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勾勒
“天兒越來越熱了,你這個時候出門太受罪啦。好容易都安穩下來了,非得自己去麽?”張仙姑手上疊著衣服、嘴上嘀嘀咕咕。
祝纓檢查著自己的佩刀,說:“以後再派別人,這一趟我得親自去看一眼心裏有個底才好。”
張仙姑道:“聽說,西卡、吉瑪那邊兒不太好相與哩,你安全不?”
祝纓道:“青君、青葉會陪著我。”
張仙姑肚裏一盤算,青君是個能打仗的,青葉呢,在花姐身邊的日子不短,也能照顧人,心頭才微微一鬆。又嘀咕道:“才在家住幾天呐?哎,家裏要是有事兒,怎麽辦?”
祝纓道:“趙蘇他們留下,不礙的。”
花姐走了進來,將手裏的一大包仁丹放到桌上,說:“這是仁丹,你帶上。”
祝纓看了一眼,道:“這些少了,我還要再帶些人同去呢。我們裝扮成商人,還要有腳夫、護衛,這一包不夠的。”
花姐道:“知道,他們那另有準備的,這是給你的。”
“哦。”
張仙姑把仁丹往包袱裏一塞、夾在衣服中間,長出了一口氣:“可得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
祝纓道:“我這一趟走,要四處轉一轉,在外頭的日子會長些,不過秋收前我一定會回來的。”
“這麽久?!”張仙姑和花姐都嚇了一跳,祝纓出巡,從來沒有花過這麽長的時間。
祝纓道:“當然啦,要辦的事兒多著呢,且這一路又不比以往有人接送,去的都是生地方,自然會慢一些。又要買賣山貨,走不快。”
張仙姑的心又懸了起來:“那你可多帶幾個人,哎喲,不行,這也太……”
花姐將張仙姑擁在懷裏安慰:“她有數呢,這麽大的家業,當家人就是辛苦的。等她這次回來了,以後就不會再這樣往外跑了,是不是?小祝?”
她邊說邊朝祝纓使眼色,祝纓道:“當然!最遲秋收,一切順利,我興許還早些回來呢。”
張仙姑道:“你可早些回來呀!”
“好。”
這邊安撫好了張仙姑,那一邊,祝纓又要將梧州的事務——主要是山城——做好安排。祝纓召來刺史府與縣衙諸官吏,讓他們:“各司其職,如有意外,趙蘇,你與大姐、項安商議。祝煉要是回來了,你先接待,他也有理事的經驗,有事盡可托付給他,不要把他閑置了。朝廷萬一有公文、信使來,就說我出去打獵了。若有急事,快馬送信與我。若聯係不上我,可請幾位頭人過來,共同議事。”
眾人都應命。
她又召來了考試新選的二十個人,這二十人裏,有山外來的,也有山裏人,祝纓道:“你們都是精選出來的人才,當有所用。所謂‘得人’也要看各人擅長何事,我現將你們分往各處,先試著學辦差使。等我回來,看你們各人所長,再為你們定職事。做事嘛,還是做著自己喜歡、順手的更好。”
二十個人也有在不得誌的、也有出身有問題的、也有女子如蔣婉來的時候沒打算自己考取個官吏做做的,又有以為考過了就能有官做的……凡此種種,心思各異。但祝纓既有安排,也還算能夠接受,因此參差不齊地作揖道謝。
祝纓道:“青葉,讀吧。”
祝青葉拿出兩張紙來,上麵寫著各人的名字以及將要分派的職務,也有去幫項安的,也有去幫趙蘇的,蔣婉一個安靜姑娘就被分給了巫仁手下幫忙。祝青葉讀完,將最後一行字也念了:“兩個月後,不合式的,調換輪替。”
二十個人答應得依舊不甚整齊。
祝纓道:“一會兒讓項安給你們安排住處,總住客館裏可不好。府裏暫按照九品給你們發俸祿。”
這回答應的聲音大了一些。
祝纓道:“項安,你先安排他們的住處。安頓好了,各自就找師傅曆練去吧。散了吧。”
眾人轟然答應,項安帶著二十個人去了——有家室的如蔣婉,就不好跟四娘這樣的姑娘住一起。此外,諸人的貧富也不相同,也有孤身前來的,也有帶著仆人的。都要一一安排妥當。如此一來,山裏刺史府手上的空房子所剩就不多了,項安將此事記下,預備祝纓出巡回來之後,再向祝纓匯報,詢問如何解決。
祝纓則又特意叫來了小江,小江思忖,估計是要讓自己也相幫照顧張仙姑。她與花姐相仿,花姐精力也漸不如年輕時,一個人恐怕也忙不過來,祝纓沒有回來之前,小江就已主動幫了些小忙了,這一次,她猜也是差不多的。
她連怎麽回答都想好了,祝纓的第一個問題卻是:“周娓現在如何?”
小江一怔:“挺、挺好的呀?難得是個硬氣的人。”
祝纓道:“就怕太尖銳了,我走之後,你幫我多看著她,別讓她把那些話都往外說,又或者看到個男子就要翻白眼。這些話,對她講是沒有用的,這是她的脾性,脾氣本身沒好也沒壞,隻是在現在不太合宜。”
“為什麽?”小江問道,“又何必人人都圓融呢?”
祝纓道:“她有些非黑即白,硬氣是好事,執拗多刺有時候也誤事。她的刺又不是她自己造成的。有她在也能帶一帶不思進取的人,刺撓得太厲害了又容易為她招怨。你為她拿捏一個分寸。”
小江想了一下,道:“好。”
祝纓又與趙蘇進行了一次長談,將不能公開說的事與趙蘇細談。譬如如果朝廷有突發事件,要怎麽辦,山下有變故,又該怎麽辦等等。
最後,祝纓讓趙蘇留意好的鐵匠、銅匠,有無會翻模造範的匠人。
趙蘇問道:“您是要鑄造兵器麽?咱們的庫存還夠用,隻是如今山外也不敢與咱們大筆交易。匠人更是管得嚴,隻怕要慢慢尋訪才好。”
祝纓道:“不止,我要會鑄錢的。”
趙蘇猛然記了起來,道:“不錯!是該如此。隻是這樣的匠人也少,更難尋。”
“不急,留意就是。”
“是。”
“我走之後,內緊外鬆。”
“是。”
最後,祝纓又到了侯五的住處。侯五近來話愈發地少了,以往與祝大是個酒友,喝完了酒吹個牛也很有滋味。祝大已死,祝纓竟是個女人,侯五也不知道要怎麽應付這個荒謬的世界,既不知道,也就隨波逐流了,連背後說人壞話的毛病都消失了。
看到祝纓,侯五扶著拐杖站了起來:“大人!”
祝纓搶上一步,請他坐下:“跟我還客氣什麽呢?我要出去轉轉,家裏您多照看著。丹青我帶走,其他幾個留家裏接著練兵。您給掌掌眼。”
侯五沉默了一下,以老人特有的緩慢的語速說:“大人,要打仗了吧?”他是個多年混跡行伍的人,多少有些經驗。這樣輪訓、練兵,是要花錢的,要說祝纓沒點別計劃,他是不信的。
祝纓看了他一眼:“防備警戒而已。以前有朝廷作為威懾,咱們這些鄰居還老實些。如今可就得靠自己啦,藝甘的餘眾、西卡、吉瑪,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侯五道:“您說是就是吧,規矩我懂,上頭定的事兒,我們下麵的人不亂問。”
祝纓道:“沒什麽不能問的,就是為了防備他們。你您多費心了,也別太累著,人比事重要。”
侯五略有點局促地笑了:“老了,不中用了,一個老廢物,有口飯吃就得。萬沒想到還能過上如今的好日子。”
祝纓道:“以後都會很好的。”
“哎~”
……
祝纓一番囑托之後,換上便服,帶著胡師姐、路丹青等人與二十個府中隨從,從山城出發,先往鹽場轉了一圈。鹽場仍是孔雀在管,明珠、明月兩個姑娘皮膚比之前黑了一點,見到祝纓都有點激動——能做事固然開心,鹽場的生活其實有點枯燥。
祝纓並不去倉庫、鹽田檢查,而是說:“我來看看你們,再提一些鹽走,我寫條子。”
孔雀忙說:“我這就去準備,您要多少?”
祝纓道:“我要十擔。”
鹽場這邊的計量,一擔就是一百二十斤,十擔,一千兩百斤鹽,對鹽場來說並不算多。孔雀也不問用途,準備了十擔鹽:“都是上好的精鹽。”
祝纓道:“不要這麽好,有一擔精鹽就夠了,其餘都換成粗鹽。”
“誒?哦,好!”孔雀也不問緣由,反而請祝纓到倉庫、鹽田中去親自查看。
祝纓道:“你辦事,我放心,還看什麽?”
孔雀仍然含笑請她去看,祝纓道:“也好。”料想孔雀這倉庫必是準備得很好等她來檢查的,到了一看果然如此,倉庫裏的鹽一包一包碼得整整齊齊,鹽田裏也堆著一座一座的小小鹽山,太陽下反射著耀眼的光。
祝纓誇讚道:“條理分明,很好。”
孔雀道:“先前久未見您,心裏沒底,荒疏懈怠了。如今有了主心骨,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混日子啦。”
祝纓道:“好好幹,以後好事多著呢。”
孔雀見她臉上帶著淺笑,覺得自己應該算是過關了,也可向蘇鳴鸞有個交代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然而孔雀的消息送到阿蘇縣,蘇鳴鸞派人迎候,卻沒有接到祝纓。蘇鳴鸞不由有些奇怪:人去哪裏了呢?
蘇喆道:“我去府裏瞧瞧吧。”
母女倆商議的時候,祝纓已經與祝青君會合了。她換上了藍布衣服,號稱是福祿縣的商人,與祝青君手下的幾十人一道,往西卡家的地方行去。
路丹青、祝青葉與祝青君見了麵,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拍後背,顯得很是親昵。路丹青問道:“姥,咱們這可不像是去打獵呀!”
祝纓道:“是嗎?”
路丹青道:“嗯!”
又帶了鹽,又帶了一些山城作坊出產的糖、小手藝玩具兒,還從山城順捎了一些阿蘇家產的茶磚。又說要打獵,還號稱商人,怎麽看都是有文章的。而且,這一行還帶了許多紙張文具,這是不對的!山中無文字,這東西的用處實在不大!紙、筆之類,也有圖畫的需求,但量不會大。
路丹青自家就是頭人,如果不學習官話、文字,紙筆類的作用可能就是畫個花樣子之類。用量很少。
祝青君勾著她的脖子說:“你跟我走吧,走走就知道了!”
整個甘縣祝青君都非常的熟悉,由她引路,一行人走得頗為順利。在離西卡很近的地方,祝青君也與手下人都換了藍黑的粗布衣服,將頭發纏起來,變成了再尋常不過的山中商隊。
路丹青問道:“不見見項二郎麽?”
祝纓搖搖頭:“不必,咱們打獵來的。”
路丹青有些困惑,因為深山之中,即使是地頭蛇也很難立即精準地找到某一個人。而深山其實是很危險的,不提前與項樂聯絡,萬一遇到什麽事,現求救都找不著人來救。
還是祝青君將她勾到一邊,如此這般一說。路丹青興奮了起來:“要打了?!早說嘛!我們寨子裏也有跑商的,他們跑得比別業那兒的商人遠。別業集市那兒,與山外人交易得多。我們寨子裏,與山裏山外都有交易呢。我還能找到那幾家的本族人……”
祝青君道:“不宜宣揚,不然,對方就有準備啦。”
“自己人……唉,我阿爸是喜歡四處嚷嚷顯威風,確實該瞞他。”
祝青君搖了搖頭,嚴肅地問道:“你想要你阿爸也參與進來嗎?還像上次打藝甘家一樣?用他的兵?再從他手裏領賞?”
路丹青道:“他……我……”
“你可想好了。你與我不同,我的命是姥救的,我隻管聽姥的號令行事,姥自不會虧待我。你與小妹也不同,小妹家將來都是她的。你呢?別到最後鞠躬盡瘁卻隻得片瓦容身,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地混著,連我的下場都不如。”
祝青君所言,是路丹青這些日子來早在心裏想過無數遍的,而就對之策,她也想了許多。她直直地看進祝青君的眼睛,說:“這可幹係到我的身家性命,我能信任你嗎?”
“當然。”
路丹青道:“我想一直跟著姥,可是在姥麵前的不止有我,也不止有你。府裏什麽人都有,山外來的,各家當不了頭人的孩子,一直跟著姥的隨從……比在寨子好的是有姥主持。可是我也不太敢全信別的人。你是哪一撥的?”
“我是姥這一邊的,與其他人並不相幹。你呢?”祝青君反問。
路丹青道:“沒有姥,我可什麽也不是!好吧!就這樣!”
說完,她走到了祝纓麵前,當地一跪:“姥!請姥收留我!”
祝纓道:“你不是一直在我身邊嗎?”
路丹青仰麵道:“我,以後怕是回不去阿爸的寨子了,您得給我一個容身之地。”
她這話說得大膽,祝纓卻沒有生氣,她扶起了路丹青,問祝青君:“你們說了什麽?怎麽這般激烈?”
路丹青道:“姥既然帶上了我而不是別人,就是對我沒有疑心,我該回報您的信任。”
祝纓道:“不是我沒有疑心,而是你沒有退路。我的這條路可不好走,但好在是條路,願不願意跟我走?”
路丹青跪下三叩道:“我願意的!”
祝纓再次將她扶起,道:“咱們這趟,回去也要保密,我們就是打獵去的。”
“是。”
“對誰都不能講,包括小妹。”
“是。”路丹青答應完了,臉上才又顯出一點猶豫來。
祝纓道:“別讓她們為難了。”
“是。”
“走吧。”
……
她們一行人走得不快也不慢,帶的都是緊俏貨,尤其是鹽和糖,其次是茶葉,又有些繡花針絨線絲綢之類利潤也很豐厚。
她們一邊走,一邊繪製著地圖,記述山川地理、標出礦產位置、山脈走向、山林道路等等。祝纓每到一處,就與寨中老人聊天,天氣炎熱,便從天氣聊起,詢問當地四季氣候,冬天有多冷,暴雨阻斷道路是什麽時節,河水暴漲時最遠能漲到哪裏……
如此轉了兩個月,才將“西卡家”轉了個囫輪個兒,“西卡家”實則是“西卡族”,其下竟有七家大頭人。
祝青君非常的小心,因為離甘縣最近的那一家,有一個死盯著她的討厭鬼,因此她改換了男裝,將臉塗黑,裝了七天的啞巴車夫。
祝纓與路丹青常得頭人的招見,祝纓每次都背著弓箭、佩著刀。也有不介意的頭人,隻要看一些絲綢珠寶。
也有看到她的刀箭好,出言詢問的。
祝纓看這個頭人身材是難得的魁梧,絡腮胡子,聲如洪鍾,知道他也不好對付。便不廢話,上了弦,引弓發箭,直直將箭射入遠處的旗杆上。旗杆有十餘丈遠,祝纓連發三箭,三枝箭在木杆上排成了一列。
頭人喝了一聲彩!又問刀。
祝纓抽出長刀,空中一劃將掛著的簾子切下半截來!
頭人道:“這可還不夠。我還要試一試。”吩咐帶一個奴隸上來。祝纓臉色微變,頭人麵不改色,指著奴隸對祝纓道:“用他試一試吧!”
路丹青皺了皺眉,道:“這不好吧?”頭人家的孩子,這種事兒她見過,卻也知道祝纓不喜歡,因此搶先出聲了。
頭人道:“這是我的,不會叫你賠的。”
祝纓道:“沾血不好清冼,容易傷刀。換一樣吧。”說著,出手如電,將椅子的扶手劈了下來!
頭人摸著下巴,道:“看著是好刀,你要什麽來換?”
祝纓道:“隻此一件,我還需要防身。我這次隻是帶些貨來探一探路,您要是真心想要,我下次來時多帶幾件過來——要付定金的。”
頭人本要發作,聽說還有其他,又見她是個做生意的樣子,便說:“好吧。你有多少?”
“您要多少?”
兩人一番討價還價,頭人要十張弓、十把長刀,祝纓不客氣地收了他的訂金。路丹青一直低著頭,不敢看祝纓的臉色。
離開西卡族的時候,她們所攜貨物已然出清了大半,頭人還有些惋惜地問祝纓:“你的貨我都留下來,照你與吉瑪家交易的價給你金子,如何?”
祝纓道:“我是探路的,不帶些貨,他們不當我是買賣人,當我是什麽匪類,路就不好走啦。您要什麽,要多少?我都記下來。下次一定。”
頭人這回卻不肯付定金了,說了要鹽、又說要很多糖,他對紙張之類並不感興趣。卻又友情奉送了一個信息:“你這個‘紙’,番人有時候會用,不如賣給他們去。”
“番人與您也有交易?”
頭人道:“對呀。”
祝纓又詢問番人的情況,是不是商人、有多少、頻率如何之類。頭人忽然不高興了起來,道:“我到哪裏知道去?你的東西又不賣我!”
祝纓也不尷尬,從容向他告辭而去。
很快,她們就離開了西卡族的地界,到了吉瑪族。吉瑪族也分幾家,他們與西卡、西番都很近,天氣也比其他地方涼爽一點。
祝纓站在半山腰,看向山下一片平原,道:“這裏三麵環山,一麵臨水,竟然有這麽大一片好地方!可算讓我找著了!”
祝青葉好奇地問:“找什麽?”
“一片好地方!”祝纓說,“快,圖呢?標記下來這裏!”
祝青葉取了圖來,祝纓隨手勾了兩筆,在上麵畫了個方框:“以後當在這裏另建一座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