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案情分析完畢,小倉庫裏的氣氛有些緊張。
“如果凶手是想通過朋友圈,向特定的對象示威,那麽,現在時間都過去三個月了,怎麽沒有人對此做出反應呢?”偶然有點困擾地說。
“你怎麽知道沒有人做出反應?”黎叔不客氣地說,“隻是你不知道罷了。”
“江隊長手下的偵查員,足足調查了三個月。我們能想到的,他們肯定也能想到。換句話說,他們不知道的,我們這樣的編外人員又怎麽能查得出來?”偶然不服氣地小聲嘟囔。
“他們查不到,不代表我們查不到!”黎叔瞪起眼睛,沒好氣地說,“很多隱藏在暗處的線索,以警方的立場未必能看得到,你別看不起編外人員的身份,其實這恰恰是我們的優勢,有些事情,劍走偏鋒反而迎刃而解。否則按你的思路,他們破不了的案子,我們又何必費時費力地接過來呢?”
偶然被訓得低下頭,不吱聲了。
“爹,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尤舞上來打圓場,笑嘻嘻地問黎叔。
黎叔拍拍偶然的肩膀,鎮定自若地部署起來:“小普,你拿著這張紙條去證物室,把劉愛鳳的手機提出來,仔細排查她的微信好友。”
“排查什麽,怎麽排查呀?”普希金從來沒破過案,不禁一頭霧水。
“查好友的聊天記錄、朋友圈的新鮮事,尤其是案發後情緒有明顯起伏的人……”偶然不是個情緒化的人,被黎叔訓了之後,很快就自己調整過來,認真地提示普希金。
“對,就查小偶說的這些,”黎叔補充道,“嗯,你去服裝廠附近找個黑網吧,當作你的辦公地點。”
“好嘞!”一聽見“網吧”二字,普希金立刻精神滿滿。
黎叔繼續分配任務:“小偶和小舞,你們兩個混進劉愛鳳工作的服裝廠,以打工者的身份,重點探聽劉愛鳳生前,尤其是臨死前的一段時間,是否有什麽異常的言行舉止。記住,一定要暗中探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且你們兩個最好裝成不認識的樣子。對了,小普建個微信群吧,你們有什麽進展隨時向我匯報,就這樣,行動吧。”
“爹,那您幹什麽呀?”尤舞關心地問。
“我負責領導和指揮你們呀!”黎叔歪著脖子,理所當然地說。
……
當天下午,位於市區東郊的某服裝廠,來了一男一女兩名新員工。
女員工名叫尤舞,留著齊眉爆炸頭,上身穿粉紅色的運動外套,下身一條黑底白點短裙,腳上踩一雙恨天高的鬆糕鞋;男員工名叫偶然,頭發染得金黃,上身穿印有骷髏頭的綠色T恤,下身穿紅色窄腿褲,褲腰上還掛著一串叮當作響的鐵鏈。
兩名員工提交的簡曆上,都是初中文化程度,廠房負責招工的人,例行公事地問了兩人幾句,就把尤舞分到縫紉車間,偶然則被分到麵料車間。
偶然很意外,他沒想到進工廠當工人,居然這麽簡單。
對於私人的小加工廠,招工難是普遍憂患。對於有經驗的熟練工,工廠要想辦法用合適的工資留住人,而對於沒有技術的菜鳥,廠房的策略往往簡單粗暴,隻要不缺胳膊少腿,通常來者不拒,先進廠試用個把月,試用期基本沒有工資,沒有任何福利,僅包吃住,愛幹就幹,不愛幹就走人,對於勞動密集型的工廠來說,最不缺的就是髒活累活。
進廠不到一個小時,尤舞就已經坐到流水線上,在老師傅的監督下,笨拙地將第一條衣領車到衣服上了;與此同時,在服裝廠的大門口,偶然正從卡車上扛下一大卷麵料,腳步跌撞地往麵料倉庫走,邊走邊暗暗罵道:“剛進來就開始壓榨,資本家真是吃人不吐骨頭啊!”
……
晚上六點,工廠下工了,工人一烏泱地湧出車間,奔向食堂。
偶然扛了一下午麵料,腰酸背痛,但還是咬牙強撐著站起來,對麵料倉庫的管理員說:“張師傅,您累了吧,不然我幫您去打飯?”
“哦,好,謝謝。”張雙喜坐在一堆麵料上,有氣無力地應道。
十來分鍾後,偶然拿著兩盒飯菜走回來,客氣地說:“張師傅,我以後就跟著您混了,還請您多多關照,這頓飯我請您。”
張雙喜終於抬起頭,看了看偶然,憔悴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聲說:“客氣了。”
偶然爽朗地笑笑,邊拆飯盒邊說:“張師傅,我看您好像身體不太好的樣子,是不是生病了?”
張雙喜苦笑了兩聲,擺擺手說:“沒什麽,咱們吃飯吧。”
……
大食堂裏,人頭攢動,尤舞已經和一群年輕的小姑娘混熟了,聊得熱火朝天。
“哎呀,你們都用蘋果啊,太有錢了!”尤舞一臉單純地看著女工們人手一台的蘋果,掏出自己的小米手機,“我加一下你們的微信吧!”
“咱們縫紉車間有個群,所有人都在裏麵,我把你拉進來!”一個小姐妹熱心地說。
一番操作,尤舞進了“城東織女群”。
尤舞逐一加群裏的人好友,還邊加邊核實身份:“丁小毛是你對吧……牛小郞是車間裏唯一的男縫紉工對嗎……這個聶小倩是誰?賣麵膜的?……哈哈,八仙女一定是你……咦,蘋果是誰?”
當尤舞問到一個名叫“蘋果”的人時,餐桌上安靜下來。
一個小姐妹湊到尤舞耳邊,壓低聲音說:“這個人你就不用加了,你也加不上。”
“為什麽?”尤舞好奇地問。
“因為她死了。”小姐妹故意做出一副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頓地說。
“死了?”尤舞更好奇了,眼中閃著八卦的光芒,“怎麽回事兒?”
“這件事兒說來就奇了,唉,我看你還是不要問的好,免得半夜睡不著覺。”又一個小姐妹插話,還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你們要是再不告訴我,我可真要好奇得睡不著覺了。”尤舞急得直跺腳。
“好好好,告訴你,不過睡不著覺可別怪我們,事情是這樣的……”幾個縫紉女工不再故作玄虛,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給尤舞講起那宗古怪的命案。
尤舞聽得一驚一乍。
就在大夥兒講得眉飛色舞的時候,身後的一張餐桌上傳來一陣咳嗽聲,那咳嗽聲仿佛會傳染,縫紉女工們突然也咳嗽起來,而且她們咳嗽完了,就閉上嘴,再也不說話了。
尤舞下意識地扭過頭,隻見不遠處的餐桌上,一個高挑的女工正側目看過來,那女工是縫紉工的組長孫曉霞,下午車衣領的時候,尤舞就發現這是個狠角色,對待工人十分苛刻嚴厲,此時她目光冰冷,似乎在傳達一種警告的氣息。
縫紉女工的計件成果和質量評估,都由孫曉霞說了算,被瞪了之後,女工們都老老實實埋頭吃飯了,尤舞也縮了縮脖子,不作聲了。
……
時間一晃過去了數天,偶然每天殷勤地給張雙喜打飯,並利用吃飯時間想辦法跟他聊天,尤舞則跟縫紉車間的女工打成一片,見縫插針地詢問和劉愛鳳命案有關的事情。
然而,兩人並沒有打探到什麽有價值的消息,編外小組的微信群裏,充滿鬱悶的氣氛。
偶然:看來劉愛鳳的死,真是把張雙喜打擊得不輕,連話都沒力氣說了,我以前追女朋友都沒這麽熱情,可他倒好,寧願自己坐那兒唉聲歎氣,也不肯多看我一眼了,三天了,他跟我說的話還不超過十句!
尤舞:縫紉車間的組長張曉霞,管得太嚴了,連吃飯都不讓大聲說話,這哪裏是打工?簡直是蹲監獄!我從早到晚被她罵,你們說,她是不是更年期早發啊?要不是為了隱藏身份,我真想扁她一頓。
普希金:我按照偶然哥的辦法,把劉愛鳳的微信好友都查過了,她平時很少和人聊天,她的微信好友也沒什麽異常,這些人每天就發些雞湯啊、孩子啊、賣麵膜啊、P過的自拍啊……人類真是無聊透頂。
三人不約而同地呼喚:黎叔,您說我們該怎麽辦?
隔了很久,黎叔才回道:我現在信號不好,隻能簡單說幾句——小偶,酒後吐真言;尤舞,製造機會贏得孫曉霞的信任;普希金,你不是黑客嗎?
然後,黎叔就再也沒有動靜了,三個年輕人隻能自己揣摩。
當天晚飯時間,偶然給張雙喜打飯的時候,買了兩瓶二鍋頭,幾杯酒下肚,張雙喜的臉微微紅了,暗淡的雙眼也不禁潮濕了……
“張師傅,您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偶然聲音輕柔,一臉關切地問道。
“唉,這都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在偶然和酒精的雙重夾攻之下,張雙喜深深鎖起來的話匣子,終於打開了……
尤舞則對著黎叔的那條微信思索了一個小時,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抄起手機,給武校的幾個學生打了個電話。
當天夜裏,孫曉霞離開車間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
孫曉霞不住工廠宿舍,而是租住在廠外,出租房和工廠之間,要經過一條偏僻的小路,剛踏進小路沒多久,孫曉霞就警覺地四下張望起來,因為她聽見身後傳來一陣似有似無的腳步聲。
“誰?”孫曉霞緊張地回頭質問。
黑暗中,閃出一個高大壯士的身影,借著一抹慘淡的月光,孫曉霞清楚地看到,對方手中握著一柄鋒利的刀子。
“打劫啊!”孫曉霞本能地拔腿就跑,可她沒跑兩步就癱坐在地,因為在小路的前方,也閃出一個黑黢黢的高大人影。
兩個高大的人影,像兩尊死神,獰笑著朝孫曉霞靠近過來。
“別,別傷害我,我已經結婚了,我的孩子還在吃奶,我不能死啊,求你們,我把我身上的錢都給你們,求你們別殺我!”孫曉霞跪倒在地,崩潰地哀求道。
然而,對方根本無視她的祈求,鋒利的匕首朝著她的脖頸,高高地舉起。
“住手!”
就在匕首即將刺破孫曉霞的咽喉時,一記清脆的女聲響起,隨之,黑暗中多出了一個英子颯爽的身影。
孫曉霞已經嚇傻了,模糊的淚眼之中,她隻看到那個又瘦又小的女生,手腳利落,身形靈活,像一陣疾風般跳躍在兩個大漢中間,拳拳有聲,淩空飛腳,就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大俠!
雖然雙拳難敵四腳,搏鬥過程中,女中難免挨了幾拳幾腳,嚇得孫曉霞失聲驚呼,但那女生卻像不怕疼一樣,被打到了連吭也不吭一聲,反而借力打力,將兩名大漢逼得節節後退。
一番激烈打鬥後,兩名大漢丟下匕首,撂下一句“算你狠”,撒腿落荒而逃。
女生這才一瘸一拐地朝孫曉霞走來,孫曉霞也認出,這個勇敢救下自己的女孩兒,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車間新來的縫紉工,尤舞。
“孫姐,你沒事兒吧?”尤舞不顧自己鼻子流著血,一臉關心地扶起孫曉霞。
“我沒事,想不到小舞你的身手這麽好,可是……你不是住在工廠宿舍嗎,怎麽會到這裏來?”孫曉霞雖然驚恐,話語中卻透露著一絲狐疑。
“劉姐,我是特意跟著你出來的,”尤舞大咧咧地舉起一個東西,“你把錢包落車間裏了。”
孫曉霞眼中的疑惑消除了,隻剩下濃濃的感激,她不由分說地抓住尤舞的胳膊:“你受傷了,走,我帶你去診所看看。”
尤舞乖乖地跟著孫曉霞,還不忘偷偷掏出手機,給自己的兩名武校學生發微信:我讓你們兩個意思意思就行了,居然給我打真的,分明是伺機報複!等我忙完了,找你倆算賬!
……
黑網吧裏,空氣中充斥著腳臭味和網遊的廝殺聲。
隻有角落的位置,一片死寂,普希金坐在那裏,頭發淩亂,睜著一雙快要被眼屎糊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腦屏幕,他的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和代碼。
而在那台快要被泡麵盒子和零食包裝淹沒的機箱上,則通過數據線,連接著劉愛鳳的那隻手機……
……
幾天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黎叔終於出現了,他在微信群裏說:大家都調查得差不多了吧?晚上到服裝廠附近的某飯館碰個頭。
晚上八點,刑偵大隊編外一隊四名成員,在小飯館的包廂裏集合。
菜還沒吃兩口,尤舞就迫不及待地說:“爹,我聽您的話,贏得了孫曉霞的信任,她現在認了我當幹妹妹。”
“你分明是騙取了人家的信任。”偶然已經聽說尤舞讓武校的學生“攔路搶劫”,上演了一場“英雄救美”的“光榮事跡”,他對這種手段十分不認同。
“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尤舞興致很高,不受偶然的影響,美滋滋地說,“有一天晚上加班的時候,孫曉霞告訴了我一個秘密,和劉愛鳳有關的!”
“什麽秘密?”黎叔饒有興致地問。
“她說,劉愛鳳臨死前,曾有一些很奇怪的舉動,”尤舞嚴肅起來,語氣低沉地說,“那些天,劉愛鳳上班的時候總是走神,簡單的領子都車錯了好幾次,人也心不在焉的,跟她說話她也總像聽不見似的。有一天晚班的時候,孫曉霞看到劉愛鳳偷偷溜到廠房後麵燒紙,還一邊燒一邊哭著發抖。孫曉霞和劉愛鳳是好姐妹,她很關心劉愛鳳,但劉愛鳳卻哭著哀求孫曉霞,不要把這些事情說出去,哪怕就算將來她死了,也要孫曉霞守口如瓶。不久之後,劉愛鳳真的死了,孫曉霞心裏很矛盾,但出於姐妹情誼,她最終還是沒有把這些事告訴警察,隻是她心裏一直很壓抑,對待工人也難免就更沒好臉色了。”
“沒想到劉曉霞也被囑咐了這些話!”偶然深吸一口氣,激動地說,“實不相瞞,我在劉愛鳳的丈夫張雙喜口中,也套出了差不多的說辭。那天我陪張雙喜喝酒,借著酒勁兒,張雙喜告訴我,劉愛鳳死前的一段時間,經常會夜裏做噩夢,還喊出‘別殺我,別殺我,我知道我錯了,求你饒了我吧’之類的話,同樣,劉愛鳳也逼著張雙喜發誓,絕對不要把這些事說出去,否則她做鬼都不會原諒張雙喜。張雙喜一直對老婆言聽計從,聽劉愛鳳說得這麽嚴重,也就沒有將這些事告訴警方了。”
黎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輕聲沉吟道:“看起來,劉愛鳳對於自己的死亡,似乎早就有所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