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封塵在檔案室裏二十年的懸案,被黎叔翻了出來,想要在追訴期到期之前,查明真相。
“爹,咱們該從哪兒下手呢?”尤舞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
“老規矩,還是先從凶手的動機入手,”黎叔背靠著光禿禿的水泥牆,手肘擱在屈起的膝蓋上,雙手的指尖對在一起,對三個年輕人說,“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大家發揮想象力,各抒己見,小普,從你開始。”
普希金的手指正在手機上戳來戳去,聽見黎叔叫自己,便抬起頭說:“既然青蛙少年頭上有槍孔,那麽凶手肯定是能接觸到槍支的人,我想,射擊場裏的人嫌疑最大,有可能是他們在練習射擊的時候,誤傷了孩子。另外,我剛才在網上查了一下,幾十年前,藏虎山的自然環境還沒被破壞,山裏動物很多,聽說還有華南虎出沒,‘藏虎山’這個名字也是這麽得來的,所以,也有可能是獵人在打獵的時候,誤殺了孩子們。”
沒等黎叔開口,偶然就斷然否定道:“如果是射擊場或獵人誤傷,山林裏難免會留下一些噴濺性血跡和線索,大規模搜山不可能沒發現,而且誤殺的話,為什麽還要對孩子們施行淩虐呢?”
普希金歇菜了,黎叔看向尤舞:“小舞怎麽看?”
“我還是覺得,這應該是一起變態殺人藏屍案,凶手的動機,就是滿足內心的淩虐和殺戮欲望,”尤舞似乎很喜歡用“變態”來詮釋一切犯罪行為,不過這一回,她還有進一步的分析,一臉興奮地說,“而且,凶手選擇了5個男孩子,這裏麵極有可能大有文章,我大膽地猜測,凶手不僅是個變態,而且還是一個有著戀童癖的性變態,這五個孩子在死亡之前,極有可能還遭受過非人的性虐待!”
偶然擦擦腦門兒的冷汗,其實他也想到了戀童癖的可能性,但他絕對做不到像尤舞那樣,說得那麽理直氣壯,而且尤舞顯然忽略了一點。
“如果你是一個戀童癖,你會在作案的時候找幫手嗎?”偶然不客氣地問尤舞。
“當然不會,這麽不能見光的事,我當然要偷偷摸摸一個人幹。”尤舞回答。
偶然立刻又說:“那麽問題就來了,戀童癖是單人作案,但被害的有五個孩子,大家都知道,十二三歲的男孩子是最活潑好動的,就算是成年人,要同時間控製五個孩子,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凶手采用了某種特定的手段,否則,我更傾向於施害者是團夥作案。”
“萬一五個孩子裏有一兩個,是凶手的幫手呢?”尤舞不服氣地反駁。
“別胡說八道。”偶然冷冷地說。
尤舞心虛地撇撇嘴,不吱聲了。
普希金不服氣地問:“偶然哥,既然你覺得我和小舞姐姐說的都不對,那你覺得殺人動機是什麽?”
“很簡單,我認為這是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活人祭祀儀式!”偶然提高音量,自信地說,“在世界各地,都出現過類似的虐殺事件,1989年,在美國和墨西哥邊境,發現了一座屍坑,裏麵挖掘出十多具被肢解的人類屍體,這些死者死前均被砍傷、毆打、槍擊、吊死或活活煮死,而且他們的屍體全都被肢解,做下這些惡行的,是由一名美國籍大麻走私者領導的邪教,儀式化的死亡和肢解,正是他們的教義;”
“1994年10月4日和5日,瑞士的兩棟教堂燃燒起來,事後,調查人員在聖殿內發現了48具屍體,其中一些是自殺而亡,剩餘皆是死於他殺,有的被注射了鎮靜劑,有的頭上被套上塑料袋,還有一些是被直接槍殺,這些人都是太陽聖殿教的祭品;”
“諸如此類的事件,多如牛毛。這些邪惡的組織,打著某種古怪、瘋狂和超自然的旗幟,用人類的鮮血和靈魂來祭祀他們所謂的神靈,這五個孩子無疑是被當作了祭品。而且既然是儀式,那麽參與者肯定不是一個人,所以不論是淩虐、殺人,還是清理現場、移動屍體,都能做得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另外,孩子們丟失的小手指指骨,也帶有強烈的宗教神秘主義氣息,更驗證了我的推斷!”
偶然說得言之鑿鑿,尤舞和普希金聽得點頭連連,不論從哪個方麵來看,偶然的推斷似乎都無懈可擊。
“小偶分析得不錯,事實上,警方當年也曾在這個方向上進行過深入的調查,雖然沒發現什麽線索,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黎叔點點頭,話題一轉,“不過以我的直覺,真相很有可能比想象中要簡單得多,其實,有一個非常簡單的殺人動機,但你們都沒提到。”
“什麽動機?”三個年輕人異口同聲地問。
“殺人滅口,”黎叔頓了頓,輕描淡寫地說,“也許孩子們在山裏找青蛙,無意中目睹了一件不該看到的事。好,不多說了,走,我們先去藏虎山轉轉。”
出發前,黎叔把一卷磁帶交給普希金,鄭重地叮囑道:“小普,這是當年那通神秘電話的錄音,你把它的聲譜導出來,接下來在整個辦案過程中,我們接觸到的每一個人,你都要把他們的聲音錄下來,和錄音裏的男人聲音進行比對,這是一個十分艱巨的任務,知道嗎?”
“Yes,Sir!”普希金不由自主地給黎叔行了個少先隊禮,把偶然和尤舞都逗樂了。
上午十點,編外小組一行四人,來到了位於郊區的藏虎山,經過幾十年的開發,如今的藏虎山已經成為一個極其成熟的旅遊景區,其中最著名的,當屬那座聞名遐邇的射擊俱樂部。
一到山腳下的停車場,尤舞就止不住地大呼小叫起來:“哇,邁巴赫、瑪莎拉蒂、法拉利!我怎麽覺得一到了這兒,奔馳寶馬都不上檔次了呢?”
“感情現在上流社會流行玩兒槍?”偶然也附和,“有錢人真會玩兒!”
普希金則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副墨鏡,姿態土鱉地高舉自拍杆兒,滿麵春風地斜靠在一輛拉風的紅色跑車的引擎蓋上,然後十指紛飛地發微信朋友圈,照片的配字是:斯裏蘭卡的天空好藍……
四人沿著平整的水泥石頭台階,一路向山上走去,每隔一段,台階兩旁就有醒目的箭頭,指示著射擊俱樂部的方向。
不過,編外小組的目的地不是射擊俱樂部,在黎叔的引領下,大夥兒很快就偏離的導引路線,台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陡峭的山路,四個人吃力地穿梭在山林中,左轉右繞,漸漸來到了山林的北麵。
陽光被山體和高大的樹木遮擋住,空氣似乎一下子就低了好幾度,呼吸間皆是潮濕和腐朽的氣流,讓人胸口發悶。
普希金不自在地縮縮脖子:“我怎麽覺得這地方陰森森的,好像還出現了幻聽,你們聽見有人在哭了嗎?”
“你不是一個人,”黎叔大步走在前頭,說,“就是有人在哭,前麵就是‘青蛙少年’埋屍的山坡了。”
哭聲越來越清晰了,迎麵而來的風裏,裹挾著一股焚燒香灰的焦糊味兒。
青蛙少年的埋屍山坡,位於數棵百年大樹的包圍之中,是一片數米見方的開闊地,空地中央搭建了一座簡易的靈堂,樹枝上掛滿紙紮的白花和緞帶,地麵上還擺放著五隻香爐。
一些衣著素淨的人,正在一邊焚燒紙錢,一邊放聲慟哭,還有一些麵色凝重的人,將一朵朵白色的雛菊放在五個孩子的遺照前。
“這些人是孩子們的父母和親人,他們就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裏,每個月都會來這裏,為孩子們燒點紙錢,”黎叔歎息著,“這起案子當年轟動全國,雖然二十多年過去了,但依然有很多人記得這五個孩子,還有鄰裏鄉親,也經常自發地來看望,獻上**,希望凶手終有一天能被繩之以法。”
小小的靈堂上,五個孩子的遺照一字排開,照片下堆滿了白色的雛菊,然而那五條鮮活的小生命,卻再不能像花朵一樣綻放了。
“小奎,爸爸來看你了,給你送點錢,你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錢不夠花了,就給爸爸托夢。”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淚流滿麵地往麵前的火堆裏燒紙。
“浩浩啊,我的小浩浩,二十年了,媽媽日日夜夜都在想念你……”一個年邁的老婦人,瞪著渾濁的雙眼,已經哭得體力透支,癱軟在地,喉嚨裏不斷湧動著嘔吐般的哽咽聲。
“這個母親,眼睛已經哭瞎了,”黎叔黯啞著嗓子,告訴三個年輕人,“還有一個孩子的父親,為了能看到凶手落網,身患癌症末期,還是苦苦撐了三年,最後死不瞑目。”
村民們和慕名而來的好心人,輕聲地勸慰著孩子們的家人。
尤舞的眼眶潮濕了,普希金扭過頭,不忍再看。
偶然四下觀察著,這段山坡位於半山腰,向南五百米左右,就是射擊俱樂部高大的後牆,耳畔隱隱傳出陣陣槍聲,興奮的喊叫聲,摻雜著死者親人的悲傷哭聲,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燥鬱,和呼吸不暢快的窒息感。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憤怒的喝斥聲,劃破了空地上壓抑的悲傷。
“哭哭鬧鬧的,還有完沒完?”
“真把這兒當墳地了?燒得煙熏火燎的,呸,又臭又穢氣!”
“趕緊收拾東西走人,別妨礙我們做生意!”
幾個又高又壯的大漢,從射擊俱樂部的後門走出來,他們的衣服上都印著射擊俱樂部的LOGO,一臉橫肉,凶神惡煞地驅趕著人群,還不客氣地踢翻了幾個香爐,香灰撒了一地。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一個年輕人看不下去,跟大漢們理論。
“你們在這兒哭哭啼啼的,影響了遊客的心情,妨礙了俱樂部做生意,你說是什麽意思?”一個大漢不客氣地把年輕人推了個趔趄,“趕緊都滾蛋,別等著轟你們走!”
“有話好好說,怎麽能動手呢?”年輕人的朋友不讓了,指著孩子們的遺照,質問道,“在亡者麵前動粗,你們還有沒有點人性?”
“再不滾蛋,就讓我的拳頭告訴你,什麽叫人性!”大漢們暴躁地咆哮,把對方推得連連後退,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連鼻子上的眼鏡都被踩碎在地。
“你們太過分了!”圍觀的人們衝上來,把兩個青年扶起來,眾口鑠金地抗議起來。
一片混亂中,孩子們的父母終於發聲了,他們疲憊而聲音沙啞地勸說道:“算了算了,別跟他們計較,大家都累了一上午,都回去吧,回去吧。”
村民們也附和:“是啊,咱們別在這兒鬧,讓孩子們聽見了不好。”
見孩子們的家人都這麽說了,人們也就不好再鬧,不得不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偶然卻皺起眉頭,因為他注意到,孩子們家人的目光十分閃爍,村民們也表現得很被動,他們從頭到尾都回避著俱樂部的那些大漢,那絕不是想要息事寧人的態度,而分明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
黎叔在尤舞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下一秒,尤舞像一陣風似的衝上去,對著一個大漢的胸口搗了一拳,嘴裏還大喊:“你們憑什麽不讓人家告慰亡靈?人家都夠不幸了,還要被你們呼來喊去?真是豈有此理!”
“唉喲嘿,這臭丫頭片子,真是活膩了!”大漢被尤舞打得身子一晃,鼻子都快氣歪了,揮起拳頭就要還擊。
“哎呀!”看著那漢子鉛塊般的拳頭,普希金渾身一震。
尤舞這是唱得哪一出?偶然心裏頓時冒出無數句不和諧。
但普希金和偶然怕歸怕,罵歸罵,眼看著那漢子的拳頭要落下來,他們兩個的身體卻本能地衝出去,不約而同地要替女士擋拳頭,雖然除了外形,尤舞沒有任何地方像個女的。
黎叔老神在在地端著手臂,特別沒有存在感地隱沒在人群中,眼中倒是充滿讚許,不錯嘛,這兩個瘦巴巴的臭小子,關鍵的時候還挺爺們兒,他果然沒挑錯人。
“你們兩個別礙事兒!”尤舞可不領這個情,她不耐煩地抬腿就是兩腳,把偶然和普希金踹飛,然後她上半身一個急側閃,精確地躲開大漢的拳頭,同時間,她的小拳對準大漢的腰窩,猛地一戳。
“呃!”大漢喉嚨裏一聲悶哼,捂著腰蹲坐下去。
幾個大漢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身材嬌小的丫頭,是個練家子狠角色,他們嘴裏咒罵著,一起朝尤舞撲上來。
“住手!”
“幾個大老爺們兒欺負一個小姑娘,你們還是人嗎?”
“大家都上啊,跟他們拚了!”
“打飛他丫的!”
正準備離開的人們,被大漢們的粗暴行為徹底激怒了,孩子們父母和村民的勸說聲被淹沒,人們群情激奮地把幾個大漢包圍了,你一拳、我一腳地混戰起來。
那幾個大漢雖然人高馬大,但架不住人民群眾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招架不住了,一個個蹲在地上抱著頭哇哇大叫救命。
眼看著空地上鬧得不可開交,快要無法收場了,俱樂部緊閉的後門終於打開了,走出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的老頭,老頭穿著筆挺的襯衫和休閑褲,舉手投足頗有些紳士風度。
說也奇怪,看到老人出來,那幾個鬼哭狼嚎的漢子神奇地安靜下來,群眾也漸漸冷靜下來,一雙雙眼睛好奇地凝望著緩緩走過來的老頭。
隻有那五個少年的親人,還有村民們,眼中遊移著複雜的神色。
黎叔湊到偶然耳邊,小聲嘟囔:“這個老頭是射擊俱樂部的老板,周誌強,本市的明星級企業家。”
周誌強笑容可掬地走到五個孩子的親人麵前,和風細雨地說:“這個山坡離我的俱樂部實在太近了,如果是上風向,你們的紙灰和哭聲會飄到射擊場上,著實令我很苦惱。我想,我們早就有了共識,你們每個月十五號上午,可以來這裏祭祀兩個小時,今天的祭祀時間已經過了,所以我才派工作人員來提醒。”
家屬們連連應和:“是是是,今天祭祀的時間結束了,是我們耽擱了時間,是我們有錯在先。”
“當然,我的工作人員態度也不夠禮貌,”周誌強溫和地笑笑,“在場的各位,如果有人受傷,醫藥費我會全權負責,另外,這裏損壞的祭祀用品,我也會如數賠償,大家看這樣解決可以嗎?”
伸手不打笑臉人,聽了周誌強的話,人們的怒氣消了一大半,偶然長出一口氣,看來這場鬧劇終於可以收場了。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驚呼:“不好,有人昏倒了!”
香爐中的灰被人們的鞋底踩得到處都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倒在狼藉中。
“哎呀,這不是村裏的獵人老李嗎?”有村民認出老人的身份。
偶然急忙擠上前,手法嫻熟地試探鼻息和脈搏,又翻翻老人的眼皮,鎮定地說:“沒事,他隻是身體虛弱,問題不大。”
人群傳來鬆氣聲,沒人質疑偶然的判斷,所有人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個年輕人,肯定是個救死扶傷的醫生,殊不知偶然接觸的死人比活人還多。
很快,老人蘇醒過來,抱歉地低頭哈腰對眾人說:“我沒事,沒事,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三三兩兩地散去,編外小組也隨著人流下山了。
空地上恢複了寧靜,隻有周誌強還站在簡易的靈堂前,手指若有所思地在五個孩子的遺像上輕撫,他臉上的笑容全部褪去,目光幽深地凝視著一個遠去的背影,嘴裏發出若有所思的呢喃:“原來是老熟人,真是好久不見了,黎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