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天
葉浮光被沈驚瀾的動作惹得有些燥熱,明明這北境的冷風就像鋼刀——
她覺得是剛才被對方塞進袖子裏湯婆子太熱了。
本來她穿的衣裳袖子、領口就有保暖的兔毛,衣裳麵料間也夾了保暖的棉花,而且還戴了手套、披肩與帽子,本來就沒多少皮膚露在外頭,實在不需要再保暖了。
這半年來陸陸續續被葉漁歌給的方子養著,葉浮光不但信腺變得正常許多,體質也逐漸往乾元該有的方向靠攏,如今已不如從前那般畏寒。
她從躺椅上坐起來,本來擋住鼻尖的披肩往下滑落稍許,因為她先前假寐的動作,現在堆疊在下巴處,金綠相見的彩線映著日光,烘托她那張小巧的麵龐。
葉浮光看了眼沈驚瀾的動作,想到剛才聞見的那丁點橙花味道,這會兒四下沒見到葉漁歌,就猜到許樂遙有事情來過。
於是她垂下眼簾,看著沈驚瀾手腕上那朵用天蠶絲連接著魚鉤的茶花,而今孤零零地在銳利的細鉤上閃爍。
像是落在刀尖的花。
也像是沈驚瀾這個人,總是偏愛劍走偏鋒。
她抿了抿唇,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過了會兒,語氣很淺淡地說:
“你又要走了吧?”
沈驚瀾揚著鳳眸凝視她,明明逆著光,偏偏那薄薄的眼簾與眼角的特別形狀,總讓這雙眼睛明豔漂亮,像永遠有溫柔的水在其中流淌。
而那水流在葉浮光這裏,永不冰封。
她顏色淺淡的唇動了動,“不走。”
很肯定的語氣。
隨後,她唇畔彎了彎,對葉浮光道:“我答應了你。”
答應過你,會養好傷。
……
葉浮光不是很想信。
她知道沈驚瀾是在示弱,也猜到現在永安皇城肯定有變,所以許樂遙才需要離開,理智在不斷地向她描繪,其他人能夠給沈驚瀾出多少主意,讓她先穩住自己、再在最後的時間離開北境,回到永安。
可是麵對對方如此肯定的語氣,她又有些不確定。
和沈驚瀾在一起這麽久,她知道這人不是喜歡玩弄權謀、使計撒謊的類型,哪怕是在戰場上用兵法,有過那些以少勝多的戰例,也從不給人詭譎陰森之感,而是光明磊落。
這次贏貴霜也如此——
在艱難的局勢裏,也沒有選擇用水淹那座城,孤身以赴對手的陷阱,給天下人生路,而自己走上絕路。
情感告訴她,沈驚瀾沒有撒謊,應答她的這件事也沒有任何隱瞞。
可是葉浮光的心還是揪著的。
明明對方現在也尊照約定、按她說得做了,她為什麽還是……很不安?
她沉默地和沈驚瀾對視著。
過了很久,她才冒出聲音來,“真的?”
“嗯。”
“……若是永安發生了變故,你也不走?”
這次沈驚瀾眉梢動了下,好像知曉她在意的是什麽,笑意更明顯了些。
“浮光。”
她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撫摸葉浮光被冬日冷風吹得有些冰白的肌膚,但手抬起到一半,又怕她不同意,指尖便蜷了蜷,就在半空停下。
“我走這條路,從來不是為了當孤家寡人。”
沈驚瀾一直都知她要的是什麽。
她麵上的笑難得沒帶從前的陰霾,好像拂清所有前路阻礙,有種輕鬆之感,“而今再無人能傷你,這已足矣。”
——她是為了保護在意的人,才一直執槍。
……
葉浮光感覺自己那顆冷硬的心都被熱化了。
可沈驚瀾就在這時候咳了兩聲,令她立即注意到對方已經摘了手套很久,她努力繃著臉讓對方將手套戴上,別再在她這裏說花言巧語,回主帳去。
實際上。
她這樣驅逐,隻是害怕沈驚瀾再留一會兒……自己就要立即原諒對方了。
雖然麵上還在強撐,然而葉浮光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收拾好那空落落的桶與魚竿,回到葉漁歌在的帳篷裏,她走神得厲害,若非葉漁歌收拾東西的動靜拉回她的注意力,她都不知自己已經回來。
“你也要走?”
她有些愕然地出聲。
“嗯,”葉漁歌早就注意到她那魂不守舍的樣子,而這副模樣也不過是和沈驚瀾見了一次罷了,想到葉浮光先前喝醉酒的模樣,她停下手中收拾藥材的動作,又說,“我和阿遙一起回永安。”
“……什麽時候走?”
“今夜。”
“這麽急嗎?”
“嗯。”
簡短的回答讓葉浮光不知道怎麽接,她連給葉漁歌幫忙都找不到理由,因為和對方熟門熟路的利落動作比起來,自己這會兒湊過去就是給人添麻煩,而若是再吃一頓晚餐,好像也趕不上時間。
她怔怔的,還是葉漁歌習以為常地往她桶裏瞥了眼,想起來什麽,“我那兩條魚放在帳篷外頭,你晚上讓夥夫給你燉了。”
“哦,好。”
“酒也給你留著。”
“……咦?”
葉浮光沒想到葉漁歌會忽然說這個,她還沒見過醫生主動勸人喝酒的,於是歪了下腦袋,不確定地問道:“……你仿佛在鼓勵我飲酒?”
“沒有鼓勵,”葉漁歌答,“喝不喝隨你。”
“那天喝了酒,我是說了什麽、或是做了什麽嗎?”
“沒有。”
既然沒有,那是因為她特別乖嗎?
不是那種喝了酒就發瘋、到處給人找麻煩的類型,說不定是倒頭就睡的那種,所以才讓葉漁歌這麽放心她?
葉浮光想什麽都寫在了臉上,在親近的人麵前,她總是不設防的。
故而葉漁歌抬眸就見到她的神色,發出了很輕的一聲,“嗤。”
葉浮光:“?”
她敏銳抬頭,“你剛那聲音……是在嘲諷我?”
葉漁歌拿著東西走到她跟前,甚至都懶得承認,隻冷漠道,“讓讓。”
……
葉浮光很生氣,於是她送葉漁歌出去的一路都沒說話,然後在見到許樂遙時,忽然從袖袋裏摸出一枚漂亮的掛飾,適合跟玉佩環扣一同係在腰間——
是一串雪白的橙花。
“當當~送別禮。”她在江寧城的時候見過不錯的玉雕手藝人,就定了這一串小玩意,上好的漢白玉,剔透晶瑩,“如果不喜歡戴腰上,掛在扇子上當掛墜也不錯吧?”
許樂遙沒想到她會來送自己,還又帶上了禮物。
就好像她們之間沒有經曆這短短分別時日的變化,所有人都仍和從前一般。
她收下葉浮光給的這串掛墜,“戴在哪兒,我都會很喜歡。”
倒是旁邊的葉漁歌抱著手臂冷冷看著她們倆,等好友說完,才漠然地問,“我的呢?”
“由於你剛才那個態度,所以我決定——”
“決定?”
葉漁歌極具威脅地揚了下眉頭。
小王妃張開另一手的掌心,露出一串翡翠打造的小竹子掛墜,因為選取的是一整塊玉石雕刻,所以翡翠顏色深淺變化,從墨綠淺綠到白色,都極其自然,但又特別小巧,故而連葉片都帶著幾分憨厚感。
“決定最後送你!”
葉浮光把這串遞給她,“怎麽樣我這兩碗水,端得很平吧?”
“哼。”
神醫依然是那副冷酷臉,不過收禮物的時候動作倒是很流暢,隻在聽見她說端水的時候,麵上又帶了嘲諷,根本不屑於去問她給沈驚瀾又準備了什麽禮物。
因為葉神醫很有自知之明。
而許樂遙則是眼神溫和地看著她們,過了會兒,才同葉浮光道,“給你的回禮,在永安放著,待你歸都之日,自然奉上。”
“沒關係啦,隻是小玩意,不用回禮的!”
這次許樂遙沒有應答。
她克製地將眼神從葉浮光身上挪開,去看葉漁歌,聽見她淡淡地說,“嗯,回禮送過了,留下的那些酒就是。”
葉浮光:“?”
你好敷衍啊妹妹!
那些酒裏甚至還有她給的方子釀造的!
然而即便如此,她在送這兩人離開時,仍是眉開眼笑的。
……
朋友們離開之後,軍帳裏一下就顯得安靜起來——
隻能聽見放在門邊的爐子裏,銀絲炭和著最低等的木炭燒出的劈啪聲。其實葉漁歌在的時候也沒什麽吵鬧的動靜,對方總是喜歡自己待著看書,偶爾擺弄她那盆小小的仙人掌。
現在仙人掌也被帶走了,視野裏唯一的綠意消失不見,讓這空落落的帳篷,還有外麵的冷風更凍人。
她在帳篷內外走了圈,想起來葉漁歌留下的魚,都被結冰的水一起凍在了桶裏,看得失笑片刻,拎起那個桶去找軍營這邊的夥夫。
半路恰好遇到沈四,他相當從善如流地接過葉浮光手裏的桶,問她吃煮的燉的還是炸的,葉浮光想了想,“做成下酒菜?”
“遵命。”
“你這話接的會讓我以為你做?”
身量長高了不少的少年挽起了衣袖,“我偶爾去那邊幫忙,炸魚還是會的,還是王妃不想吃屬下炸的魚?”
“……沒有,也行,辛苦了。”
葉浮光隻是沒想到沈驚瀾這些親衛,還挺全能的。
而且成長得挺快,讓她想起來當初在岐王府剛碰到的時候,這小子和沈六一起分自己讓膳房鼓搗的螺螄粉,那會兒也沒想過這兩個小孩最終會和沈驚瀾一同走上戰場。
或許她從前的那些親衛,也是這般。
那金黃的炸魚塊很快送了過來,沈四轉身就想走,被葉浮光喊住,同他說自己吃不了這麽多,讓他帶些走,他謝過王妃好意,也端了個盤子離開。
天邊又落下簌簌小雪。
隻在營外的篝火堆冒出的光裏,灑下淺淺的陰影。
而後無聲覆蓋北境。
葉浮光敞著帳篷的簾子,坐在炭火邊,溫著一壺米酒,不信自己喝這個也能斷片,配著裹了麵粉的金黃炸魚塊,感覺自己好像還是想加一盤花生米。
米酒很甜,裏麵還有濃鬱的桂花香——
小王妃後知後覺想起來,這是自己在江寧城薑府的院子裏看著金桂樹,無聊想出的配方。
當時拿來配雪白的桂花糖糕,很是合適。
就說葉漁歌小氣,拿她的方子來送她酒,哼。
……
戌時二刻。
軍帳裏走出個鬥篷係得歪歪扭扭、既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在雪色鬥篷的映襯下,懵懂清澈的眼神,猶如山間走出的不諳世事小精怪。
沈驚瀾就站在不遠處,因為不能受風寒,所以沈六替她撐著一把傘,遮擋這細密無聲的落雪。
葉浮光左右張望,見到她的時候,歪了下腦袋。
麵上很明顯的酡紅,讓人看到就想捏一捏。
附近的巡營兵卒都沒了蹤影,沈驚瀾抬手握住傘柄,沈六便也垂眸退下,當她朝著那隻小精怪走去時,天地間好像隻剩她們兩個。
冰冷的、簌簌的落雪被傘遮擋時。
葉浮光抬頭看著傘麵,好像在思考什麽,卻被沈驚瀾先出聲詢問:
“出來做什麽?”
“……桂花糖糕。”
“嗯?”
“想吃桂花糖糕。”喝醉酒的小王妃如同曾經在梅園時那樣老實。
北境沒有這麽溫香軟玉般的糕點,那是江南水鄉才有的特產,而且此刻也早就過了桂花開的時節。
但沈驚瀾卻隻是勾了勾唇,“我讓人去做?”
葉浮光立即點頭。
“走吧,”戴著黑色豹皮手套的女人順勢道,“去我帳中等。”
明知小孩喝醉了酒什麽都信,她卻好像一點也沒有趁勢欺負人的愧疚,更不覺得方才沈四來報,說起王妃要的下酒菜之後,她就趁著信息差在這裏守株待兔等著撿到小酒鬼是什麽不對的事情。
葉浮光將視線往下落,不再看傘頂,而是看著沈驚瀾那隱約跳動著附近篝火火光的雙瞳。
“去你那裏?”
“嗯。”她點點頭,語氣理所當然,甚至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白日沒有能碰到的細嫩麵頰,克製著掌心的力道,隻溫柔地隔著手套觸碰著,“外麵冷,會凍著,白日裏你不就是睡在外頭被凍著了?”
她語氣有循循善誘之意,“我帳中炭火很足,很暖和。”
葉浮光隱約記得好像不能去她那裏。
但想不起來緣由。
而且麵前人這雙眼睛實在太漂亮了,令她不自覺地也抬手去摸沈驚瀾左眼下的那點緋紅,莫名產生想親吻的衝動,下意識地點頭:“好。”
沈驚瀾唇畔很輕微地挑了挑。
……
就在葉浮光拉著她的手,隨她回到主帳時——
兩人的靴印都在落著薄雪的土壤上烙下泥濘,像是這一路隻有她們。
很不合時宜地。
沈驚瀾突然想起跟貴霜的那一戰,對方本來能躲過她的長.槍,卻因為餘光瞥見蘇挽秋所在的地方陡然陷落,長榻落入深淵,於是倏然放棄躲閃,硬是在半途中改變了方向,去拉住那個即將沉睡地底的人。
“嗤”
長□□透了她的胸膛。
作為久戰沙場的老將,沈驚瀾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將對手擊敗的機會,尤其是她明白眼前這個乾元是何等強悍的戰將。
她拔.出長.槍,重新選了個落腳點,在遠處的火光、爆.炸聲、近處的地陷聲裏,好像不懂什麽叫殺人誅心,很平靜地指出:
“她似乎並不願與你同穴。”
生同寢,死同穴,是對愛情的讚頌。
不過,沈驚瀾不覺得蘇挽秋會愛上貴霜。
貴霜強忍著那股髒器破碎的疼痛,回頭去看她,因為承受了另一人的生死,所以此刻就陡然落於下風,一對一她當然能勝過沈驚瀾,可失去一條手臂、還要救蘇挽秋的時候,戰局就逆轉了。
“……那又如何?”
她看著沈驚瀾說,“我要她。”
因為她要,所以蘇挽秋就是死了,也得回到她的身邊,不論是厭惡、是憎恨,生時是她的,死後也得是她的。
沈驚瀾沒說話,隻是平靜地看著她,甚至沒有挽什麽花裏胡哨的槍花,一如她們初見時那樣,從來就堅信勝利就在自己這一方。
“輸給你,我不後悔,沈驚瀾——”
貴霜海藍色的眼睛裏濺落自己的血色,隻抱緊懷裏那個至死都沒有再睜眼看她一次的人,對她說道:“你我,是同類。”
第一次聽到這位岐王的故事時,貴霜就知道,她們注定是對手。
這世上,隻容許她們倆之間其中一人活下去。
隻是貴霜曾經以為自己能終結這位戰神的神話。
……
彼時沈驚瀾對那句“同類”的話語不屑一顧。
然而現在看見生自己氣、一言不合就離開她視線這麽久,甚至衣物上還帶著跟其他乾元一樣的竹香味的小王妃,沈驚瀾卻發現自己遠沒有所設想的那麽大方。
她快要無法忍耐了。
醋意在胸腔裏翻滾,分別的每一息,她都想不管不顧地用盡一切方法,將人重新綁回她身邊,讓葉浮光那張嘴裏再也說不出傷人的離開話語。
或許她隻是比貴霜幸運——
沈驚瀾眼眸沉沉,盯著先自己一步走入軍帳的小王妃身影。
她無法想象,倘若葉浮光不愛她,為了得到這個人和那顆心,她會用出怎麽樣令自己不齒的手段。
至於從前所想的,在自己擺脫眼下困境後就放人離開的大方,更是早就被湮滅。
如今這天下她唾手可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所以容忍葉浮光短暫離開,也不過是因為對方還在她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隻要小狗再往遠走一些,她就會迫不及待地拉回繩索,露出自己那比暗夜更深沉可怖的占有欲。
隔著手套,沈驚瀾摩挲著自己手腕上那茶花手鐲所在的位置。
轉了轉。
……
就在這時,被迎麵而來的暖意撲了一臉的葉浮光麵上緋色更盛,被這內外相差極大的溫度惹得頓了頓步伐。
就在她想後退的時候,背後突然撞上了另一人。
她回過身去,見到對方微笑著將那張明媚漂亮的麵龐湊近,黑色鳳眼裏隻映照著她,聲音裏流淌著溫柔:
“怎麽?”
葉浮光遲滯兩秒,才搖了搖頭,左右看了看,“……桂花糖糕?”
“沒那麽快——”
沈驚瀾一手扶著她的腰,看似溫柔,實則是將人控製在自己的氣息內,另一手抬起,隨意咬著食指的位置,將這雙表麵光滑、內裏都是溫暖皮毛的黑色手套拉長拽下,露出玉白的指尖。
猶如品鑒古玩,她指腹撫上葉浮光的下頜與側臉,流連片刻,解了自己白日裏無名的渴望,這才將人下頜捏住,語氣親昵,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喑啞:
“餓了?”
“要不要先吃點別的?”
說話時,她左眼下的那點舊傷,也被軍帳裏炭火太足的熱度惹得不斷加深顏色,此刻倒如冬日的梅花了。
葉浮光看得有些出神,跟著呆呆地念:“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