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中午時分,王法醫帶著助手來到了靖海。
王法醫高大壯實,大頭大手大腳,聲音洪亮,周身上下溢發出北方漢子的豪爽和刑事警察的果敢。大概這種氣質太過強烈,我竟然感覺不到專家權威的那種文雅、含蓄、莊重的氣派。
用過簡單的午餐,在陳秀林等人陪同下,王法醫立即開始了工作。
兩小時後,工作結束。我們在一間小會議室裏交流情況。江剛在簡要的匯報案情之後,提出了需要解決的題目:死亡的原因和案件的性質。
王法醫望了望江口的同行,見他們不準備發言,在沉吟片刻後,用他那節奏分明、高亢有力的聲調說道:
“關於死因,在認識上應該很容易統一,死者頸部遭受繩勒,咽下部在外力擠壓下受損,引起水腫,逐步擴大,阻斷了呼吸,窒息而亡。這一點,我江口的同行也是這種判斷。偵查方麵對這個結論有沒有疑問?如果有,請提出來,待這個問題討論完,我再說第二個議題。”
“有一個問題我想請教一下。就這個個案而言,從繩勒到窒息死亡,一般需要多長時間?”我把內心想進一步弄清楚的問題提了出來。
“一般而言,這個時間段是依據外部的壓力大小和內部的受損程度而定。損傷輕的時間長一些,損傷重的時間短一些。當然,這裏麵還有個體生理健康狀態方麵的原因。體格強健、受損較輕的在水腫發展到一定程度時,還會消退自愈。像這個案子,時間段應在四小時左右。”王法醫的回答幹脆利落,沒有拖泥帶水。
看到大家沒有其他問題提出,王法醫繼續說道:
“第二個議題是案件性質。我認為,這個問題也並不複雜,是死者自勒導致的意外死亡。”王法醫語出驚人,一下子吸引了眾多的目光。雖然我們也曾想到這種可能,但這隻是諸多可能中的一種,何況我們目前還發現不了這種可能成立的任何理由。他說得如此肯定,不留餘地,使我感到有點吃驚,這大概就是專家和非專家的區別吧。在大家的沉默中,王法醫不再講話。
“願聞其詳。”。
“第一,勒而當時未死。如果是別人去勒,已下如此重手,不會中途放棄。隻有自勒,一段時間過後,腦部缺氧,喪失了意識,自動鬆手,以致不死。
第二,死者頸部左側勒痕中有一處缺口,符合自勒的特征。如果是外人去勒,印痕中可以分辨接頭,而一般較少留下缺口。
第三,死者留著披肩長發,印痕中沒有頭發墊壓的跡象。如果是別人去勒,總不會把死者頭發掀開,再穿進繩子吧。隻能說明是死者自憐自愛,不肯傷及頭發。
第四,你們在調查中,不是發現死者丈夫沒有作案的因果關係、夜間外人入室作案條件甚少、事後死者表現正常嗎?綜合起來,自當是自勒。”
“如果是自勒,死者是個女的,她兩手有這麽大的力量,能使頸部留下這麽深的傷痕嗎?”江剛問道。
“我剛才講的是自勒,前麵沒有加上如果二字!你的這個問題很好解釋,死者把繩子的一端拴在床架上,在脖子上繞一圈,然後用兩手拉著另一端,上半身的重量加上手頭的力量,自然可以形成這麽大的壓力。”王法醫以專家的底蘊充滿自信,他的話語表明,這個結論毋庸置疑。因而他的這段話,也使我們感到難以繼續探討和發問。
為了減淡會場開始顯露出的沉悶氣氛,我用調侃的口吻提出了縈係在心頭的疑問:“*同誌教導過我們: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死者當然不會無緣無故的自勒,她這麽做,有什麽前提原因呢?”說實在話,我對他確定自勒的四條理由,認為很有道理,可是心底也有一點隱憂,覺得前兩條並非具有唯一性,後兩條從理論上講,也不能完全排除我們尚未認知的某種特殊性。
“這個問題你好像不應該來問我。有什麽前提原因,死者當時怎麽想,隻有她自己清楚。你要知道確切答案,最好去問她自己!”顯然,王法醫對我的發問感到不快,或許認為我是在向他的權威挑戰。我沒有介意他的這種不快,依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
“水腫到了壓迫氣管、堵塞呼吸的程度,她的說話為什麽沒有受多大的影響,旁邊的人怎麽沒有見到她有呼吸困難的症狀呢?”
“這些問題不要問我。我已經說過,你問她自己去!”王法醫的語氣充滿了不悅。
同樣的一種不悅也在我心頭升起。我們在這裏探討問題,甚至是在真誠求教,你怎麽可以釆用這種蠻橫的態度呢?我想起早些年在皋東縣發生的一起案件,丈夫用手卡死了妻子,兩小時後又用繩子將她吊在屋梁上,然後自殺身亡。偵查人員對這個死後再吊起的多餘行為提出質疑,前來參加會診的省公安廳的梁法醫,也是如此說道:“這個問題隻有自殺而亡的死者知道,你問死者豈不更好!”難道有名望的法醫專家都是心神相通,對別人提出的有關聯的非單純技術性問題,都是如此回答?
出於對專家的崇敬和尊重,我不能把內心的不快流露出來,依然微笑著說:“這有點為難我了。不過,如果有這個能力的話,我還真想去問一問。因為我實在太想知道這裏麵的內在原因了。”
“要說原因,其實也不是難以推論。”王法醫的態度緩和下來:“我認為,死者這麽做,是一種性自虐行為。有人做過調查統計,男子二十、女子三十是人的性高峰期。試想,死者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婦女,從生理角度上看,正是性欲最旺盛的時期,性的需求量很大。她的丈夫長久從事超負荷的勞動,體力透支很大,晚上一上chuang肯定是倒頭便睡。即使偶爾性起,也會力不從心,難以滿足死者的需要。死者在寂寞難耐的情況下,會尋求其他方式的刺激,而自虐正是春閨怨婦的一種替代方法。肉體上的劇烈痛楚,扼住咽喉、不能呼吸的窒息性感覺,會激發類似**的快感,甚至會使這種快感變得更為強烈。這就是*待、性自虐出現的原因,也是*待、性自虐者不能自持的緣由。對本案而言,死者的丈夫沒有理由殺妻,外部人員沒有條件殺人,最好的印證就在這裏。所以我開始就說,這是一起自勒導致死亡的意外事件。”
聽了這些話,我說不清是驚訝還是信服,總之,一種別樣的感覺油然而生。心中有了三分敬佩,七分意外:專家畢竟是專家,這樣的推測也能想到。而且,聽起來還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會場上所有的人,都在低頭沉思,默然不語。我想,他們的感受一定和我相似。
不知是什麽原因,在直覺上我不能完全讚同這種觀點。但是,我找不到質疑的依據,也提不出更有道理的其他可能。盡管在我的思想中一直盤算著另一種猜測:是否可能在當天早晨,死者丈夫吃過早飯去翻砂車間幹活後,死者到翻砂車間幫忙前的這段時間裏,有一個熟人欲對死者非禮,遭到抗拒,害怕死者聲張,在情急之中起了惡念,下了狠手。由於相鄰的住戶有的已經起床活動,慌亂之中以為死者已死,匆匆逃離了現場。又因為住戶中的外來打工人員多是同鄉或有點親友關係,故而死者沒有張揚,以期留個麵子好日後相處。但是這種猜測和王法醫的推論相比,在合理性方麵顯得單薄得多。而且,在一些證據反映上,例如勒痕中沒有頭發墊壓等情,也難以尋求解釋。
江剛副局長逐個征詢了其他法醫的意見,他們有的讚同王法醫的意見,有的表示沒有異議。他回過頭來對我說:“袁支,看來這是一件非正常死亡事件,專家敏銳的目光,常人不具的獨到見解,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示,也給我們下一步工作指明了方向。我想,這既然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就交由治安部門協同當地民政部門處理吧。你看,這樣處置可以嗎?”
我沉思了片刻,覺得不能不做出回應:“這是你責權範圍內的事,你作決定吧。”
“散會!”江剛大聲宣布道:“大家都辛苦了,今晚我請客。”
當我們離開那個簡陋的會議室,走出廠門時,看到死者的丈夫老馬,淚流滿麵地跪在我們麵前,斷斷續續地嗚咽著:“請求你們迅速查明真相,捉拿凶手,不然,我無法回去向她的父母交代呀!”
我瞧了瞧江剛,心頭更為複雜。我滿含深意地對他說:“看來,這裏的善後,恐怕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時光飛逝,這件事也許如同空中飄過的一片雲,在人們的心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然而,在那段時光裏發生過的這件事,卻在我心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回想起來,仿佛就在昨天。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未能破題,也無法判定那個結論的是非。我隻是猶疑,如果不是那麽個說法,豈非讓作案者逃脫了法網?而我身臨其境,豈非有愧於心?
在我的內心深處,它已成為一個永久難解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