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馬爾克斯+世界上最美麗的溺死者
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靜悄悄地從海上漂來。發現那堆東西的孩子們最初以為那是一條敵人的船,後來看到它既沒有旗號也沒有桅杆,又認為那是一條炸魚。但是直到那團東西被衝到沙灘上、拿掉掛在上頭的馬尾藻。水母的絲狀體、死魚和破船殘片後,才真相大白:原來是一個被淹死的人。
孩子們把死者埋進沙地,又扒出來,扒出來又埋進去,翻來覆去折騰了整個下午。直到傍晚才被一個成年人發現,把消息帶進了村裏。
幾個男人把死者抬到最近的居民家。他們覺得他的屍體比他們抬過的一切屍體都重,簡直像一匹死馬。他們心想,這也許是因為屍體在水裏泡得太久了,海水滲進了死者的骨骼。當把死者平放在地上時,他們發現他比一切男人的個子都高得多,因為房間勉勉強強擱得下他。但是他們認為,此人死後繼續生長的力量是某些溺死者的天性。他身上散發著海水的氣味。隻有它的形狀能夠讓人猜想它是一具人的屍體,因為它的皮上覆蓋著一層鯽魚鱗和海泥巴。
不用把他的麵孔擦幹淨就知道他是一個外鄉的死者。村裏隻有大約二十幢木板房,庭院是石鋪的,沒有花草,房子集中在村的荒涼一隅。土地少得可憐。母親們總是擔心孩子們會被狂風卷走。被歲月奪去生命的人往往被拋到懸崖峭壁下麵去。但是大海是和善的,慷慨的。村裏的男人七條小船就可以裝下,所以,當他們碰到這個死者時,隻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可以知道,他們的人數一個不少。
那個夜晚,他們沒有出海。男人們分頭到鄰村去查問是不是少了人,婦女們留在村裏看守那個溺死者。她們用茅草刷子刷掉死者身上的泥巴,把死者頭發上的海蒺藜摘掉,用刮魚鱗的鐵器把死者身上鮣魚鱗刮去。在做這些工作時,她們發現死者身上的植物隻有遙遠的海洋和深水裏才有;他的衣服破破爛爛,仿佛在珊瑚的迷宮裏穿行過似的。她們還發現,死者的臉上顯露著視死如歸的表情,他沒有被海水淹死的人那種孤獨麵色,也沒有被河水淹死的人那種肮髒而憔悴的麵容。但是,直到她們把死者的全身清理幹淨後才看清楚他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此刻,她們都驚呆了:他不僅是她們從未見過的最高大、最結實、最剛毅、最強健的人,而且即使眼睜睜地望著他也還是難以相信。
村中找不到一張大床來停放死者,也找不到一張結實桌子來為他守靈。村裏最高的男人節日穿的長褲,最胖的男人星期日穿的襯衫和最大的男鞋,他都穿不了。婦女們為他的魁偉身軀和美貌所吸引,決計用一塊大帆布為他做一條褲子,用新娘的“不拉奔”亞麻布為他做一件襯衫,好讓他體麵地進入陰間。當她們圍成一圈縫衣服、不時地瞅一瞅屍體時,覺得風兒刮得從沒有像這個夜晚這麽緊,加勒比海也從沒有像這個夜晚這麽洶湧。她們猜想,這些變化一定跟這個死人有關係。她們想,這個不平常的男人要是在她們村裏住的話,他家的房門肯定特別寬,屋頂特別高,地板相當牢固,床架是用帶螺栓的最好的骨架做成的,他妻子——最幸福的女人。她們還想,他的威力一定很大,隻需呼喚魚兒的名字就能捕到它們;他的勞動熱情也一定很高,既能夠讓泉水從最幹涸的石頭中間冒出來,也能讓懸崖峭壁長出花草來。她們暗自把他同自己的男人做比較,認為他們一輩子也幹不了這個人一個夜晚所幹的事情,最後竟覺得他們像世界上最肮髒、最渺小的人那麽可憎。正當她們這樣著迷地胡思亂想時,隻聽那個年紀最老的女人——因為最老,所以覺得死者並不那麽可愛,而隻覺得他十分可憐——歎道:“他好像叫埃斯特萬。”
她說對了。大多數婦女隻要再仔細瞧瞧他就可以明白,他不可能叫別的名字。最固執的婦女——她們是年輕的——卻堅持她們的幻想:給他穿上衣服,讓他躺在花叢中,腳穿一雙黑皮鞋,他是可以叫洛塔羅的。但是這個幻想落了空。亞麻布不夠用,裁剪得不好、縫得更糟的褲子太瘦小了;他的體內蘊藏的力量把襯衫的紐扣崩掉了。半夜過後,風的呼哨聲減弱了,大海陷入了深沉的昏睡狀態。寂靜打消了最後的疑問:他是埃斯特萬。給他穿衣服的女人,給他梳頭的女人,給他剪指甲和刮胡子的女人,不得不順從地讓他躺在地上的時候,再也克製不住憐憫的戰栗心情。這時她們方才明白這個異乎尋常的死者遭受到了多少不幸,直到死後還要受到折磨。她們看到他進門時不得不側著身子,腦袋撞在門楣上,進屋後也隻能站著,不知把他那雙像海豹那麽柔嫩的、玫瑰色的手放在哪兒,女主人卻在膽戰心驚地尋找著最堅固的椅子,央求他說:“坐在這兒,埃斯特萬,請坐在這兒。”他倚著牆壁,微笑著說:“沒關係,太太,我這樣很好。”他露著腳後跟,脊背紅紅的。每次走訪時都照樣重複這句話:“沒關係,太太,我這樣很好。”他這樣說隻是為了不把椅子坐壞,免得出醜。也許他並不知道那些對他說“你別走哇,埃斯特萬,等咖啡燒好,喝一杯再走”的人,等他走後會喃喃地嘟噥說:“這個大傻瓜走了,好極了,這個傻乎乎的美男子終於走了。”這是看管他的婦女們天亮前的想法。天亮後,當她們用一塊毛巾蓋住他的麵孔免得光線照得他難受時,發現他雙目緊閉,永不生還,毫無自衛能力,和她們的男人十分相像。是她們的男人使她們的心靈裂開了流淌淚水的口子。有一位最年輕的女人抽泣起來。在彼此影響下,其他婦女也由歎息變為悲傷,抽泣得愈緊就愈是想哭,因為這個溺死者愈來愈像埃斯特萬,最後她們竟泣不成聲,死者似乎成了世界上最孤苦無靠的人,最善良的人,最受大家歡迎的人。所以,當男人們回來說溺死者也不是鄰村的人時,她們簡直破涕為笑了。
“感謝上帝。”她們舒了口氣,“他是我們的!”
男人們相信,這種喜出望外的言語不過是女人的輕薄表現。經過一夜的轉彎抹角的調查奔波,他們已經精疲力竭,他們惟一的願望就是趕快擺脫這個死者為他們帶來的麻煩,不要等到那幹旱無風的一天的炎炎烈日升上藍天。他們臨時用舊桅杆和帆布片做了一副擔架,把擔架係在桅座上,使它能夠把沉重的屍體拖到懸崖腳下。他們想把一隻商船用的鐵錨縛在死者的腳腕上把死者沉到魚兒有眼看不清、潛水員有家難還鄉的最深的海底去,再也不會像其他死者那樣被不祥的海水衝到海邊來。男人們愈是著急,婦女們的事就愈多,變著法兒地拖延時間。她們像膽小的母雞鵮啄大貨箱上的航海護符似的,有的在這兒礙事,因為她們想為死者裹上一條披肩,好防備大風;有的在那兒礙事,因為她們想給他戴上一隻手鐲。結果遭到一頓嗬斥:“躲開,女人,別在這兒礙我的事,你瞧,差點兒叫我倒在死人身上!”男人們感到大惑不解,不滿地抱怨起她們來:幹嗎把那麽多主祭壇上的鐵製品獻給一個外鄉的死者,無論讓他帶走多少帆布釘和聖水器,都會被鯊魚嚼碎的。但是婦女們仍然忙忙碌碌,跌跌撞撞地搬著她們那不值錢的聖物,同時把眼淚化為歎息表達著她們的悲哀。到未了,男人們終於忍不住叫罵起來:為了一個漂來的死人,一個來曆不明的溺死者,一堆臭烘烘的腐肉,何必如此折騰!有一位婦女聽到這許多冷漠的言語不能忍受,一氣之下把死者臉上的手帕扯了下來,男人們不禁怔住了。
他是埃斯特萬。不用多費口舌他們也會承認的。如果他們對她們說他叫沃爾特·雷利先生的話,也許她們會為他的洋腔洋調,肩上的紅鸚鵡,殺死野獸的火槍感到不安的。但是埃斯特萬隻是世界上的一個人,現在他正像一條鮮魚似地躺在那裏,沒有穿短統靴,隻穿一條短小的褲子,石片似的硬腳指甲隻能用刀子削。隻要把他臉上的手帕拿開就能夠知道,他感到羞愧,他長得這麽高大,這麽沉重,這麽美麗,這不是他的過錯;他倘若知道會鬧到這步田地,他會找個更僻靜的地方溺死的,“不是說笑話,我會自個兒把大帆船用的鐵錨掛在脖子上,人不知鬼不覺地爬上陡峭的懸崖跳海的,正像你們說的,‘免得現在用這個臭烘烘的死人妨礙人,用這堆肮髒的、跟我毫不相幹的腐肉討人厭。’”他感那到慘狀是那麽真切,連最多疑的男人,擔心自己的妻子寧肯夢見溺死者也不願再夢見自己的男人,夜裏在海上感到痛苦的男人,以及其他更為殘酷無情的男人,也都懷著對埃斯特萬的真摯感情從內心深處發顫了。
他們就這樣為他舉行了能夠為一個被遺棄的溺死者舉辦的最隆重的葬禮。一些到鄰村去尋找鮮花的婦女和另外一些不相信關於溺死者的傳聞的婦女一起回來了。這些婦女親眼看到死者後,也去尋找鮮花了。她們找來了許多許多的花朵;花卉擺了一地,村民密密層層,幾乎沒法走路了。當最後把孤苦伶仃的死者送回大海的時候,人們都難過極了。大家在最好的人們中間替他選認了父親母親,剩下的人就做他的兄弟姐妹,叔伯表親。這樣一來,全村的居民彼此也就成了親戚。有一些海員聽到遠方傳來哭聲,不知來自何方。一位掌管主桅纜索的海員回想起了關於美人魚的古老故事,大家才明白。當人們爭先恐後將死者順著陡坡抬上懸崖的時候,由於失去了他們這位光彩而美麗的溺死者,男人和女人們第一次感覺到他們的街道是多麽淒涼,他們的庭院是多麽荒蕪,他們的夢幻是多麽狹隘。沒有給死者縛鐵錨就把他丟進了大海,好讓他再回來,如果他願意的話或願意的時候。當屍體慢慢悠悠地落到懸崖下的時候,大家一直屏著氣息。無需彼此相望就都明白,他們的成員已經不完全了,而且永遠也不會完全了。但是他們還知道,從此以後,一切都會發生變化,他們的房門將加寬,他們的屋頂將加高,他們的地板將加固,好讓埃斯特萬的幽靈能夠走進各家各戶而不會碰到任何障礙,將來誰也不會竊竊私語:“大傻瓜已經死了,真可惜,美麗的呆子已經死了。”因為他們將用悅目的色彩粉飾門麵,永遠紀念埃斯特萬;他們還將累斷脊梁骨,在石頭中間挖泉水,在懸崖上麵栽花卉,好讓未來的大輪船上的乘客們早晨在遠方的海上被這濃鬱的花香所熏醒,船長不得不穿著他那華麗的製服,拿著他的現象儀和指南針,佩戴著他那串大勳章從指揮塔上走下來,指著加勒比海地平線上那長滿玫瑰花的海岬,用十四種語言說:你們瞧那裏,現在那兒風平浪靜,陽光燦爛耀眼,向日葵不知道向何方旋轉,不錯,那裏就是埃斯特萬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