相似罷了……”

“不,不;你們兩兄弟的相似點不在表麵上。我現在為了他不安,比從前為了你更不安呢。他太好讀書,又不常讀好書。”

“就不過如此嗎?”

“他常常爬到花園裏最高的地方,從那兒,你知道,望過牆頭去,望得見四鄉。”

“我知道。就如此嗎?”

“他跟我們在一起,遠不如在田裏的時候多。”

“啊!他在那兒做什麽呢?”

“倒也不做什麽歹事。可是他常常去找的並不是農夫,倒是最遠的流氓,以及外鄉人。尤其是那個從遠方來的,給他講故事的。”

“哦!那個牧豬人。”

“對了。你認識他嗎?……聽他講故事,你的弟弟每晚都跟他到豬圈去;他隻回來吃飯,也沒有胃口,衣服上滿是臭氣。告誡他也沒有用,管也管不住。有幾個早上,天剛亮,我們誰也沒有起來哩,他就跑去看那個牧豬人出去放豬,直跟到大門口。”

“他,他知道不應該出去的。”

“你從前也知道的!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我的,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走的……”

“不會的,我跟他談談去,母親。你不用怕。”

“你的話,我知道他會聽的。第一晚你看見他怎樣看你嗎?你的破衣服上罩了何等大的魔力啊!接著又罩上了父親給你穿的紫袍子。我怕他心目中把這一種和那一種混淆了,而且怕引誘他的還是原先那破衣服吧。可是這種猜想現在我覺得太過了;總之,如果你,好孩子,預料到那許多災難,你一定不離開我們了,是不是?”

“我再也不知道當初我怎麽會離開您,母親。”

“很好!這一切,你都告訴他吧。”

“這一切,我明晚都告訴他。現在在我的額上吻一吻吧,像我小時候你看我睡覺一樣。我困了。”

“去睡覺吧。我去給你們都祈禱一下。”

和弟弟的談話

這是在浪子隔壁,一個並不小,四壁光光的房間。浪子手裏拿著燈,走過床邊去,他的弟弟正躺在**,臉對著牆壁。他開口了,聲音低低的,怕孩子睡著了,這樣才不至於吵醒他。

“我想跟你談談,弟弟。”

“誰叫你不談呢?”

“我以為你睡著了。”

“不睡覺也可以做夢。”

“你原來做夢;那麽夢到什麽呢?”

“與你何幹!既然我自己都不懂我的夢,我想你更不能給我解釋了。”

“那麽它們是很不可捉摸的?要是你講給我聽,我倒想試試看。”

“你的夢呢,難道是你自己選擇的嗎?我的卻隻能由它們作主,比我自己還自由……你來幹什麽呢?為什麽攪醒我呢?”

“你沒有睡著,我來輕輕的跟你談談。”

“你沒有什麽話跟我談?”

“沒有什麽了,要是你用這種語氣。”

“那麽再見。”

浪子走到門口去,可是把不過微微照亮房間的那盞燈放在地上,然後又走回來,坐在床沿上,在朦朧裏慢慢的撫摩孩子那翻過去的麵孔。

“你回答我的話比我一向回答哥哥的話還要凶。然而我從前也反對他。”

倔強的孩子突然直起身來了。

“說吧:是大哥叫你來的嗎?”

“不是,小弟弟;不是他,是母親。”

“啊!你自己倒不會來。”

“可是我來是為朋友。”

翻起身來,孩子一眼瞧住了浪子。

“在我的親人中怎麽還會有人是我的朋友呢?”

“你誤解大哥了……”

“別對我講他吧!我恨他……我討厭他極了,一提他我就忍耐不住。他就是使我對你說氣話的原因。”

“怎麽會這樣呢?”

“你不會明白。”

“然而講講看……”

浪子把弟弟抱過身邊來,而孩子也早已軟化了:

“你回來那一晚,我睡不成覺。整夜我想著:我另外還有一個哥哥,我卻不知道……就為了這個,我的心才那麽猛烈的跳著,當我在院子裏看見你走來,滿身罩滿了光彩。”

“唉!我那時候是罩著破衣服呀。”

“是的,我看見的;可是早就光彩奕奕了。我又看見父親做什麽了:他給你帶一隻戒指,大哥沒有的戒指。我不想向誰問你的底細;我隻知道你是從很遠的地方來,你的眼睛,在酒宴上……”

“你在場嗎?”

“噢!我知道你沒有看見我;你始終望著遠處,什麽也沒有看見。第二天你跟父親談話,那還好,可是第三天……”

“講吧。”

“啊!即使單是一句親愛的話,你也可以對我說呀!”

“那麽你等我了?”

“等死我了!你以為我本來就討厭大哥到這個地步嗎,如果你那一晚不跟他談,不跟他談得那麽久?你那時候有什麽話呢?你明白,如果你像我,你就跟他沒有什麽共同點了。”

“我曾經犯了大過失。”

“會這樣嗎?”

“至少違逆了父母。你知道我曾經從家裏逃出去過。”

“是的,我知道。那是多年以前了,是不是?”

“那時候差不多跟你一樣大年紀。”

“啊!……這就是你所謂的過失了?”

“對了,這就是我的過失,我的罪孽。”

“你走的時候,就覺得不好嗎?”

“不;倒覺得我應該走的。”

“後來出了什麽事了,竟把你當初的真理改成了謬論?”

“我受了許多苦。”

“就為了這一點你才說:我犯了過失了?”

“不,不全是;就為了這一點我才反省了。”

“那麽你以前就沒有反省過?”

“不,反省過,可是軟弱的理智由欲望擺布了。”

“就像後來由痛苦擺布了。以至於今日你回頭了……屈服了。”

“不,不全是;不得已罷了。”

“你終於放棄了那種生活,你從前倒願意過的。”

“我的狂妄勸我過。”

孩子停了一會兒,不作聲,於是突然嗚咽哭泣起來了:

“哥哥!我就像你離家的時候一樣。噢!說吧:那麽你在路上隻碰到欺騙的東西嗎?那麽我預料到外邊和這兒不同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樓嗎?我心裏感覺到新的一切都是癡心妄想嗎?說吧:你在路上碰到什麽灰心事了?噢!什麽事催你回來的?”

“我一向追尋的自由,失去了,變成了俘虜,我得服侍人。”

“我在這兒也是俘虜。”

“哦,可是服侍壞主人呢;在這兒,你服侍的畢竟是父母。”

“為服侍人而服侍人,難道連選擇主人的自由也沒有嗎?”

“我從前也希望過。看我的腳能帶我走多遠,我就走多遠,像掃羅尋他們的驢子,我尋我的欲望;可是他找到王國,我卻尋到苦難。然而……”

“莫非你迷了路了?”

“我是一直向前走的。”

“你敢自信嗎?然而還有旁的王國,還有無王的國土,你可以發現呢。”

“誰告訴你的?”

“我知道的。我感覺到的。我仿佛早已在那兒統治了。”

“狂妄之至!”

“啊!啊!這是大哥對你說的話。為什麽,你,現在你又對我說呢?怎麽你不保留這個狂妄呢!那你就不會回來了。”

“那我就不會認識你了。”

“不至於,不至於,那邊,在那邊我可以會你,你可以認出我是你的弟弟;我甚至於還覺得,就為了找你,我現在要走呢。”

“你現在要走嗎?”

“你不了解嗎?你不鼓勵我走嗎?”

“我倒想免你歸來;可是先得免你一走呢。”

“不,不,不,不要對我說這種話;不,你也不願意說這種話的。你自己也是這樣,是不是,你從前走的時候,也像一個出征的人吧。”

“而這也就使我更覺得服侍人難以忍受了。”

“那麽你為什麽屈服呢?是不是你早已這樣疲倦了。”

“不,還不是;可是我懷疑了。”

“你說什麽?”

“懷疑一切,懷疑我自己;我想歇足,想歸附一方了;這個主人所許給我的安適把我引誘來了……哦,我現在感覺很親切;我完了。”

浪子垂下了頭,用手掩住了眼睛。

“可是當初呢?”

“我長年累月的走過,野蠻的大地。”

“沙漠?”

“不完全是沙漠。”

“你在那兒找什麽!”

“我自己也鬧不清楚了。”

“你站起來吧。看床頭桌子上,那邊,那本撕破的書旁邊。”

“我看見一隻開了口的石榴。”

“這是那一晚牧豬人帶給我的,那一次他出去了三天。”

“對了,這是一隻野石榴。”

“我知道;它是酸得有點兒可怕;然而我覺得,如果我渴極了,我會咬它吃的。”

“啊!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在沙漠裏就是找這種解渴。”

“那種口渴非吃這種不甜的水果不能解……”

“不;越吃越喜歡這種口渴。”

“你知道它是在什麽地方采來的?”

“這是在一個荒廢的果園裏,到那裏近黃昏了。四周再沒有園牆隔開沙漠了。那麽有一條小溪流過;有一些半熟的水果掛在枝頭上。”

“什麽水果呢?”

“跟我們園子裏的一樣;不過是野的。那邊成天都很熱。”

“聽我說;你知道我今晚為什麽等你?不等今夜完了我就要出去呢。今夜;今夜不能發白了……我已經束好腰了,今夜我已經藏好草鞋了。”

“什麽!我不能幹的,你倒要幹了?……”

“你給我開了路,想到你,我就會有勇氣。”

“我應該佩服你,你倒應該忘掉我。你帶什麽東西呢?”

“你知道的,我是小兒子,沒有什麽家產可承繼。我出去,什麽也不帶。”

“倒是這樣好。”

“你從窗口看到什麽了?”

“我們先人睡在那兒的園子。”

“哥哥……”孩子從**站起來,用變得和聲音一樣溫柔的胳臂,圍住了浪子的脖子,“跟我一塊兒走吧。”

“留下我吧!留下我吧!留下我來安慰母親吧。沒有我,你一定更勇敢。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天發白了。一聲不響的走吧。來!吻我一吻吧,弟弟:你帶走了我的一切希望。勇敢點;忘掉我們;忘掉我。但願你不至於回來……慢慢的走下去。我拿燈……”

“啊!握我的手,一直到大門。”

“留心石階……”

安德烈·紀德(1869—1951)生於巴黎一個新教家庭,自小被嚴加管束,日後卻成了傳統道德規範的叛逆者。1902年發表的具有自傳性質的小說《背德者》,確立了作者在法國文學界和思想界的地位。作品是對資本主義條件下人性沉淪和精神文明危機的形象記錄,也反映了紀德思想中的深刻矛盾。隨後發表的《窄門》(1909)和《田園交響曲》(1919)與之構成了三部曲。1925年發表的《偽幣製造者》頗為精妙地把表現眾多生活層麵與社會範疇的情節線索與出場人物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廣闊的巴黎生活的場景,成為20世紀上半葉法國文學中社會生活內容最豐富的長篇小說之一。紀德的文筆明淨、深湛、溫婉、精致。他獲得了194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浪子回家》(1907)是根據《聖經》故事改編的小說,最初發表在《詩歌與散文》雜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