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緋衣
麥子也看了、人也問了,高興也高興過了。
皇帝下令政事堂仔細研究此事拿出個計劃來。
皇帝自己對種田隻能說“略知”,他當甩手掌櫃王雲鶴和施鯤都沒有失望之情,反而覺得皇帝還挺可靠的。一個皇帝能知道“稼穡艱難”,知道產量提高了對他有好處,大臣們就已覺得他很合格了。能夠讓政事堂與懂實務的地方官去製定計劃,而不是頭腦發熱一拍腦門兒就說全部都給種上麥子,更是讓政事堂大大地滿意。
施鯤與王雲鶴一齊道:“謹遵陛下旨意。”
皇帝又看了一眼祝纓,道:“你仔細向二位相公說說,有什麽難處也不要隱瞞。”
祝纓道:“是。”
皇帝道:“麥子留下,你們去吧。”
幾人向皇帝辭出,祝纓禮都行完了,又添了一句:“陛下,那臣能要求一件事不?”
皇帝抬起一隻腳正要離開,又把腳放了下來,問:“什麽事?”
“現都交四月了,臣回去時離秋收已不遠了,秋收之後就該再種宿麥了,可是手上的種子實在不夠,能不能給撥點兒?”
皇帝指著施鯤和王雲鶴說:“你同他們講去,讓他們給。”
祝纓道:“遵旨。”
說了這一陣兒的話,後半晌都過了一多半,除了祝纓,其他人都知道皇帝的習慣,一同向皇帝辭出,留給皇帝娛樂休息的時間。
劉鬆年與他們一起出了勤政殿,說:“我得聽聽,這小子又要作什麽夭。哎,你沒再寫我什麽壞話吧?”
祝纓道:“哪兒能啊?我謝您都來不及呢。”
“哼!”
劉鬆年沒有硬蹭進政事堂裏旁聽,政事堂是宰相議事的地方,他雖心裏癢癢還是站住了,心道:你等著,我得問出來不可。
……
祝纓安靜地跟在兩個丞相身後又回到了政事堂。
今天因為她這一件事二位又積壓了一些公務,而在南方一些地區推廣稻麥兩季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完的,不是將所有事務耽誤一天就能定下來的。
施鯤道:“你先住下,在京裏多留幾天,話要問你。大理寺、禦史台自有我們協調。”
祝纓道:“是。”
王雲鶴道:“你回去寫……是不是已經寫好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祝纓聽了卻很配合地從另一隻袖子裏又掏出厚厚的那一疊數萬字的文稿,道:“這是下官整理的福祿縣的一些情況,都是下官親身經曆又或親自驗核的。”
施鯤與王雲鶴對望一眼,都笑道:“還真寫了啊?”
祝纓苦笑道:“要問我案子,我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可不得把該準備的都準備了麽?”
施鯤沒再說她胡須的事情,說:“東西留下,你把心放回肚裏。”
“是。”
王雲鶴道:“這兩天不要亂跑,有人送你去大理寺和禦史台回話。”
“是。”
祝纓見他們沒有別的吩咐了,將之前給他們看的那幾份文書分兩個袖子揣好就要告辭。王雲鶴道:“你站一下,將試種的那一本也留下,其餘你帶走。”
祝纓又將試種的那一本交給王雲鶴,這才離開了政事堂。
出了門,剛才的孫一丹上前道:“祝大人,小人送您出去。”
祝纓道:“有勞。”
一旁藍良誌也湊了上來,笑道:“大理寺、禦史台兩處都已派人知會過了,祝大人隻管把心放回肚子裏,明天咱們去府上接祝大人過來見他們,包保順利過關。”
祝纓笑道:“辛苦二位了。”
“哪裏哪裏,都是小人的本分。”
這種“毫無根基的小人物眼看要摔坑裏跌個嘴啃泥、忽然之間翻盤全身而退”的戲碼誰不愛看呢?反正他倆挺喜歡看的。
三人一路往外走,一路說些閑話趣聞,祝纓不問旁人,先問:“咱們冷少卿近來還愜意嗎?”
孫一丹想到冷雲之前的樣子,笑道:“他老人家沒有不愜意的時候。”
“哎喲,當麵不能說人。”祝纓忽然說,藍、孫二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遠遠的無聊得都要摳手指的人不是冷雲還能是誰?二人也都笑了起來。
祝纓道:“怕是要教訓我,不敢耽誤二位了,二位先請回吧,我明天在家裏等著二位的大駕。”又報了自己的住址,孫一丹念了一遍,道:“記下了。明天一早,小人就去府上。”
三人告別,祝纓快走幾步迎上了冷雲。冷雲將她上下一打量,故意驚訝地說:“哎喲,沒缺胳膊少腿兒,過關啦?”
祝纓道:“大人這說話有點兒缺德啊,我好好的不行麽?”
兩人互相都不生氣,冷雲道:“走,我送你回家。”
“沒事兒,安全,政事堂還有話要問我呢,不會叫我去別處蹲大牢的。”
“呸!童言無忌!”冷雲說,“還沒回過案子的事兒,且先別去鄭家。”
“怎麽?”
冷雲仰著臉想了一下,道:“倒也沒什麽,避嫌麽。”
祝纓道:“您現在還是大理寺的少卿呢,就不用避嫌了?”
冷雲道:“我?誰都不用跟我避嫌的。”
兩人說著出了皇城,祝纓道:“我真得回家了,家裏還沒收拾呢,等把鬧心的事兒都收拾完了再拜您的廟門兒。”
“嗬,那得帶個豬頭。”
祝纓笑道:“好啊,帶倆。”
皇城門口之前看熱鬧的人早散得差不多了,溫嶽和李校尉等都還在。祝纓上前一抱拳:“今天麻煩各位啦,明天少不得還得接著麻煩,可惜我久不回來,且要回家安頓一下,等事情了了再與大家說話。”
溫嶽道:“回你的家吧!哎,對了,你在京城不得有些花銷麽?你家兩年租子還在我這兒,我尋個空兒給你去。”
“行。”
李校尉也說:“咱們什麽交情?不在這一時,你先把正事兒辦了——看你這樣子,過關了?”
祝纓道:“現在還不好說,不過看著還壞不了,明天我再來回話。”
“那快回去吧。”
曹昌還在外麵等著呢,甘澤、陸超兩個在外麵守鄭熹,三人已在一處說了小半天的話了。甘、陸二人見了祝纓都說:“三郎,可算回來啦。”甘澤又埋怨祝纓:“你可真是的!當時與我說明白了,我也好回來回七郎的話。”
祝纓道:“我又沒個把握一定能有收獲的,怎麽說?牛吹了出去,回來沒法兒兌現不是丟臉麽?現在好了——鄭大人近來怎麽樣?”
陸超道:“還那樣唄——”他是個話多的人,卻硬將下麵的話都給咽了。
祝纓故意與他們多聊了一會兒。之前那家常吃的油餅鋪子還開沒開,哪家飯館來了新廚子有沒有什麽好吃的。
陸超問道:“甘大說,到了您那兒有好吃的?”祝纓道:“什麽好吃的?總比不上京裏,時新的果子是有一些,就是容易壞,不好運了來。可惜他來的時候沒趕上,沒能吃到那麽多。”
他們是故意聊的,為的是等鄭熹出來。鄭熹說不用她先到府上拜見,祝纓終覺不妥,哪怕空著手,也得在見別人前見一見鄭熹。到皇城來是公務,不算。公務之外她可不敢怠慢了。
她用了這麽個折衷的辦法,“偶遇”,看皇城門外碰麵時鄭熹的樣子,如果必要她回家呢,她就回去,辦完正事再去見鄭熹。如果意思不那麽堅決,就算連夜去磕頭也得爬去敲鄭府的門。
鄭熹按時出了皇城,在外麵看到祝纓,道:“你怎麽還不回家?誰罰了你的站了?”
祝纓看鄭熹比兩年前顯出了一點年紀,他已蓄了一部須,儼然是一個配得上羅敷的美丈夫。她向他施了一禮:“鄭大人。”直起身才說是久不回京,遇到熟人打聽點好吃的。
鄭熹道輕笑一聲,祝纓看了他一眼,他擺擺手:“回去,別犯了宵禁。”
兩人對望,祝纓會意,她可以安心回家睡個好覺,第二天從容起來應付公事了。
……——
曹昌將馬牽了來,祝纓道:“走吧,回家了,別犯了宵禁。”
曹昌的嗓音裏透著高興:“是!”
曹昌的父母現在正在祝宅看房子,他陪祝纓來是又回了家得見父母了。
主仆二人熟門熟路從皇城往祝宅去,一路上的景色不曾大變,許多房舍還是祝纓離開時的樣子,老鋪依舊開著,祝纓路過又買了點肉食、點心之類,有店家認出了她:“哎喲!小祝大人!回來啦?大娘子可好?祝翁可好?”
祝纓道:“他們沒回來,我來述職,過兩天還回去。”
“哎喲,這可要受累了。”說話的店家又多包了一包切好的肉給她,“這算小人給小祝大人接風的。可得收下。”
祝纓穿著官服,都讓曹昌拿了,她則多抓一把錢給店家,笑著回家。
很快回到了祝宅,老兩口聽到拍門還懷疑是聽錯了,細一聽真是自己的兒子,曹父打開門:“你怎麽又回來了,是大人派的新差?大人?!”
祝纓道:“嗯,是我。”
曹父趕緊又叫妻子:“快!大人回來了。”
一番擾攘,曹昌將馬將給曹父拿去馬槽拴著,將食物交給曹母準備晚飯,自己則去給祝纓打開書房的門,收拾書房請祝纓暫坐。
祝纓還想自己打掃臥房的,大門又被拍響,曹昌一路小跑去開門,見金良一家與溫嶽都來了。
金大娘子帶著丫環,進門就對祝纓說:“我就知道,你又沒帶什麽人照顧生活。”有了她,吃的、用的就全有了。
祝纓道:“我瞧著積灰不厚,曹大娘必是平日灑掃的。撣撣土就能住了。”
金大娘子道:“知道她每過年節都要掃塵。離過年都過幾個月了?不得再打掃?你屋裏沒礙事兒的東西吧?”
祝纓哭笑不得,道:“我能有什麽不見不得人的東西?”
金大娘子這才帶著丫環去給她收拾臥室、擺酒席。曹父見狀,趕緊叫兒子一塊兒把前院的正廳給收拾出來。
金良是陪著妻子過來的,溫嶽是來給祝纓送點在京城的花費的。
祝纓道:“我回來還沒去看你們,分些土產,你們倒先來了。”
金良說:“這麽遠的路,你過年還記著我們,現在又瞎客氣什麽?誰不知道你現在事多?”
溫嶽說:“你甭管那些個虛的,虛事耗神。”
正堂很快就打掃好了,再點上燈燭、擺上酒菜。金良道:“不用你們伺候,你們忙你們的,咱們自在吃酒。”
祝纓喝茶陪著,溫嶽給金良滿上。三人說起了京中這兩年的變故,祝纓道:“鄭大人這兩年消息少了,不常上邸報了。”
金良道:“是好事,上了邸報也是挨罵的,陛下也不知道……”
溫嶽道:“陛下看中太子,七郎是詹事又是外甥,要求難免高些。”
“魯王呢?”祝纓問。
金良道:“天下父母疼小兒。”
祝纓知道他們倆這樣兒能摸著一點兒門,其中門道又未全通,就不再多問他們。金良也關心起她的案子,問她今天的事兒,祝纓說:“見了兩位相公和陛下,相公們問起了案子,明天派人來送我去大理寺和禦史台,事兒應該不大。我就是給刮上的。本來沒我什麽事兒,約摸是有人順手。”
金、溫二人點頭,溫嶽問道:“口袋裏是什麽?”
祝纓道:“現在不說,過一陣兒你們可能也就知道了。我在福祿縣種的一些糧食。”
“哦,帶這個倒是合適。”
他們又說到金良,說金彪現在也長大一點了,金彪是武官的兒子,可惜不夠直接蔭個官當。
蔭官是看老子的品級的,從一品開始,往下直到五品,他們的兒子是可以直接有官階的,不用通過別的甄選,隻要有個老子就行。一般也有個名額限製,幾品的可以蔭幾個兒子、蔭官授幾品之類。官職越好,待遇越好,蔭了孫子的都有。六品開始,就不足以蔭兒子直接做官了。
五品是個坎兒,不止是對官員本人的仕途,對他的家族更是如此。
金良熬了這麽多年也還是個正六品,比起他,祝纓熬的年載算少的仕途可謂順利了。
祝纓道:“無論入行伍還是什麽的,就算熬年資,也得先進了再說。甭管收成好不好,你不種,永遠沒收成。且你又不是沒熟人,把他送進去,怎麽也有個官身不是?晾在外頭算什麽?”
金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文不成武不就的!”
溫嶽道:“我看小祝說的對,好壞先給他謀個一官半職,且熬著。難道要等你升五品?”
金良道:“我再想想,不知道哪裏合適。他有點憨。”
祝纓道:“你還說他憨呢?”
金良作勢要打,三人笑成一團。又吃喝一陣兒,金大娘子道:“都收拾好了。”祝纓道:“大嫂來坐,大嫂辛苦了。”
金大娘子一來,他們就不再說什麽“正事”了,接著話家常。又吃不太久,溫嶽明天不當值,但是京兆有宵禁,過一會兒就散了。
曹昌卷了鋪蓋去門房,曹家老夫婦依舊住前院仆人房。
祝纓躺在**,心道:京城雖好,還是快溜為妙!
……——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來時曹家老兩口已經起身把前院又掃了一遍,馬也喂好了。
祝纓道:“別忙那個了,先弄點兒吃的來。”
曹母道:“粥已好了,有煮好的雞子,醃菜也切了,還有昨天一些肉菜,這……”
祝纓笑道:“可以,不過今天要來人。”她取了錢讓曹昌去外麵再多買些早點過來,點了些附近較貴的早點,曹昌跑出去買了一大提籃。
東西買回來之後,孫一丹與藍良誌就登門來了。
祝纓道:“正好,一起吃點兒吧。”
兩人十分推辭:“在家吃過了。我們等大人用完飯再走,來得及。您知道的,他們還得上朝,回來才是辦事兒呢。”
祝纓道:“那你們還急什麽?再墊一點兒。就算吃過了,這一趟跑下來也該餓了。”
她特意讓買的京城頗貴的早點,京城生活費錢,孫、藍二人也不能日日吃得這麽“富裕”。二人看了早餐花色就不再推辭,也坐下來又吃了一頓。三人吃完,太陽也升起來了,再一同去皇城。
還沒出家門,祝纓就一人給了一個紅包。兩人還要推拒,祝纓道:“你們是審我的人麽?不是,就不是循私。我兩年沒回來了,正想打聽打聽這兩年的新聞,拿著喝茶。”
兩人含笑收了。
今天就沒多少人圍觀祝纓了,她很順利地先到了大理寺,這裏遍地是熟人,人人都帶點激動地叫:“小祝大人。”“小祝回來了?”
藍有誌低聲對孫一丹說:“看來真有點兒門道。”他二人出了政事堂,又是一副端莊體麵的樣子了。
竇朋與裴、冷從朝上下來,聽說祝纓來了,道:“請過來說話吧。”
裴清的耳朵動了一動,“請”字用得還挺妙的哈。
祝纓與藍、孫二人同到了堂外,這正堂她是極熟悉的。她不動聲色,緩步走了進去,藍、孫二人跟在後麵。三人拜見了上麵三位,冷雲道:“你們兩個怎麽來了?”
竇朋看過去,見這二人也是麵熟,道:“相公們有什麽事嗎?”
藍良誌拱手陪笑道:“相公命我二人送祝大人先到大理寺、再去禦史台,故而前來。政事堂並不插手這件案子,這兩天案子過了相公們還有旁的話要問祝大人,所以派我二人跟隨。”
竇朋道:“知道了。”
祝纓道:“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詢?”
竇朋對祝纓還有印象,微笑道:“核實一點小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蘇匡。”
祝纓還如在政事堂答的那樣,道:“下官離職時俱已交割完畢了。禦史台派了阮、樊二位到福祿縣時問過,下官並無旁事可說給他們聽。”
竇朋點頭,祝纓看他表情知道自己猜的不錯。她其實不用過來這兒,交割都交割完了,還有什麽好弄的?竇朋也壓根兒不想禦史插手這事兒,他剛來,地盤就被別人橫插一手,誰能忍?
竇朋對禦史台也是一肚子的不滿,見祝纓不多提其他,道:“你們在時大理寺規矩整肅,哪知會出這樣的事?!”
祝纓道:“人各有職司,若是時時審查下屬,豈不要被說多疑又器量不夠?”自鄭熹離開之後,是裴清在代理大理寺,無論是左還是蘇,他們如果犯事是很容易牽連到裴清的。這可不是祝纓願意看到的。
竇朋問道:“當年究竟如何?”
祝纓沒給他看自己接手時的收據,而是將自己與左丞交割時的收據呈給竇朋看,道:“就是這些。您看看怎麽抄錄一下,不然一會兒禦史台那兒還得打官司。”
竇朋當即喚了書吏來一人一頁飛快抄寫,抄完了再將原件還給祝纓。祝纓將他們抄的又看了一遍,簽了個背書。
抄的、看的一麵歎她仔細,一麵想:可恨!原來我們曾有這麽多的產業。
竇朋道:“我料亦差不多。”
祝纓道:“大人明鑒。”
竇朋左右看看,問裴、冷二人道:“你們還有什麽要問的麽?”二人都搖頭。
藍、孫二人又陪同祝纓往禦史台去。
禦史台離大理寺也不算遠,很快就到了。禦史台裏有祝纓的一個熟人,陽大夫不算,祝纓隻見過他幾麵,熟人是薑植。外人看來她和薑植不算密友,實際上二人與鄭熹都有很深的關係。蘇匡的案子不是薑植審的,他現在已是侍禦史,大家都是卡在六品上的人,見麵互相點頭致意,薑植就得去忙別的事兒去了。
管蘇匡案的侍禦史叫閻建民,是個方臉的中年人,長得很合選官的相貌,頗具威嚴。對祝纓說話卻還客氣:“累祝令跑這一趟。”
祝纓跟他也是熟的,禦史台借大理寺的大牢,辦案的人常與祝纓有接觸,若是提審女犯,手續就更要繁瑣一點,更常打交道。
祝纓道:“不敢,有案子牽涉其中,自該說明的。”
閻建民道:“我便不與你客氣啦——究竟如何?”
“是我走之後的事,我手裏有的也隻有收據。我也帶來了,要不禦史找人抄錄一下?”
閻建民笑道:“案子的證據你不給我留下?”
祝纓道:“你不過拿這個對賬,有賬就行,這卻是我與旁人交割的佐證。你要留下來,也得給我寫個收據。”
“你還真是小心。”
祝纓道:“要是不小心,沒留這個東西,這會兒我自己都說不清了。”
閻建民歎了口氣,道:“好吧,我著人來抄寫。”
收據抄完,他又問道:“豐堡嘩變,怎麽回事?”
祝纓道:“我真不知道,離我五百裏呢。說是因為我給我那兒的人發錢,他們那兒倒鬧起來了,可笑不可笑?”
閻建民道:“有什麽可笑的?養家糊口的人,能不著急麽?你的賬有個說法麽?”
祝纓又拿出一本來:“這是我與丁校尉往來的公賬,你接著抄錄?”
閻建民笑道:“好。”
政事堂派了人送過來的,他也不想惹。跟祝纓在這皇城裏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好幾年,祝纓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是很清楚的,除非上下串通一氣栽贓給她,不然是真找不到什麽毛病。
書吏抄著,閻建民抄手踱步:“我真不知道叫你跑這一趟是這的什麽,這麽遠的路。哎,你是要回來了嗎?”
祝纓笑眯眯地:“哪兒能呢?任期還沒滿,興許就是叫我回來好當麵訓話,免得我淘氣。”
閻建民道:“未必未必,聽說你麵聖了?”
“昨天,回了些在縣裏的事兒。倒先被相公們審了一回,他們問得可細。有點兒嚇人。”
“你還能叫嚇著了?”
兩人閑話的時候,這一份賬也被拆開抄完了,閻建民道:“好了,我這裏留個檔,你也看一看,抄錯了沒有?”
祝纓拿了,逐頁給兩份複件上寫了背書為注,最後簽上名。閻建民道:“小祝,厲害。”
祝纓道:“這又是怎麽了?”
樊路是閻建民派出去的,期間在公文裏夾過私信給閻建民,曆數祝纓之不配合與綿軟之狀。
閻建民心道:差遠了差遠了。客客氣氣給祝纓送了出去,出門時還說:“案子本不幹小祝你的事,隻是問幾句話。”
祝纓道:“我明白。”
……
出了禦史台,就沒有別的地方了,藍、孫二人再將祝纓引回了政事堂。
王雲鶴滿心歡悅。祝纓麵聖的奏對非常得好,雖仍有青澀的地方,但是路子是對的。他花了些心思教祝纓讀史,祝纓讀出來的效果比他想象中的還好!這人帶著腦子讀書,能有自己的想法,王雲鶴豈能不喜?
他昨天又熬夜把祝纓寫的兩大本都看完了,祝纓寫的試種記錄,各種數據齊全。王雲鶴比照自己所知,知道她是用心去種地了。士大夫總有一種不好的習慣,說是“耕讀”實則那個“耕”許多人是不大瞧得上的,更像是一種姿態,秋收糧食沒有春天種的種子多也不在乎,人家不靠那個吃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也不是少數。
而祝纓寫的兩年為親民官的總結,更不僅僅是寫已經做過的,連計劃都有。不僅僅有福祿縣的,還捎帶寫了兩頁她對周邊的看法。當然也包括了稻麥兩季的問題,還包括了果樹的問題。
今天一大早,王雲鶴上完早朝就把這個又給施鯤看,兩人替著班把日常的事務給批示完。
中午吃飯的時候,祝纓被帶了過來。王雲鶴道:“來,一道用飯吧。”
祝纓的飯量比他倆都大,兩人見她吃得香甜,都指著自己的桌子上的菜讓拿給她。祝纓問道:“二位相公不吃嗎?我沒事兒的,趕路時也不吃午飯。”
“老了,吃不動了。”施鯤感慨。
王雲鶴道:“你盡量吃,不夠還有,我們看著你吃,胃口也好些。”
這會兒又沒有食不語的教訓了,一邊吃一邊聊。王雲鶴問祝纓一些情況:“南府你都給惦記上了?”
祝纓道:“不惦記不行,我想給福祿縣弄富裕些,還是那句話,財富如流水。水都流到我這兒來了,鄰居家要是窮了,我也睡不安穩不是?不如大家一起能種個雙季,吃得飽一點,手裏有點餘錢了,也能多買一點我的橘子。對了,您吃橘子嗎?”
王雲鶴笑道:“老劉手裏有塊板子,上頭有個白字。”
“就是那個。賣貴一點,我這兒容易賺錢。把周圍的錢都攏了來可不太行,還得他們都有錢了,才有錢買我的東西。橘子這東西,周圍幾個州都大量的產,怎麽分辨?也容易冒充,也容易衝行。人家頂好另有別的生計。再有,人心趨利,種果樹有錢了,不種莊稼怎麽辦?”
施鯤道:“不錯。你怎麽辦的?沒見你寫。”
祝纓又扒了一碗肉菜,道:“不好意思寫,誰占良田種果樹,我弄死他。”
施鯤“噗”地噴出一口米飯,拿筷子點著她:“都說你促狹,我看你呀……”等等!這是皇城門前殺人的主兒啊!不狠才奇怪吧?
施鯤道:“還是要宣諭一下再動手的。”
“嗯,已經嚇唬過他們了。”
兩位丞相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麽問題,施鯤又問:“你跟魯刺史不和?”
祝纓道:“不敢。下官一向敬重前輩的,隻是福祿縣離州城也遠,下官到福祿縣想做的事兒太多,不免怠慢了刺史,好在刺史大度也不與下官計較,放手讓下官去做了。”
施鯤對王雲鶴道:“他嘴巧。”
吃完了飯,三人喝茶繼續聊天兒。王雲鶴問祝纓瑛族的事,祝纓說了自己的經曆:“下官去那兒連來帶回二十天,沒能全看到。除了語言不通,與普通百姓沒什麽區別,哪裏都有聰明人,並不能因為他們是‘蠻夷’就覺得人家沒長腦子。”
她舉了阿蘇洞主下山,對山下工匠的手藝感興趣,許多小販想坑冤大頭的例子。“第二回 ,就叫人看出來了,笑得那叫一個邪氣。”
施、王二人聽了一笑。
王雲鶴又問瑛族是否可以教化,祝纓道:“您看過的,那詩史就是他們自己寫的。奏本是洞主外甥寫的。”
王雲鶴點頭:“寫得不錯。”
又問瑛族內的具體情況,關鍵是首領的意誌之類。祝纓道:“他們也想與朝廷交好,下官在勸他……歸附。相公看,羈縻如何?”
王、施二人都說:“果然可行麽?”
“相公麵前不敢誇口,下官確實在試著勸說他們獻圖、受朝廷敕封,隻是……”
“隻是什麽?”施鯤問。
祝纓道:“風俗不同,物產也與中原不同,稅上恐怕不行。我想,他們按石繳稅,一年一戶半石米行不行?少是少了些……”
施鯤道:“你還想收他們的稅?”
通常情況下,藩屬、羈縻是不怎麽能給朝廷上稅的,隔個幾年來“上貢”一次就是挺給麵子了,貢的東西也不多,朝廷還要給他們一些賞賜回禮,賞賜一般比較豐厚。
這些人的作用主要是“屏藩”,即阻攔更遙遠的地方的入侵,以及安撫他們自己不要作亂,別亂吞並周圍其他的小部落打得亂七八糟。
祝纓還敢想收稅了!
祝纓道:“我覺得可以啊,要不咱試試?先不收稅,先看看敕封?然後教種麥子,多收一季莊稼,她也該給我點抽頭吧?”
二相大笑!
祝纓道:“真的,不過可能得討價還價。相公,我要的麥種,咱們是不是也得談一談了?”
兩人忍笑說:“行,看你怎麽還價。”
祝纓道:“下官想依次推進,那本子裏寫了,今秋我將所有公廨田種了,再給選部分有餘力的士紳,至於百姓,自願。耕牛也不夠的,還得我給他們租。冬天了又要修渠,怎麽將徭役使的人與耕種的勞力錯開來,不使民力窮匱,也還得試一試才能定下來。等今冬試過了,明年再繼續推廣。花個三、五年,讓全縣穩穩地種好麥子。以福祿縣的耕地,您這回至少得給我一千石麥種帶走,不能再少了!”
王雲鶴道:“你還想再有三、五年?”
祝纓站了起來,從袖子裏又拿出一份奏本,這是正式格式的奏本而不是自己隨手寫的總結。
她鄭重地往前一遞,道:“下官請再任一任福祿縣令,再兩任最好。一季稻、一季麥,一年就過去,一任縣令夠幹什麽呢?一棵果樹要好兩、三年才能結果,五年才能產量穩定,我親手種的橘子自己還沒吃上呢,我規劃的水渠、道路還沒修完。福祿縣還沒出一個進士。還有瑛族,才開了個頭兒。我去的時候,百姓穿得上補丁衣服的都不算最差的,鄉間還有衣不蔽體的人,我來了一回,總要讓全縣上下都能穿上一件新的粗布衣。我想回去。請二位成全。”
王雲鶴與施鯤難得感動。會說漂亮話的人很多,肯真的跑到二千七百裏外紮紮實實當縣令的很少,幹了實事再說什麽話他們都會感動。
王雲鶴道:“你幹多久,由陛下來定、由朝廷來定,你且回去吧。”口氣十分溫和。
祝纓道:“是。”
她不太擔心自己的請求會被駁回,王雲鶴實幹,稻麥兩季現在全朝廷就她懂,那肯定得用她。
她所猜不差,前腳出了政事堂,後腳施鯤就說:“看他獻白雉時,還道他動了歪心思,不想終是能夠踏實做事。”
王雲鶴道:“老實人不少,機靈鬼也不少。有捷徑還能克製住自己走正途的人,確實難得。”
“那就成全他?”
王雲鶴點了點頭。
兩人將祝纓的奏本仔細都看了一遍,見寫得與她剛才說的意思相近,不過用詞稍稍規範些,沒查出什麽錯訛、犯忌諱的事兒,才給她遞上去,再輕描淡寫一句:“倒是有些恒心,不肯半途而廢。”
皇帝道:“我也正想到他。很好。”
想了一想,於“準”字之外,又別有賞賜,賜錢十萬,緋衣一領。
王雲鶴道:“緋衣是不是有些過了?”
賜錢十萬,一百貫,對皇帝而言不算大手筆。緋衣卻不一般,五品才能穿紅,祝纓卡在六品門檻上,她各項政績都隻是“剛剛開始”,沒有一項大功告成的,穿紅為時還早。
皇帝道:“哪裏過了?告訴他,這衣服是借他穿的。用心國事,將事情辦好,這衣服才是他的!”
……
此時祝纓不知道自己得賞了,案子的事兒她算應付完了,皇帝那兒也回完了話、丞相這裏也答完了題。
她出了皇城,趕緊回家換了衣服,重新收拾點東西,她得趕緊拜廟門去!
鄭熹、王雲鶴、劉鬆年都得去拜一拜,順便得去謝一謝嶽桓,還有冷雲,這人對自己確實算是熱心腸的。
虧得溫嶽給她送了些錢來,不然還不太湊手呢。
肚裏扒拉著算盤,皇帝派的賞就來了!
祝纓從來沒在家裏接過什麽旨意,隻好把供祖宗的香案給拿出來,搜了點香點著。曹家一家一口什麽都不懂,隻在一側跟著跪下頭也不敢抬。
祝纓接了一百貫錢、一領緋衣,還要請使者喝茶。使者不是內使,而是由皇帝指派的一個年輕翰林。翰林也分數種,有湊數的,也有正經的。這來的跟藺振一樣,是正經的進士出來的翰林。
他對祝纓有點好奇,所以不推辭留下喝口茶。先是傳了皇帝的話,讓祝纓記住:“用心國事,這衣服才是你的。”
然後才微笑道:“恭喜祝令,朱紫可期。”
祝纓道:“不敢。如果一心想著朱紫,現在就是我這輩子離緋衣最近的時候了。”
年輕翰林道:“福祿縣偏遠,恐怕……在下年輕,失言了,不如回京更方便些。”
祝纓道:“不敢辜負陛下聖恩,不將任上的事情辦好不敢想其他。”
“任上的事辦好亦是回京之途,離天子近些才能得沐聖恩呀。譬如段著作,隻有在陛下身邊才能一展長才。”
祝纓道:“他不容易。滾滾黃沙想種地都難,他的長處在這裏,走的路子對。我還能種個地,比他的處境好多啦,不該有貪心。”
年輕翰林心中是更親近段嬰的,眼見祝纓一句壞話也不講,心道:這人究竟是個寬和君子,還是個外寬內忌的小人呢?
他沒試著底,也不能留太久,打個哈哈,也不拿喜錢就走了。
曹家一家三口也算長見識了,曹母有點慌張地問:“大、大人,這、這要怎麽收拾?”
祝纓道:“不用收拾啊,我這就給它花了。太好了,我正愁手頭錢不太夠呢!”
她把衣服往衣櫥裏一放,提起一串錢來:“可算不用愁了。”
她先寫了個謝表,明天好投給皇帝。
接著就收拾了去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