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忙碌
蘇媛對“識字歌”與“識字碑”十分好奇。
她往識字碑那裏看去,識字碑前也有幾個人在看,有人在讀,也有人瞅一眼就離開了。她擠上前去,碑上的字她能認得一大半,少數幾個不認得的也能根據上下文的意思稍稍猜到。心道:也不難嘛!
站著看了一會兒之後,她忽地歎了口氣,心裏有些憂愁。
最後,她轉身離開了識字碑,想往市集裏去看看山下又有什麽新東西、新變化了。
轉了一圈,發現變化不大,特別新奇的也不多,但是集市上的人看起來與街上的人一樣,都比以前更舒展、精神了一些。有一個好的官員管理,百姓自己不覺得,外人一看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在縣城轉了半圈之後,她回到了驛館,吃了飯就去找表哥趙蘇。
趙蘇正在家裏溫習功課,才翻兩頁書,表妹就找上門來了。趙蘇掩上書,接待了蘇媛。
兄妹倆坐下來,趙蘇先問蘇媛:“休息得怎麽樣了?”
“我本來也不累。”
趙蘇問道:“你準備名帖了嗎?”
蘇媛道:“嗯?就是常見你們送來送去的那個?”
奇霞無文字,自然也就沒有名帖這種東西。
趙蘇道:“對。這是禮儀,也是約定、表記。哪怕人見不著麵,見著了帖子也知道你來過了。”
“我知道這東西的用處,好吧,既然來了,就照這裏的規矩來,也不算不對。”
她忽然笑了起來:“他管的地方也不比咱們家更大,人也未必比咱們家的人更多呢。”
趙蘇心裏別扭了起來,說:“管得好就行。”
蘇媛低聲道:“是啊。咱們就是缺這樣的人。唉,連個文字都沒有。”
趙蘇對這一聲“咱們”沒有太大的觸動,向來都是一邊罵他“獠女之子”另一邊背後指指點點說他是“青蛙”——山下人住窪地、窪地裏養青蛙,然後兩邊都有人罵他是“雜種”。有人跟他說“咱們”的時候,他通常會非常的警惕,因為這代表有人要拉攏他了或許要把他當槍使。也就父親更在意他,母親還總是惦記著山上舅舅家。
哪怕是親表妹說“咱們”他都不自覺地警惕起來,含糊地應道:“沒有文字是麻煩些。”
蘇媛搖頭:“比麻煩還要大一些,我說不清,但道理我懂的,咱們比山下人差得太多了。我學這邊的話,好些詞句都不明白,咱們的話裏也沒這個東西,要看到了事兒才懂,像個傻子。”
趙蘇道:“現在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就行。”義父說過,並不是福祿縣的人比別人蠢,隻是沒見過罷了。現在見過了、知道了,就該走下一程了。
蘇媛道:“我為文字的事兒發過愁,咱們自己沒有文字,寨子的別人可以不用文字,但是咱家不同,家裏要管許多事,事情越來越多,沒有文字就隻靠腦子記,過不一陣兒就記亂了。我想自己造一套文字,可這太難了!”
趙蘇心底有些詫異,沒想到蘇媛還曾有過這樣的雄心壯誌。他想,倒是個好想法,可惜你現在的本事確實是不不行的。
他說:“就算創製出來,用的人少了,不久也就沒了。”現成的例子就是福祿縣了,福祿縣裏讀書識字的人不算少了,比起到外更繁華的地方呢?無論是官話嘴皮子還是文章筆杆子,都差得遠了。用進廢退,各處皆然。
蘇媛道:“我曾想過借用山下文字,兩邊的話不是一一對應的。用山下文字標記音標,一個音又有數個字對應,也是亂七八糟。拋棄祖先的語言統統改用山下的語言、文字,倒是解決了這個問題,又不甘心。”
趙蘇一向知道蘇媛不是個一般的女子,她有這樣的想法還是讓趙蘇對這個表妹有絲刮目相看。不過他很快又回轉了心意,道:“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現在著急對你自己沒好處,還是先辦好眼下的事兒,一件一件來。”
蘇媛道:“我來找表哥就是為了眼下的事情——你說,這位縣令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她問著,目不轉睛地看著趙蘇。雖然之前也在趙宅住了一些時日,也會有書信往來、姑姑口述,她還是想當麵問趙蘇。文字有千般好,終不如麵對麵能夠感受到對麵的情緒。當麵問,對方沒有掩飾的時間。
趙蘇也看著她,說:“你問的什麽?”
“什麽都行。”
趙蘇道:“你已見過他了。”
蘇媛道:“嗯,我是想知道,他究竟可靠不可靠?”
趙蘇道:“什麽才算可靠?你的親哥哥可靠嗎?”
蘇媛也沒了燦爛的笑容,道:“是啊,人都有可靠的地方,也都有不可靠的地方。哥哥是自家人,本事又不可靠。這一位本事可靠,又不是自家人。”
趙蘇問道:“你可靠嗎?你對義父而言是個可靠的人嗎?”
蘇媛認真地問:“這是你在問,還是代他問的?”
趙蘇問道:“有區別嗎?我看不透他,不過他絕不是個任人擺弄的人。你、舅舅你們住在山上是能看著山下對著山下的人指指點點,可莫要以為住得高就真的比別人厲害了。”
蘇媛道:“你怎麽突然生氣了?”
“實話實說就是生氣了?生氣的是你。”
蘇媛道:“好吧,咱們都不生氣。他能幫到咱們,我對他本也沒有惡意,隻是想做交易前多知道些事兒,才好準備。”
趙蘇夾在父係與母係之間心稍偏向父係,對母係也不是全無情感,但被表妹這麽說他又不自覺不喜歡起來,並不想偏幫表妹。口上說:“你這次難道打算做大買賣?如果不是,一次交易做下來,也就知道為人了。上回交易不就很順利麽?”
蘇媛見從他這裏問不出話來,心道:這一次本來也是為了再試探一回的。表哥到底是在山下長大的……
她不知道趙蘇的心裏很明白,兩邊都要從他這裏套取些對方的情報,祝纓還讓他寫下來,他本就這個尷尬的身份,早習慣了。隻是雙方做法有差異,祝纓能給他的好處更多,讓他寫的時候也有點為奇霞族“正名”的意思,多少有些誠意在內。表妹的話裏就沒這層意思,一味隻問義父情況,並不提還能給些許好處。
雖然他知道,義父如果能夠有個“安撫獠人”的政績,對仕途是很有利的。可人家做得好看,且不似作偽。
他更欣賞祝纓的做法。
蘇媛笑道:“好吧,你說的對,我先與他交易就能看看人品啦。上回有姑父和你做中人,這回可是我自己來了。你說的名帖要怎麽寫?”
……
祝纓第二天收到了蘇媛的名帖,是趙蘇代寫的字,帖子卻是蘇媛派人來投的。
來人投帖,詢問什麽時候能夠見祝纓,蘇媛想與她麵談交易的細節。
祝纓派人跟著去驛館回話:“隻要蘇娘子準備好了這兩天都可以,詳情麵談。”
那邊蘇媛當天下午就到了縣衙,此時趙蘇正在縣學裏上課,二人中間並不用翻譯。祝纓這邊有關丞、莫主簿等人相陪,蘇媛則帶著自己的隨從。
此時,她才向祝纓介紹了她的隨從,侍女們不提,她指著一個中年男子介紹:“這位是我阿爸信任的……嗯,幫手?”
祝纓好心地糾正:“輔佐?”
蘇媛道:“對。他的名字用你們的話說,是樹的意思。”
男子並不很魁梧,卻顯出一種別樣的精明,也穿著帶著繡紋的奇霞族的衣裳,也會說一點福祿的方言。他用方言向祝纓問好,關丞等人聽了一陣輕鬆。他們很怕什麽都聽不懂。
祝纓道:“既然能聽得懂,可就太好啦。請坐。”
賓主坐定,由關丞先代祝纓說:“不知娘子此來,有何指教?”
那邊是那位樹老兄代蘇媛說:“縣令與我們洞主答應了交易的事兒。”
他兩人先開了個場,蘇媛道:“早就有話,那咱們就說說怎麽交易?”
祝纓道:“這裏有幾條,要同蘇娘子講清。蘇娘子說的能做主,也是要報給令尊的,我這裏談下的,也必須報給朝廷。是不是?蘇娘子之前如果試著交易過就應該知道,無論是鹽鐵還是米,朝廷都不會準許隨便交易。”
蘇媛道:“不錯。”
祝纓道:“要報朝廷,我就得向朝廷說明你族的情狀,你族姓名,來曆過往、人口,你父姓名。人口你給我個約數,不要虛報。你一旦虛報得太多,這件事情就不歸我管了,你就要重頭再來與府裏、州裏打交道了。他們好不好相處你比我清楚。”
蘇媛認真地聽著,皺眉道:“什麽都要告訴你?”
祝纓道:“也不必,知道得太多了會把人嚇跑的。”
蘇媛笑了與“樹兄”對望一眼,對祝纓說:“好。”
祝纓道:“你們的事兒我也不太清楚,你寫,我報。快馬進京,半月可回。”
蘇媛道:“你能交易多少?”
“你要多少?價怎麽算?”
蘇媛道:“隻要是山貨,都行。也有牛馬、也有木材、也有茶、你們也常有人進山采藥,你可說,我看有沒有。我就要鹽、鐵、米。”
祝纓招來了祁泰,那蘇媛就叫上了樹兄,兩人開始討價還價,祁泰是個不會交際的人,就會死咬著底價,氣得樹兄用奇霞話開始罵,祁泰又聽不懂。祝纓聽得心裏暗樂。
最終談下來,蘇媛那裏的情況就讓趙蘇寫個片子,祝纓這裏將兩邊談妥的情況往政事堂報一下,然後兩邊交易。福祿縣自己也不產鐵礦也不產鹽,祝纓也是從中轉手的,所以得得到批準。
本次是一次性的交易。
祝纓接著就召來了趙蘇,道:“你們兄妹都認識,不須我多言啦,有一件事我們想托你來辦。你代你舅父寫一份陳情表,詳述部族實情,寫明所請之事。”
蘇媛也說:“表哥,那東西我不會寫,還請你來寫。”
奇霞族的情況趙蘇早就準備好了,他寫的時候心裏矛盾得緊,他下意識裏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像是舅家叛徒。一直猶豫著沒往上交。
現在看到表妹也在,顯是談妥了兩家都同意,他就沒有什麽心理負擔了。
趙蘇心裏有稿子,當場一揮而就,捧給祝纓看。祝纓拿起來說:“改一改。”
趙蘇忙問:“要怎麽改?”
祝纓指著他這一篇說:“喏,開頭要敬問陛下。這裏,要寫明阿蘇家二十年來是與朝廷為善的、是向慕王化的。再有,這裏,寫鐵器一則是為學習耕種,二則是為守衛家園,因為周圍還有許多不服的部族,會侵擾阿蘇家。人口戶數如果不準,就不要報這麽多,這裏,最後要署上你舅舅的名字。”
一一給他指正了,讓他改一下,主旨是要把皇帝抬出來好好敬一敬,然後是表白對朝廷沒有任何的惡意,是敬畏朝廷的、是需要朝廷的,是想與朝廷好好相處的。
原本是個介紹情況的片子,到了祝纓手裏最後變成了一份“陳情表”,亦可視作一部“獠人”對朝廷示好、隱有歸順之意的表章。這可是自上回“獠亂”之後朝廷首次收到了“獠人”的上表。
都改好了,祝纓再自己寫一篇公文,一並送到京城。
……
政事堂接到祝纓發過來的公文,經手人看到“福祿縣”就樂了,戳戳旁邊的人:“來了!”
旁邊的人道:“什麽來了?你又鬧,瞧,我寫得好好的字被你蹭壞了。”
“你重寫就是!看,福祿縣又來了!哈哈,有好戲看了!”
“這兩個ying,可真是冤家了。”另一人也笑了。
就在前幾天,段嬰又有事跡傳到了京城,他管理一地做得還算不錯,今春剛剛協助守軍擊退了一股襲擾邊境的胡騎,可謂守城有功。
兩人擠眉弄眼,將這公文放到了一疊文書的上麵,王雲鶴能夠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然後就等著看好戲了。
王雲鶴從朝上回來,拿起這一份公文,看到“福祿縣”三個字也笑了。不緊不慢地打開,仔細地看著,忽然歎道:“這是用心了呀!”
陳巒已漸漸淡出,就差把親兒子調回京升一級自己就休致了,他不急著問有什麽事兒,施鯤先問了:“誰?”
王雲鶴道:“福祿縣。”
“哦!他!”施鯤說,“一向是個用心的人,又幹什麽了?”
“獠人。”王雲鶴說。
施鯤想了一下,才緊張地問:“怎麽?他把獠人怎麽了?!!!”
陳巒聽到福祿縣也踱了過來:“出什麽事了?”
以兩人對祝纓的了解,她身邊必是事故不斷的。幾十年前獠人首領被燒死,事情就鬧得很大,闖禍的人也是個有上進心的,他們擔心祝纓這回再鬧個更大的。
兩人急急接過來一看,上麵寫的卻是申請與一個“奇霞族”交易的事情。
“奇霞族?是什麽?哪裏冒出來的?”陳巒說。
王雲鶴就又拿出來公文中隨附的文書,一共是兩篇,第一篇就是“陳情表”,以洞主的口氣寫請求交易一些鹽鐵。
這一篇裏有“自述”“奇霞族”情況的內容,奇霞族是美玉的意思,又有什麽勇健族之類的。奇霞族也分各家首領,現在這個是阿蘇家的。所謂“獠人”占地極廣,據粗略的統計得有兩州左右,不過其中多山,道路崎嶇難行,朝廷不得深入,所以詳細的圖紙還是畫不出來的。就這奇霞族人口眾多,估計得一萬戶以上,阿蘇家有個四、五千戶。別的族有大有小,也有上萬戶的,小的就幾百戶。
第二篇是祝纓自己寫的,祝纓現在接觸的是阿蘇家,有這麽一點需要,她來做個申請,為的是換取一些牛馬,福祿縣缺耕種用的畜力。今年春天她隻得向富戶租借調劑,才能讓貧戶也用上耕牛。又寫之前已與阿蘇家有過一次交易,就是租用阿蘇家的牛馬,彼此信用都還可靠。
奇霞族沒有文字,所以戶口統計不嚴密,數字是約數。她也是根據多方詢問估了個數等等。
她又寫,這份阿蘇家族長寫的奏表,乃是族長外甥執筆,孩子已經在縣學上了一年學了。
政事堂三人見了,又驚又喜,又都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倒不辜負了我們將這些年輕人派出京去。”
陳巒指著陳情表上要求交易的數目說:“這個數目倒是識趣。”
一般蠻夷要東西很多是沒有數的,有些就是故意多要一點,留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還有是能要多少要多少盡量多要好倒手轉賣。朝廷並不總是冤大頭,有些東西還是特別的限製的。這裏鐵隻先要個三百斤、鹽要一百擔、米要千石,並且不是要,還是交易,主要還是討個“允許交易鹽鐵”,他們拿牛、馬、茶、木材等來換。
王雲鶴道:“沒想到他能做到這樣。”他本來隻想讓祝纓鍛煉一下治理地方的能力,外族的事兒沒想她能做到如何。他看得出來祝纓的長處在庶務上,所以給她一個偏僻的縣去治理。沒想到祝纓連對“獠人”都這麽細致。朝廷當然知道“獠人”不是鐵板一塊,具體到族別、家別,語言、棲息之地麵積有多大,尤其是戶口數,數據還是不清的。祝纓報的這些雖然仍然粗糙,但已為“治理”提供了粗略的數據。
以王雲鶴的估算,祝纓還得有後手,就像她在大理寺的時候,摸清了底就該下手了。大理寺最後在她的手裏,多麽的順滑啊!王雲鶴有點懷念掌京兆的時光,那時候的大理寺對他,比現在都乖。
施鯤感慨了一句:“能幹的人到哪裏都是能幹的。”
陳巒道:“報給陛下吧。”
施鯤道:“好!”
皇帝有些年紀了,正是喜歡聽到好消息、不喜歡聽壞消息的時候,聽王雲鶴奏了,感興趣地問:“是那個‘獠人’嗎?是獻了白雉的福祿縣嗎?”
王雲鶴道:“是。”
皇帝又指著祝纓那封公文上的一處問:“獠人頭人的外甥也做學生了?”
“是。”
皇帝很高興,又問:“戶口數是真的嗎?”
王雲鶴道:“據三十年前舊檔,彼時刺史奏報數目雖不精確,也言獠人各部有數百戶至萬戶不等。多年繁衍,倒不是虛言。”
皇帝道:“很好。”
看著交易數目並不算大,便答允了,又說:“祝纓?人不錯。果然是該在外麵多做些實事的。”
王雲鶴道:“年輕人麵皮薄,做了好些事不好意思說。”
“哦。”
王雲鶴道:“臣聽劉鬆年前兩天在家裏罵的來著。”
“幹劉鬆年何事?”
王雲鶴道:“臣不能說,請陛下問劉鬆年。”
皇帝來了興趣,道:“什麽樣人,能令劉鬆年詈罵?”命把劉鬆年傳了過來。
劉鬆年正在琢磨著寫一篇新的文章,祝纓把識字碑的碑文十六篇都給他拓了下來,仔細包好送給他看,又附了一篇表揚他的文章。劉鬆年雖然破口大罵,說:“不是我寫的!不是我寫的!言而無信,小王八蛋!”
心裏卻有點得意,碑竟然真的立起來了!文人之愛,天下文宗也不能免俗。且看拓片刻得還挺不錯的,不算對不起他的文字。寫的那篇文章在劉鬆年看來,文采就那個樣子了。字裏行間明著擠兌他、暗中卻是誇了他劉鬆年不為名利、做好事不留名,隻是為了教化偏僻百姓。馬屁拍得劉鬆年都不覺得這是馬屁,要寫個文認真罵一罵小王八蛋不講信用。
被皇帝召的時候他還在奇怪:叫我何事?莫不是又要叫我拍他的馬屁去了?
劉鬆年打起了拍皇帝馬屁的腹稿。
一篇歌功頌德的文章構思好,人也到了皇帝麵前。
舞拜畢,皇帝道:“劉卿,快起來,有事問你。”
此時王雲鶴等人奏完事都跑了,隻有一個劉鬆年摸不著頭腦,還以為有什麽大事,問:“不知何事勞陛下垂詢?”
皇帝就問:“祝纓怎麽得罪你了?”
劉鬆年跳了起來:“必是王雲鶴又說什麽了!”
皇帝笑問:“究竟何事?”
自己幹的好事,劉鬆年也不怕說,但仍然先要說幾句:“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被皇帝再一催問,才氣呼呼地說:“又被這小子騙了!”將識字碑的事說了,又說了自己明明叮嚀了不許說是自己寫的,偏偏要再寫一篇文章來氣自己。
皇帝問道:“什麽識字碑篇?”
劉鬆年就將自己的底稿給皇帝看:“隨手寫的,勉強看吧。您看著,我找王雲鶴算賬去!”
皇帝道:“且慢!”
皇帝上了年紀,有點愛聽好消息、愛熱鬧一點,腦子還沒糊塗,第一篇滿滿的歌頌他,這讓他對劉鬆年更加滿意。接下來的數篇都是很淺顯的內容,但是常識也都有了,還押韻。皇帝說:“你下了不少功夫啊。不過這……是不是雜了點兒?還數數?又有刑律?使民爭訟,不是好事。”
劉鬆年道:“小子寫信,有點可憐。他蹲路邊看個農夫賣橘子,連數都數不好。就添了這一篇。又鄉民蒙昧,使知朝廷法度。”
皇帝有問題,劉鬆年順口就給解釋了。皇帝道:“你們都很用心。那篇文字呢?”
劉鬆年很詫異,皇帝對一個縣令不能這麽關心吧?還是拿了來,皇帝看祝纓寫的文字確實不夠華美,但卻輕鬆詼諧,顯得與劉鬆年很熟。他問道:“你什麽時候與這他這麽熟稔了?”
劉鬆年道:“何曾熟了?不過見慣了假模假式想在我麵前裝個文人樣子求一紙好評的人罷了。他不跟我裝,我跟他說話也不用端著。”
皇帝道:“不是因為他能挨你的罵?”
劉鬆年不動聲色,抱著自己的拓片走了,皇帝在背後說:“小氣!”
劉鬆年頭也不回,留給皇帝一個瀟灑的背影,一騎絕塵去找王雲鶴。
……——
祝纓不知道京城裏還有這麽一場,她並不想讓識字碑的事情這麽早就被拿出來顯擺。現在有阿蘇家這一件事就很不錯了,識字碑的事兒她寧願慢慢的傳到京城,至少等福祿縣的百姓能學會唱了這些歌再說。
京城批複沒到。交易不好擅自進行,她現在正忙著另一件事——送本縣願意去府學一試的人到府城去。
從福祿縣城到南府府城距離不算太遠,就算坐車,跑快點也就在中途宿一夜。如果是騎馬,祝纓的水平就是當天能到。但是福祿縣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沒去過府城,祝纓又有其他的打算,決定親自帶他們去府城,同時由縣衙給準備幾輛馬車,免得貧寒學子如甄琦還得靠兩條腿走著去。
此時,京城的批複還沒下來,她就請蘇媛先在驛館裏住下,讓花姐陪蘇媛在縣城裏逛逛。自己姐姐陪著洞主女兒逛街,不算怠慢。
她先讓小吳去萬鐵匠處取東西,小吳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仍然是去了。萬鐵匠見小吳要東西,便問:“也不知道大人要打這個做甚,都在這裏了。”將一個破布包的一些叮當的東西遞給了小吳。
小吳接了,拿到了縣衙,祝纓又不在。
祝纓是去縣學看名單去了,博士和助教最後攢出了一份想去府學一試的名單,表情十分陳痛。祝纓打開一看,隻見上麵第一個就是甄琦。
甄琦是縣學所有學生裏最用功的,當然資質也可以,總拿頭名。到府學應該能選上,下一步就不好說了。除了他,縣學裏還有幾個人,平時成績也還不錯,放到府城估計懸。此外,又有不在縣學的書生,也想報名試一試府學,祝纓也都把他們給帶上。
她拿了名單,說:“既然要試,都要用心,收拾好行李明天咱們就出發。車馬費不用你們操心,無論考得如何,我都把他捎回來。”學生們都笑了,有些人無所謂,甄琦顯得格外緊張。
祝纓前腳走,他後腳出了縣學說是回家收拾衣裳。
才出縣學大門,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大人,許咱們去府學麽?”
完了!甄琦心中一緊!這是他娘!上一回要轉科的時候,他是有些意動的,無他,家貧。以自己的資質,與人爭進士很難,但如果轉個其他的科,出頭會更容易些。他也想過,縣令大人敢讓他們轉科,或許會有些安排。縣令大人自己就是個明法科,恐怕是有門路的。
但是他的母親卻認死理,必不肯讓他轉,險些以死相逼,甚至說:“便是縣令大人也不能這樣,你要不敢說,我去找他說去!半道上改行,哪有那麽容易的?改完了,他一時得了麵子,你的將來怎麽辦?這不是將人架到牆頭上麽?好容易你讀書上頭有出息,拚了一條命,咱們也不能毀了前程。我找他說去!你親爹不是這縣裏人,你也不是,不歸他管!”
此後他娘就有點防賊似的,總覺得縣令大人要害她兒子。甄琦好說歹說,連蒙加騙,才沒讓他娘去找祝纓鬧。
甄琦趕緊上前兩步,聽祝纓說:“當然。”
他娘陪著笑解釋說:“大人,小婦人不是福祿縣本縣人,是改嫁過來的,前夫在鄰縣的,甄琦是前夫之子,不是本縣人。”
祝纓說:“哦。”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了甄琦,歎了口氣,對甄琦招招手,問道:“你是自己上府城,還是跟我一道走?”
甄琦臉漲得通紅:“大人,學生……”
祝纓道:“你不是本縣人?那就不該在福祿縣學裏,也罷,你去考取府學吧。”
他娘當場磕頭:“多謝大人。”
祝纓擺了擺手:“回去準備吧。”
跟著她的人、縣學裏送她出來的人都麵露不忿之色,縣學中的人雖然也對轉科的事不熱衷,卻沒什麽人把這事記在心上,都不懂甄母之心,隻道祝纓對縣學極好,甄母這般做實在無禮,甄琦急不可待地要去府學也未免涼薄。
小吳輕聲罵了一句:“小白眼兒狼。”
祝纓道:“胡說。”
小吳哼唧了一聲,不再說話了。祝纓轉臉對博士等人道:“都回去準備吧,明天出發不要遲了。”
回到了縣衙,祝纓又讓小吳去找張翁來。張翁不明就裏,他也不知道甄琦的事,祝纓卻記得甄琦的繼父是他的族親,甄琦是蹭的他家的書讀的。她開門見山地對張翁道:“張翁,甄琦是你家親戚?”
“算是吧。”
“他母親說,籍貫不在本縣,則不是本縣學生了,這是我的疏忽。”
“害!當年帶過來了,就算張家養子,雖不改姓,也是咱們養活的!”
“不提這個了,那孩子是個孝子,他母親為了孩子更好的前程也沒有錯。隻不過我看他是不好意思再跟著我一同去府城了,你幫幫他的盤費吧。”
張翁肚裏把甄母罵了一回,口上答應道:“是。”
……
第二天,祝纓便帶著一行人往府城去,趙蘇此時亦隨行。他不想去府學,但是跟著義父出行他是願意的。
這些日子他深深明白,一個人做事漂不漂亮也與見識有關。譬如甄母,這老婦人得意兒子資質,一心想要兒子走坦途固然無錯,隻是事情做得不好看。他想自己常年在福祿縣,見過的世麵並不多,不如總在義父身邊,也好多學些事。
祝纓也不拒絕,兩人並轡而行。學生們都坐在幾輛車裏,甄琦母子則在前一天就自行前往了。
趙蘇一路向祝纓請教一些事情,說的最多的還是阿蘇家的事兒,他說:“不知義父對‘獠人’有何安排呢?”
祝纓道:“你看不出來?”
趙蘇老老實實地說:“總要互相有些信任才好說下一步。”
祝纓道:“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麽好問的?隻要你還是福祿縣的百姓,就把心放到肚子裏。”
“我……”
“嗯?你有旁的想法?有就趁早說,要是拖著我,我才要生氣呢。”
趙蘇搖搖頭:“沒有。”他是有一點想法的,他們家在雙方當個中人是有利可圖的,他不怕變化,但是希望這種變化對自己有利。
第二天,一行人到府城。府城果然比縣城繁華許多。祝纓先把學生帶到驛館安頓,然後自己去拜見那位按照規矩生病的上司。
上司今天沒病,見到她來了,笑道:“稀客稀客。”
祝纓也大大方方地道:“不敢,給您送人來了。”
上司道:“是什麽人?”
祝纓道:“學生呀。您盡管挑!”
上司與祝纓也沒什麽大交情,但是考慮到每年送糧還要用祝纓去懟魯刺史,他很關切地說:“你舍得?”
祝纓道:“福祿縣多少年也沒出什麽英才了,放到府學裏才更讓人安心。”
兩人哈哈一笑。
到了考試這一天,祝纓親自把人送到考場外麵,學生們都很感動。祝纓拿出個小布袋子,說:“來,一人一個,拿著,不算作弊。”
學生們一麵伸手一麵問道:“這是什麽?”
“福氣。”祝纓笑道,捏著個鐵皮打製的小橘子出來,橘子上麵一麵鏨了個“福”字、一麵鏨了個“祿”字。
這是她讓萬鐵匠給打的,可費了不少工呢!
一人一個讓他們提著,橘子上還有梗有葉,伸出來的葉子上能擱支筆,就讓它冒充個文具。考生們都笑著接了,祝纓道:“好好考。”
轉頭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祝纓道:“甄琦?”
甄琦站住了,旁邊是他母親送考,很緊張地看著祝纓。祝纓也捏了個鐵橘子給他:“人人都有,這是你的。你的學問考上府學是沒問題的。”
甄琦攥著橘子,垂淚哽咽:“大人。”
祝纓道:“去吧,別叫人說福祿縣學無用,教出來的學生都考不上府學。”
“是。”
祝纓也不在外麵等,和趙蘇兩個人閑逛府城,這裏與她上次來沒有太大的差別,趙蘇也來過府城,記憶卻沒有她這麽清楚了。學生們在裏麵考試,祝纓就逛街,過不幾日考完了出了結果,甄琦被選中了,但是名次竟然不如福祿縣另一個學生好。
那個學生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夠被選中,一時驚慌:“我、我是想來試一試手的。”
祝纓道:“試上了就上唄。”她看到大家圍著這個學生恭喜,卻又不理甄琦,就命人給甄琦送了一貫錢以做盤費。
顧同也是來“練手”的人,他小聲說:“叛徒。”
祝纓道:“他怎麽叛徒了?大家不是都來考的麽?”
顧同也有點少爺脾氣,道:“反正不對。”
祝纓道:“行了,甭慪氣了,反正你們以後也不得見了,我還有正事兒呢。該回去了。”
顧同問道:“是這個事兒嗎?”他提著小橘子問,他是顧家人,也知道一些事情。
祝纓道:“不是!”從他手裏輕輕巧巧拿過小橘子走了。顧同跟在後麵跳著腳的追:“大人,那是給了我的,可不能反悔。我總覺得拿著咱們縣的橘子一定是會有福氣的!”
……
祝纓一路從府城又回到縣裏,京城的批複也下來了。不但同意了她與洞主所請交易之事,連申請的數目都沒有打折扣。
祝纓命人將蘇媛請到了縣衙,告知她交易可以進行了。
蘇媛這邊也不含糊,道:“我們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交易?可不可以就在縣城先訂一些?我看縣城也有鐵匠鋪,也有米倉,鹽可以稍晚一些。我們的牛馬現在就可以趕過來,要木頭,運出來就要費些功夫。”
祝纓道:“可以。”
蘇媛先挑了一些農具,其次又要了些兵器。祝纓遵循著朝廷的規定,可以給她箭頭之類,卻不賣弩給她,蘇媛也沒有過多的堅持,她要的更多的還是長刀。
過不數日,兩下交割完畢。
蘇媛也如祝纓上次那樣親自監督,直到最後一匹馬被祝纓這邊接收,她說:“好啦,你是個公平守信的人。”
祝纓問道:“那麽,可以互相交換奴婢嗎?”
蘇媛沒想到她還有這麽一出,沒有馬上拒絕,而是問道:“怎麽交換?”
“一換一。你能做主,現在就定下章程,需要請示令尊,也請帶話給他,我等回話。”祝纓幹脆地說。
這事兒是她吃虧,因為她手裏沒獠人奴婢,要從大戶手裏摳出來奴婢,得花錢買。經濟越好的地方,越貴。虧得福祿縣自去年起就有了盈餘,不然她還真拿不出這一筆錢來。
蘇媛點頭道:“可以。”其實她也要自腰掏包的。誠然,山上奴隸最多的人是她們家,但是不是所有被搶的奴隸都在她家手上,她也得出點血跟人換。她答應這個是要頂住很大的壓力的,想來她哥哥也不會很同意。
那位樹老兄下意識地想阻攔,又忍住了。
祝纓問道:“怎麽?”
蘇媛道:“沒事兒!就這麽說定了!咱們還照上回交易的樣子來?”
“可以。我這裏數目已經有了。”
“好!等我將這批米運回去,再來。”
“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