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舊事
迦陵頻伽嚇得毛都立了起來。
他慌不擇路作勢便想要逃, 沒成想翅膀剛拍了幾下,就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勾住了腳,隨即一陣天旋地轉, 他便被大頭朝下倒掛在了枝頭。
小鳥頓時心如死灰。
南客收回了指尖,卻懶得看他,隻是又拈起了那枚耳璫, 在指尖轉來轉去的看。
迦陵頻伽眼睜睜看著他神色越來越晦暗不明,半明半滅隱在樹影月色之中,明明是一樣的容色,方才是氣度高華風流蘊籍, 眼下卻轉瞬間便是慵懶華豔, 像覆了一層細雪的淡金曼陀羅, 風過碎雪迷人眼, 危險則悄然無息, 緊隨其後。
迦陵頻伽心中惴惴,心知這閻王要是要是發瘋,自己首當其衝得完蛋, 便大著膽子顫巍巍的開口:“大人…”
他在洛長鶴麵前敢自由自在, 甚至是偶爾放肆, 在這位麵前卻半點不敢。
這倒也不是說佛子好脾氣, 而是他根本不在乎,任憑人世風疏雨驟,他從來點塵不驚, 誰能得他一次蹙眉,都算是三生有幸了。
迦陵頻伽萬分清楚這點, 因此才敢放肆。
南客卻不同, 或者說南客也同樣不在乎, 隻不過他不在乎的方式,是他隨手就可以送你上西天。
小鳥戰戰兢兢,頭頂花冠一般的羽毛都亂成了一團,十分可憐。
南客還把玩著那枚耳璫,卻終於慢悠悠開了口。
“這裏倒很像從前的雪山…”
迦陵頻伽悚然一驚。
從前…從前,孔雀自雪山出,他說的從前自然便是那個時候的事情。
普天之下沒幾個人知道,所謂的孔雀後人,更準確的來說,應該稱之為孔雀轉世。現如今南客竟然已經覺醒了前世的記憶,可見日漸強悍如此,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能凝出實體了。
現在佛子還能勉強壓製,等凝出了實體…
他簡直要兩眼一黑。
南客卻還是那副冷淡又散漫的口吻,慢慢說著:“…本來多好的光景,竟然都鎮壓了,實在無趣。”
“說起來,近來魔族動靜折騰的實在大,竟然還敢大著膽子來尋我借勢。”
迦陵頻伽不敢說話,裝鵪鶉一般縮成一團。
好在南客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隻是將那枚耳璫翻來覆去的看,半晌突然意識到什麽一般,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
他似乎是頓了頓,隨即慢慢拆開了,仔細的讀了起來。
原本正閉著眼裝鴕鳥的迦陵頻伽察覺到半晌沒有動靜,剛將眼睛睜開了一個小縫,企圖偷窺一下大魔王在做什麽,一看之下卻又是兩眼一黑。
…那封信,好端端幹什麽不好,為什麽要讀那封信。
他萬分沉痛,又萬分後悔,寧願方才頂上去接話,也好過麵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南客這封信讀了很久。
他少有這樣沉靜的神態,拆信的姿態都甚至溫存,仿佛十分愛惜。
……愛惜,並非屬於他的信。
良久,他輕輕一笑,笑意綻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中,冷而迷離
“這封信是寫給誰的?”
他這樣輕輕地問道。
迦陵頻伽不敢再裝死了。
信上明明白白寫著上座,他看都看了,怎麽可能不知道是寫給誰的,不就是心裏不爽要拿他撒氣嗎!
信又不是他寫的,有本事去問美人啊。
小鳥的直覺極其敏銳,他心知此刻要是不回答他恐怕要完蛋,但回答了也是個完蛋。
今答亦死,不答亦死,等死…不不不,還是有生機的。
他大著膽子回答道:“寫給您的。”
多麽巧妙的回答!反正都是一個人。
“…哦?”南客已經在看第二封信了,聞言偏頭看過來,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這封信是寫給我的,不是給洛長鶴的?”
壞了。
迦陵頻伽心中一咯噔。
他在佛子左右這麽多年,基本能感覺出來,洛長鶴對於南客——即他魔的那一麵,很是厭惡。
是的,厭惡,這厭惡雖然有些微妙,其中似乎還有其他的東西,但厭惡的表現形式還是很明確的,就是漠視,比如十分諱莫如深,幾乎不會直接說起他。
反過來,南客也是一樣。
兩個人似乎都在有意無意的,忽視對方的存在。
而眼下南客破天荒直白說起了洛長鶴,迦陵頻伽立刻便慫了,說什麽都不敢再開口了。
南客於是冷下眉眼。
妒意如同惡鬼食人心肝,他很平靜的在想,怎麽能殺了那個礙眼的人。
明明最開始……他也在。
南客自己也想不起來,他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了。
幻境之中不分日月,被緊緊縛住的軀體更奄奄一息,在洛長鶴不知道多少次眉目平和、心甘情願被分食血肉時,他醒過來了。
他殺光了幻境中所有的東西,人、妖魔,或者是什麽旁的生靈,都不重要,這血色無邊地獄中所有人都在苦苦掙紮,他便做件好事,送他們輪回轉生。
世人皆苦,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那就讓他背無窮業障,那就讓他以身飼鷹。
幻境之外,明覺終於滿意。
他最開始還很虛弱,洛長鶴察覺到了他的存在,盡全力壓製他。
他於是學會蟄伏,安安靜靜蜷縮在識海一角,冷眼旁觀這所謂的佛子在無間地獄般的幻境中隱忍受難。
滿目都是屍山血海,鼻尖嗅到的氣味也是,血腥,屍臭,混雜在一起,難見天日。
然而,某一日忽然不同。
先是氣味不一樣了。
不知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幹淨芬芳的香氣,仿佛三月鶯時清溪照影,春雪初化。細嗅之下卻清豔馥鬱,像細雪被風吹落,搖曳一番玲瓏。
於是漫天血氣,潮水般驟然而退,隻剩這樣的香氣。
孔雀尚美,即便在這樣狼狽掙紮的處境下,洛長鶴也下意識一動,將自己的身體蜷了蜷,不顧身下荊棘,萬般珍惜的細嗅這一點香氣。
如同愛一朵雲,愛一汪水。
南客卻不耐。
他更貪婪,他想要看見。
於是他不顧自身尚且虛弱,強行透支,醒了過來,再一次屠盡幻境。
——每當他這樣做,高居寺中監視幻境的明覺便會十分滿意,會暫歇了幻境,給他一些休息的時間。
果然,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卻因之前的透支,隻能又不甘不願的讓出軀體,眼睜睜看著奄奄一息的洛長鶴,努力往前爬去。
傷痕累累的小孔雀,從佛龕中,探出了一個小腦袋。
他直到現在都記得,那日天光極好,下過一場短暫的雨,刹那間雨後天青,日光大盛,淡金燦麗,宛如流霞滿天。
在這樣美麗的日光中,佛龕下的一處石縫中,亭亭立著一束比日光更光豔美麗的花兒。
花兒似乎很苦惱,在石縫中搖來搖去,像是想要做什麽卻無奈被困住一般。
他就這樣靜靜的看著,看著這株花兒在風中輕輕搖曳,某一個瞬間,似乎看到了他。
花兒說話了,是很好聽、很好聽的聲音。
“…竟然有隻小鳥。”雖然隻是花木,她卻似乎正在用流水般的目光溫柔掠過他,“…小鳥,你怎麽看起來這麽傷心。”
南客清楚的感覺到,洛長鶴在那一刻,呼吸急促的,低低喘了一聲。
那一瞬的顫栗似乎也影響到了他,於是他也喘息,痛苦而又渴望。
花兒在這裏待了許久,對他說了許多的話。
她說她其實是個修士,這是第一次下山遊曆,還一點都不厲害,一不留神吃錯了草藥,變回了原身,慌亂之下傳送的法器也用錯了,不知道掉落在了什麽地方,估計要在這裏困好久。
她說完了自己的情況,又問他:為什麽待在這裏?
洛長鶴沉默許久,看著她無知無覺搖曳在空中的葉片,一瞬間生出從未有過的複雜念頭,輕聲回答道:“我也…受了傷,在這裏休息,傷好了便會離開。”
那是他的第一句妄語。
花兒了然般點點頭。
她在佛龕下,搖曳一身春色,看不見他困於荊棘方寸,苦苦掙紮。
萬幸……萬幸。
她是很明亮的性子,常常會覺得悶,偶爾會唱歌,偶爾會許諾待好了給他跳舞,偶爾也會與他講話,講外麵的山水,講五洲的風光,講夏日深深,東境人會在夜中搖扇,去撲庭院的流螢。
之所以是偶爾,是因為洛長鶴絕大多數時間,都深陷在幻境之中。
她總以為那些時候,是他傷重體弱之下的休憩,因此也很體貼的不去打擾。
然而南客很焦急。
他比平常更多次的醒來,努力的搶占軀體,去爭取那一點點施舍般的空檔,用來多聽聽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那麽好,那麽柔軟,水一樣掠過,讓他無知無覺浸在其中。花瓣也紅潤柔軟,玲瓏一點,他第一次明白原來紅色也並非都惹人厭惡。
他又恨,又嫉妒,又不滿,恨洛長鶴憑什麽如此幸運,能端著那樣慈悲的架子,還能和她一句一句的說話。
直到有一日,他發現,洛長鶴不再試圖阻止他的蘇醒。
原來…他也在期待。
他們都是一樣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