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39章 種田

祝纓與小江聊完之後,又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了,情緒上也看不出來有什麽起伏,每天做事也不見什麽異常。家裏家外、衙門上下也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他們壓根也沒辦法從祝纓的身上看出來她跟人聊了什麽,聊的事兒重要不重要。

她打小就這樣,難見有十分活潑的時候,作息也極規律,天天幹些正事。

這種規律的生活卻在臘月下旬被打破了——下官、當地士紳給她送年禮來了。

大部分小京官想改善生活的時候就要謀個外任,一則地方上的收入比較靈活,正直一點的從公廨田之類上就能得到好處了,貪一點的就要自己加稅,二是逢年節就有人送禮。這種年節的禮物,是被默認可以接受的。

連年節禮都不收、都要等值回禮的,常要被人側目。“懂事”的下屬們也常會早早地準備好禮物,得貴重一點的。福祿縣的官紳也不例外。

祝纓這裏,才翻兩頁縣誌,那邊關丞送禮來了。寫兩行來年的規劃,莫主簿又來。不辦公務看看邸報上的新消息,顧翁家來送禮。邸報不看了,翻兩頁閑書,趙翁家又來了。

他們不止自己過來,還會帶著家中的子侄。有人的子侄是在縣學上學的,皆以學生自居。顧翁還請祝纓收了他孫子顧同當學生。

祝纓道:“我可是明法科出身,選老師可得慎重,不能耽誤了他。”

顧家祖孫不再苦苦要求入門當學生,肚裏卻吃驚:明法科麽?

縣學裏各科也都開,但是福祿縣這個“文氣”過於稀薄,正經的經史都教得不怎麽樣更不要提明法科了。顧家祖孫在福祿縣看到的“明法科”與事實上的明法科差別還挺大。如果讓王雲鶴說,合格的明法科,祝纓得把《春秋》也背下來。但是在福祿縣,明法科可能連律法都不全。

這人哪裏像是個明法科的樣子麽!

顧同更是不敢置信,縣令是要視察學校的。縣學也樂得讓縣令給學生講個課,祝纓當時也沒拒絕。以顧同的感受來看,祝纓的水平比他們博士、助教都高。

顧同有點小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顧翁卻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京師又是何等氣象了!”一句話強把話題轉了過去,與祝纓說了幾句對帝都的向往才告辭。

顧翁之外,連雷保父子都登門了。祝纓待他們與別的士紳也沒有什麽區別,雷保心中滋味難辨。當眾挨打是丟了臉,但是之後沒有趕盡殺絕還總帶著他,也沒再下手整治他。恨呢,又不敢,感激,實在說不上!報負?又不知從何談起。

祝纓這兒穩如泰山,雷保如坐針氈,恭恭敬敬說幾句官樣文章就跟兒子一道走了。

到趙灃帶著兒子過來送禮的時候,祝纓徹底放棄了,把書一扔:“好吧好吧,我不幹別的了。”

小吳笑道:“您這一年到頭的,也是該鬆快鬆快了。”

祝纓道:“我這一年也沒覺得累啊。”

小吳心道:那是您。

別人放到祝纓這個位置上,光愁就能愁死,她還活蹦亂跳的給人添著堵呢。

祝纓整了整衣襟,等著趙灃來拜見,卻見來的隻有兩父子。祝纓不動聲色,跟趙灃寒暄幾句,也不提趙娘子。倒是趙灃先提了,說自己的妻子“衝動冒失”,當街捆了人給縣衙送來十分失禮,應該是先報官的。

祝纓道:“娘子是熱心腸,且也沒有代官府斷案,有什麽好計較的?”

趙灃忙說:“那是不敢的!”

“誒?”

趙灃趕緊補充了一句:“哪個膽大包天敢越權呢?”

祝纓道:“那是,至少咱們福祿縣都很好。”又問趙灃覺得縣城怎麽樣,有沒有覺得哪裏還有改進的地方。且說自己是新任的縣令,還不太了解情況,希望“父老”們能夠知無不言,多多幫助她把這地方搞好。

趙灃道:“不瞞大人說,我等草民好些年沒見著過縣令啦,您又如此體恤,我們哪有什麽好挑剔的?”

兩人你來我往,都說得滴水不漏,祝纓並不向他問那個侄女兒的事兒,趙灃也不向祝纓提及那個姑娘。寒暄數語,祝纓對趙蘇說:“放假了就玩兒,別玩過頭了就行。”

趙蘇也恭敬地說:“是。”

祝纓道:“你這官話說得不錯了。”

趙蘇道:“偶遇到江娘子,教導了一些,委實有用。”

祝纓問道:“你的同學們,學得如何?”

趙蘇猶豫了一下,道:“呃,在本縣算好的。”

祝纓微笑了一下。趙蘇又趁機向祝纓借幾本書籍:“本縣書籍原也不多,家父家祖雖搜羅了一些,也難與書香世家相比。雖有心往州、府去尋覓,苦無門路,縱拿著錢去也不知道該買什麽樣的書。還望大人能賜幾本書籍,晚生回去抄錄,必按時歸還,不敢有汙損之處。”

祝纓問道:“想看什麽書?”

趙蘇道:“不拘什麽,還請大人指點。”

祝纓道:“你給我出的這個題目可大了,你們父子商議好了?”

趙灃也忙說:“請大人指教。”

“我是明法科出來的,你們還要問我嗎?”

趙蘇毫不猶豫地說:“請大人賜教。”

祝纓伸出三個指頭,道:“不扯那些大道理,就說最實在的,世人讀書三個用:有用、治學、做官。你要哪個?”

趙蘇不說話,趙灃要說話,祝纓對他擺了擺手。祝纓問趙蘇道:“是為了治學嗎?”

趙蘇搖了搖頭。

祝纓問道:“是有用嗎?”

趙蘇用力點了點頭,趙灃發出一聲“嗐”。祝纓問道:“做官嗎?”

趙蘇猶豫了一下,也點了點頭。

祝纓道:“唔,那我知道了。我會為你好好籌劃的。”

趙灃比兒子還要積極,從椅子站了起來,把兒子也給薅了起來,長揖道:“謝過大人。”

祝纓道:“互相成就,何必言謝?坐。”

兩人又不鹹不淡地扯上兩句,都覺得差不多了,一個告辭,一個也不強留。

……——

趙灃父子離開之後,祝纓看看也到了午飯的時候,起身往後麵去。

祝家一家四口坐在桌前,祝纓問道:“祁小娘子跟祁泰一處吃了?”

到了福祿縣之後,祝家飯桌上的人就不太固定,有時候也跟祁家父女一塊兒吃,有時候張仙姑就留祁小娘子下來吃。

花姐道:“嗯,他們家裏說也要收拾點兒過年的年貨。小祁說,她爹不大會與人說話,自己在家喝酒也得整治些小菜、幹果之類。做好飯,她就弄那個去了。”

祝纓道:“倒提醒我了,這兩天被他們吵吵的,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沒辦完。”

花姐道:“什麽事?”她心裏劃拉了一下,家裏年貨備齊了,衙門裏的年貨也發放下去了。往京裏的東西,雖然稍嫌輕了些,但也連問候的信件之類都打發跟著最後一批公文送走了。她也額外給小江主仆倆準備了一份合適的,以張仙姑的名義送了。

祝纓道:“縣裏老人。”

縣令還管個風俗教化、尊老敬賢。福祿縣的賢人,不好說有誰,但是老人的標準是很明顯的。戶籍是新登記過的,祝纓打算就照著戶籍來。七十歲以上的給米、肉和帛,八十歲以上的有米、肉、酒、帛,九十歲以上的米、肉、酒、帛以及一支拐杖。隻恨沒有百歲老人,不然她能給百歲的拿九十歲的雙倍!

這一筆開支也不用祝纓自己掏,封印前就讓祁泰從賬上做出來了,她決定、她批示,比在大理寺的時候花錢還要方便。

過年前幾天,祝纓便照著戶籍簿子,將報上有適齡老人的人家,依次拜訪。福祿縣好些年也沒有這樣的熱鬧可看了,祝纓出行,又被一群人圍觀。也有懂的說,這是敬老的意思。又有人問:“就縣城有麽?”

祝纓聽著了,說:“隻要在簿子上的,都有。”

“鄉下的也有?!”那人大著膽子問。

祝纓看著說話的這個青年人,也是個黑瘦矮的本地人,衣服上帶著常見的補丁,口音與縣城略有不同,是下麵的鄉下人。祝纓道:“隻要在簿子上。”

“遠的地方也有?”

“隻要是本縣簿子上。”祝纓依舊很有耐心地說。

那邊顧翁過了六十歲,還不到七十歲,但是他的老妻比他年紀大,剛好踩著七十歲的線上!他不在乎這點米,但在乎這點體麵。早早換好了衣服在家等著迎接縣令了,聲音都聽到了,人卻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的,打發了顧同出門看,卻見祝纓被絆住了。

顧同道:“你囉嗦什麽呢?大人幾曾說話不算數了的?你隻管看著就是了!”他心裏也好奇,還有幾天就過年了,全縣十三鄉,祝纓能走遍了送東西?

心中疑惑,他還是很恭敬地將祝纓迎到了家裏,等祝纓慰問完了顧翁。顧翁苦留她多坐一會兒,顧同小聲地說:“隻怕大人時間緊。”將剛才在外麵聽到的說了。

顧翁也好奇,問道:“大人,來得及麽?可要派人分發?老朽那莊上也有兩個老人,情願替大人跑一趟。”

祝纓看看顧同,歎息一聲:“本縣最會讀書和最能長壽的人如今已都在縣城裏啦!我哪用跑太多的地方呢?便是你的莊子我也有功夫去的。”

祝纓說到做到,趁著年前最後幾天,她也不在縣衙裏收年禮了,帶人跑了十三鄉,剛好趕在除夕前回到了縣城。張仙姑原本還想跟著的,祝纓看此時天已頗冷,福祿縣的冷與京城是不同的,它是一種難受的濕冷,她還是把父母留在了衙裏,並且說:“我去去就回。這時候幹這個事兒還要帶上爹娘,叫人看了不覺得奇怪麽?”

張仙姑這才不堅持了。

等她回來,張仙姑見到一個完好的女兒才放下一顆心:“哎喲,這下可以過年嘍!”

……

在京城,是祝纓出去四處給人拜年,在福祿縣,是旁人上門給她拜年,縣衙收了幾十張拜年的帖子。祝纓便一總發了一回帖子,選了一天一總請了在縣城的士紳們吃年酒。

席上,眾士紳極力讚揚祝纓做了多少好事之類,祝纓道:“皆是百姓之力。”

照朝廷的規定,年假隻有七天,七天之後就得開始辦公了。福祿縣又沒有太多的公務,春耕又還沒有開始,縣衙還是很閑的。祝纓本人卻一點也不閑,既然開印了,她就順手寫個公文,再認認真真寫個信,信著公文的驛路將信順路送到京城。

公文的事不大不小的,是說“給點兒流放犯唄”。

以福祿縣這個破地方,流放犯人到這兒來包管他吃苦,不能浪費這麽好的地方啊!但是祝纓到任之後根本就沒有發現有這類人,所以,人呢?

祝纓一個大理寺出來的官員,到了一個地方,什麽監獄、犯人之類本就是她最容易想起的。監獄不要提,上任汪縣令人都不在,這福祿縣裏什麽案子都糊塗著。祝纓到任之前,關丞派人把牢房裏關的那些個欠租的、衝撞了貴人的一放,免教新縣令看著心煩。

大牢都空了。

流放這事兒也跟汪縣令有關,因為流放的時候,一般是判個“三千裏”“二千裏”,發到某州,很多時候不具體寫到縣。福祿縣的縣令不在縣內,能被流放的都是重犯,這麽扔到福祿縣府也怕出事兒,於是要麽就調配到附近的縣,要麽就府裏接管了。原本福祿縣還有個專一安放流放犯的小小的營地,府裏幹脆以“近獠地”不安全為由,行文申請將它移到了鄰縣。這樣以後連“調配”的手續也都省了。

祝纓這回就是跟大理寺要人的——給點兒人吧,我這兒缺人。雖然跟行文措詞極客氣,究其實質還是點菜。她私下夾了一封給裴清的信,菜單列得詳細極了:要求要一些技工之類。如果有農夫,也給點兒,壯年的最好。至於酸文假醋掉書袋的,我不要。來了就打死。

裴清哭笑不得,幾乎要學著某人罵一句“逆子”了。

寫完了公文,她便開始寫私人的信件。

給鄭熹無數的問候,感謝他年前送的衣服之類,說自己過年省得裁新衣了等等。然後又請鄭熹幫個忙,問一問嶽桓,太學國子學的課程都是什麽樣的,有沒有什麽特殊的課本,能不能給點兒?

接著是給王雲鶴寫信,寫了縣學的情況,她又寫了自己的教學計劃:背書,別的先不管,先把五經都背下來再談理解。問王雲鶴這個情況下學生怎麽安排合適,可不可以將一部分在五經上沒什麽興趣、天賦的人,轉到明法科等學科?可不可以將自己整理的王雲鶴的那本“心得”在縣學裏講授?如果不合適,那也請給些指點。

祝纓與劉鬆年的書信往來則非常有趣,二人多數是通過王雲鶴轉送。祝纓是暗嘲激將,但也寫一寫劉鬆年感興趣的山河風景。劉鬆年比祝纓坦**得多,他坦坦****地單獨寫信,指名道姓罵祝纓。

但是祝纓這一封信就難得非常直接,她單開了一個信封給劉鬆年,寫道:我知道女卒考試那小段子是您寫的,能再給寫一個不?

如同給大理寺的公文一樣,她這回也毫不客氣地點菜了:要跟上次一樣,一段之內有盡量多的生字,字字不重複最好。筆劃要少,字要常用。再著韻好編成山歌的最妙!寫它十段八段的,如果你寫不出十段八段,三段五段的也勉強。內容最好能覆蓋一下數學、常識、日常器物、稱呼等等。

我要讓福祿縣每個村口都有碑,都刻一樣的內容。對了,你字寫好點兒,要照著你的字兒來刻。詞兒編成歌,包管老百姓一聽就能會唱記住詞,這樣他們唱著歌對著石碑上的字數著。有心人多少能識幾個字,生活裏能夠方便一些。前因後果交待了,你自己領會一下段子要怎麽寫。

我沒那個功夫去教老百姓認字,他們愛學不學、不學拉倒。反正事兒我幹了。

隨信附了二十首山歌,連同當地曲調,僅供參考。

最後特意強調:我不急,真的。

信送上路,流放犯怎麽也得幾個月後才能到,而回信快一些,恐怕也要出了正月才能到自己的手上。祝纓擦擦手,派童波去告訴縣學的博士和助教,縣學開學第一天她會過去的。

縣學開學了,最好有個儀式。

……

福祿縣因地處偏遠,多少染了點“獠人習氣”,又因窮,所以這習氣就十分的彰顯武德。連一個縣學,也被博士和助教弄了一個“射禮”來當個開頭。

祝纓拿出一副弓箭當彩頭,笑吟吟地坐在上麵看著,也無人邀請她下場。她這模樣斯斯文文,一個瘦高挑,酒都不喝的人。誰會在這個時候找上官的晦氣呢?

學生們表現自己還來不及呢!

幾場下來,當年考試頭名的甄琦依舊得了頭名,祝纓也把獎勵給了他。

甄琦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黑、矮、醜,十五年前,他娘帶著他改嫁到了福祿縣。他繼父家也沒什麽錢,僅能維持個溫飽,但是繼父與那位張翁是同族,他便以族人繼子的身份蹭了張翁家的西席。

處境僅強於祝纓當年。

祝纓將弓箭頒給甄琦的時候看到他的領口、袖口是拿新布重新裹的邊,整個衣服仍然是舊的。當時不動聲色,等甄琦回到行列裏,她才說:“沒得頭名的也都不錯。隻有頭名又太孤單了些,這樣,每月再撥六石米,用以獎勵學習優秀的學生。前三名,以三、二、一的數目來分這六石米。每半年加試一次,頭名,獎我從京城帶來的綢緞一匹,第二名,獎縣衙庫裏的帛一匹,第三名,獎布一匹。”

學生們大部分不在意米和布,但是對京城的綢緞還是很感興趣的。又有一種與顧翁同樣的心:好麵子。也都躍躍欲試。

祝纓對博士做了個手勢,博士上前一步,維持了秩序:“肅靜!肅靜!”止住了學生們的嗡嗡聲,然後說了些鼓勵的話,以及“縣令大人對爾等寄予厚望,爾等不可辜負”之類。

開會的儀式也就結束了。

博士還低聲想請祝纓再講一回課,祝纓這回卻推辭了:“我今天隻做了看熱鬧的準備,沒做講學的準備,還是你來,還是你來。”

博士的學問也與這福祿縣的所有情況差不多,勝在心態極佳,被祝纓拒絕了仍能沒事人一樣的讓學生準備上課。

祝纓則是有點愁:博士人是不錯,可這學問是真的不行呐!也不知道王大人的信什麽時候能到?

……

與她預料的稍有不同,京城的回信並非一次送回,王雲鶴的回信到得最早,不到半個月就到了祝纓的手上,走的是跟大理寺同一個驛路。這封公文裏夾著兩封私信,一封是王雲鶴的,一封是裴清的。

裴清的信裏也難得調侃了祝纓事兒還挺多的,膽子也大,不過卻答應了祝纓。告訴祝纓,現在手上沒犯人,不過年假結束了,大理寺一開張,他就篩幾個老實的工匠、農夫之類給祝纓送去,一定不送一堆心眼兒又或者是悲春傷秋的貨過去。這回肯定直達福祿縣。

祝纓見信,這才給府裏寫了個公文,請求再恢複之前移走的犯人營地。

府裏那裏上司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第二天就將批準的公文發了下來。公文裏隻字不提修複營地的錢糧,那意思,得祝纓自己個兒籌備。

祝纓無債一身輕,修個牢房還修得起。舊址還在,也不用另選址就在舊址上重起一個不就得了?她預備使用今年的徭役份額來辦這件事。具體的數字計算,得拉上祁泰實地看過了之後才好計算。

她拿起筆畫了個記號,記下了這件事。

王雲鶴的信頗厚,信裏,他先說了背好五經的重要性,然後說他並不反對祝纓將他的“心得”講給縣學生聽。但是讓祝纓先等一等,祝纓手上有她之前自己默寫的,也有王雲鶴後來整理成集的,但是這兩年王雲鶴處理政務之餘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還未成篇。

王雲鶴坦言,做了丞相之後,看事情與做京兆的時候又有所不同,想將前稿稍作修改、添上新篇。結成新集之後再發給祝纓。時間不會太久。

祝纓心道:那敢情好啊!

又回了一封信,先是謝過王雲鶴對偏遠地區學子的關懷,然後表示自己一定會珍惜文章。王大人政務繁忙,文章晚一點送過來也沒關係,請不要熬夜,一定要注意身體。反正她看學生的五經背得還沒她熟。

給王雲鶴的第二封信才送走沒兩天,劉鬆年特意派了信使送了一封厚厚的信過來。

來人一點劉鬆年的味兒也沒有,看著祝纓的眼神裏滿是同情:“祝大人,這是我家大人寫的……”

劉鬆年從接到祝纓的信開始就生氣,看得人心裏怪害怕的。仆人真擔心他信裏寫了什麽,這位小祝大人看完被氣死……

哪知祝纓看完了信還能神色如常地說:“你一路辛苦啦。且住兩天再回去吧。”

客客氣氣的,也不遷怒,端的是好涵養。

祝纓完全不用生氣,她自動翻譯了劉鬆年的嘲諷,隻看劉鬆年信後的附件——整整十六段,每段幾十到百多字不等。連唱歌的譜子都附了。

第一篇卻是個簡單的頌聖詩,第二篇是日月星辰之類,第三篇是農耕……至如簡單的加減乘除歌訣、五服、九族之常識,乃至簡單的刑律,都有。

劉鬆年的嘲諷也很有道理:傻不傻?還當地民謠?你不會趁機用歌謠推行官話嗎?!!!以韻律轉變來學方言是極快的。這破歌我是隨便寫的,不許署我的名!

劉鬆年罵人的話寫得龍飛鳳舞,但是十六篇歌訣卻是整整齊齊的楷書,最後一張紙上寫了三個字——識字碑。

祝纓失笑,心道:哦!

提筆就寫了一篇識字碑誌,準備把這個就立在縣城裏。她的文采與劉鬆年完全沒法比,於是平鋪直敘,寫劉鬆年真是個好人啊,做好事不留名,那怎麽行?我得叫大家都知道了!

寫完之後,讓小吳去把小江叫過來。

小吳已經第二回 去找小江了,他心裏好奇極了,忍不住悄聲問:“江娘子……哎,江大姐!大人有什麽事呢?”

小江哼了一聲:“我哪兒知道呢?”心裏卻猜,難道要往那破碑上踹第一腳了?

小吳討了個小沒趣兒,摸摸鼻子,與她兩個人安靜地到了外書房。小吳說:“大人,江娘子來了。”

祝纓還是讓門開著,拿著一疊紙給小江看:“你來看看這個,容易不?”

劉鬆年寫了譜子,而小江必然是精通的,祝纓直接把小江喊過來讓她看譜子,問學起來難不難。

小江看著這信上的字,心道:真是好字!

然後才看譜子,說:“很好奏唱,調子又好,誰寫的?真是個人才!”

祝纓忍不住笑了:“下回見著了,你當麵誇他。”

“誰呀?”

“他跟赤練蛇互咬,死的一準是蛇。你猜是誰?”

“不說算了。”小江說。

祝纓把剛寫的識字碑誌給小江看,小江匆匆看完,半張著口:“他他他他……你?”

祝纓雙手一攤。

小江道:“這樣的鴻儒都是有傲氣的,你別這樣逗他呀。”

祝纓道:“沒事兒,我先把這個給王大人看。”

小江小心地把信紙放到案上,把桌上的硯台、水注、筆洗之類統統挪得遠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你小心些!”

“知道了,阿婆。”

小江嗔道:“我有這麽老嗎?哎,這個,我回去唱唱試試。等我熟了,你那裏碑也差不多了,教衙門裏幺妹她們也唱……”

幺妹是女監的獄卒,她們幾人是整個縣衙裏最清閑的人了。

祝纓道:“行啊。哎,你幫我個忙,也教教後衙那幾個人。”花姐教張仙姑和祝大識字,教的人學問不高,學生的資質比不高還要不高,勝在花姐有耐心,然而至今兩人習字成果雖有進步卻依然馬虎。尤其南下之後,兩人天天擔心女兒,哪有心思多學?

小江故意說:“老先生這幾篇就這麽好了?比人一二年的功夫還要強?”

祝纓搖頭道:“大道至簡,他可謂返樸歸真了。那些堆砌辭藻、濫用典故的人給他提鞋都不配啦。世上或許有‘文無第一’,但今時今日,有他在,就有第一。”

小江道:“好,我這就回去試試。等一下兒,我抄一抄詞譜。”

她不敢拿原件,就在書房裏飛快地抄著詞譜。將原件離得遠遠的,看一眼,再回來寫幾句,生怕汙了原件。祝纓道:“怎麽就這麽小心了?”

“你不知道。”小江隨口說了一句,“這個很難得的,且還沒有勒石,可不能汙了原稿。”

她抄完了,將原件放好,抄件袖了,才有心情說笑:“我來時還道你要在碑上踹一腳,沒想到是要立碑。科科。”

“你笑得怪瘮人的。”祝纓點評。

“哼!”

……

鄭熹的信是最後到的,他特意派了人趕著幾輛大車將四箱書一道送了來。

嶽桓是鄭熹的大舅子,鄭熹與新夫人相敬如賓,嶽桓看在眼裏也要多與鄭熹親近幾分。鄭熹難得向他開口,嶽桓略一思索便答應了下來。國子監太學等處用的課本都是朝廷校對定稿的,下麵的縣學雖然也是如此。不過嶽桓身在其中,更明白下麵的學校未必就像國子監那麽規範。

他不但給鄭熹尋了書,將國子監各科的內容也寫了個簡介,最後還弄了數套各科近來的真題,一股腦兒地裝箱子裏送給了鄭熹。

國子監是個彈性很大的地方,認真時,有旬考、月考、季考、半年考、年考。如果朝廷不重視,或者紈絝子弟太多,考也是考的,大部分的學生必然缺考、曠課。

嶽桓是個認真的人,他總有一個念頭,自家與鄭府聯姻,是聯姻,可不能弄成自己賣妹妹!給學生們考得怪慘的。

聽說遙遠的地方有人想要整頓學政,嶽桓本就願意給予一些支持,鄭熹又有所求,嶽桓見箱子還有半箱空隙,抬手拿卷子就給它塞滿了!他親自將書籍送到了鄭府,對鄭熹道:“書也就是這些了,各科都有。卷子常考常出的,總有新鮮的,想要,有得是!”

這話擲地有聲。

鄭熹看看卷子,滿意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纓接到這幾箱子書,先看單子,抄了自己沒看過的,將書扣下來自己先看。卻隨手抽了一套卷子,著人送到縣學那裏,告訴博士:“給他們先考一考試!”

福祿縣學的學生幾曾見過國子監的卷子?

頭名如甄琦、見識算多的如趙蘇,都被這一套卷子考得汗如雨下。這套卷子是這樣的,它並不考背誦,看起來每句話好像都出自經典很眼熟,但是你看到它一整個問題的時候又不確定了,好像從來沒背下來過一樣!這卷仿佛長了一雙刁毒的眼睛,專看考生不會的地方考。

一套卷子考下來,四十個學生考病了仨!

博士自己也覺得這卷子忒難了,他與助教兩個結伴去縣衙,想向縣令大人請教一下:這是要幹什麽呢?

到了縣衙,不但縣令大人不在,常見的那位吳班頭人也不在!博士便尋到了關丞,關丞道:“今天一早就出城去看田地了。”

博士疑惑地問:“現在是播種的季節嗎?還差一個、半個月的吧?”

關丞將手一攤,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今天一早,連小曹也叫上了。”

博士又問:“那縣令大人什麽時候回來呢?”

關丞搖頭:“不知道。”

博士與助教又在縣衙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祝纓回來,隻得在縣衙留了名帖,又叮囑童波向祝纓稟報一聲,兩人才離開。心道:這會兒看什麽田呢?他怕是不懂種田吧?

祝纓對種田確實不懂,福祿縣的水土氣候也與京畿完全不同,但她總是不肯死心。一麵琢磨著橘子的事兒,一麵使人捎信給京城的甘澤,請他幫個忙——搜集一些京畿附近的種子。她想在福祿縣試種一下。

她還記得陳萌那個經驗,以為前人或許也試過的,但是因種種原因不成功,是以提前並不大張旗鼓,而是私下托的甘澤。甘澤雖是個仆人,但是姨父姨母是地道的農民,曹昌又在自己這裏,他懂種田。

甘澤也是個妥貼的人,每樣種子都尋了數升,各拿布袋子裝好,再一總裝到一個大箱子裏,搭著載書的便車送到了祝纓這裏。種子的品種有點多,祝纓隻知其中一兩種在京畿的種法,將種子讓曹昌辨認,再問他耕種之法。播種也有早有晚,種子播種前也需要處理,祝纓就先帶曹昌出城,讓他在城外找一找,有沒有合適的荒地。她要親自試種。

博士在這一天去縣衙,當然是找不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