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天
半盞茶以前。
葉浮光聽完沈六他們說的那晚自己喝醉酒之後的表現,心緒有些複雜,甚至有些又好笑又好氣——
好笑的是原來自己並沒有像原主那樣糟糕的酒品,沒有對受傷的沈驚瀾做什麽趁人之危的事情,鬆了一口氣之後,想到某人借著她的內疚、甜言蜜語地將她哄回帳中同睡,將這一劫度過。
氣的是,橫亙在她們之間的那些隔閡與分歧、她以為或許再也不用發生的事情,從剛才沈四和沈六的議論裏來看,也有可能再度上演……而沈驚瀾之前輕描淡寫地將她忽悠了過去,這次又當如何?
她安靜了太久。
沈四和沈六在她的沉默裏屏息,大氣都不敢出。
等到葉浮光從那思緒裏轉過神,發覺自己手裏端著的藥碗都已經不再散發那飄渺的霧氣,變成了冷褐色,視線盯了半晌,揚起唇自顧自地笑,“藥冷了。”
沈六立即道,“屬下這就去替王妃熱!”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功折罪,因為想起來自己先前違背命令將葉浮光帶到了鳶城的事情,雖然將軍彼時受傷、又被王妃牽掛了心神,暫時沒有發作,但這次被沈四牽連,保不準就要跟她新帳舊帳一起算。
想到軍法,她不由背上一緊。
葉浮光心不在焉地點頭,“嗯。”
她將藥碗整個遞給了沈六,順口道,“熱完就給你們王爺端過去,我就不摻合你們商議軍機大事了。”
說完轉身就走。
徒留沈六端著藥碗在風中淩亂。
彼時大軍在相州城郊駐紮,進出都需要特別的手令,不過這對葉浮光來說並非難事,沈驚瀾給了她很大的自由和權利,隻不過為了她的安全著想,哪怕她平日裏在軍中行走,暗處都有幾名親衛跟著。
故而一刻鍾後——
有腳程好的親衛在沈六和沈四不知如何回答將軍的問題時,飛快來報,說王妃出了軍營說去散心,站崗的兵卒不敢攔。
結合兩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部下提及的話題,再有葉浮光在這時離開軍營駐紮地的行為在後,與其將她的話理解成散心,更像是被氣著之後的離家出走。
岐王殿下抿了抿唇。
鳳眸沉了下來。
仿佛北境的霜雪風暴都在那眼眸裏聚集。
沈四和沈六懼於她身上那股無形的威壓,在她麵前跪了下來,垂首以待發落,她卻一語不發,幹脆繞過了他們的身形,甚至也沒看沈六手中捧著的那碗藥。
“跟上去。”紅色大氅袍浪翻滾,即將離開兩人的視野時,他們姍姍聽見前麵下達的指令。
……
另一頭。
出了軍營的人看著外麵僻靜而不語的群山,有種天地蒼蒼、獨自己與這世界格格不入,找不到來路和去處的感覺。
葉浮光本來想像往常那樣,在心情不好的時候自己找個地方走走,或是去發現美食、將注意力轉移到吃吃喝喝上,然而在走過平原,來到這一程程的太行山脈邊,陡然意識到沈驚瀾的軍隊行蹤不能暴露,她是不能進城的。
於是隻能走到能看見那座城池的懸崖邊,遠遠看看那人間煙火。
但她神色寂寥、表情淡淡地往懸崖那條路走的模樣,卻嚇壞了一幹在暗處跟著的親衛們,才往那能看清楚城鎮的方向走了幾步,就刷刷刷跳出幾個人跪在她麵前,在寒風裏滿頭大汗地對她行禮:
“王妃請三思!”
“前方危險,王妃請止步!”
“請王妃回營!”
葉浮光:“……?”
她眨了下眼睛,後知後覺發現他們好像誤會了什麽,抬手摸了下鼻子,正想開口說話,忽然聽見後方聲線緊繃的一聲:“浮光!”
被呼喚的人回過頭去,見到臉色極其難看的沈驚瀾,她連發冠都有些歪,長發被吹到麵上,像淩亂的絲,或許因為在寒風裏走了一路,臉色有些白。
那些親衛和兵卒都在她身後排開,讓這一幕有種荒唐的像話本裏所說的“追妻火葬場”景象。
葉浮光腦袋上冒出的問號更多了。
她與沈驚瀾對視,表情有些無奈,唇瓣動了動,仍是還沒說出半個字就被打斷,“過來——”
被珍禽異獸的皮毛裝點得格外華貴又冷豔的女人語氣前所未有的快,“來這裏,無論你要什麽,我都應你。”
她對葉浮光伸出掌心。
“……”
誤會好像更大了。
葉浮光神色微妙,但站在原地思索片刻,還是選擇走向沈驚瀾,不過在去到她跟前之後,卻沒有拉住她探出的掌心,而是徑自開口道,“我想入城。”
沈驚瀾眼也不眨地應,仍不敢鬆下那口氣:“好。”
……
傍晚。
在相州城城門關閉之時,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搖晃著入了城,在守城門的士兵盤看過路引之後,就將這輛馬車放了進去。
相州離永安不遠,和十六城離得也近,街上還有先前聽見岐王打敗大衹人之後舉辦大典慶祝的痕跡,可是也因為皇帝駕崩、天下需為之縞素的政令,掛在樹上的白帆和忘記取下來的紅色舊花燈掛在一起搖晃,有種詭異的對比。
葉浮光收回落在窗外的視線,收回來時,就見到自從陪她出軍營至今都沒說話的人——
目光撞在一起。
她聽見沈驚瀾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出聲,“我錯了。”
葉浮光單手支在窗上,寬大的雪錦順著手腕滑落,露出她賽霜雪般細膩的小臂肌膚,她抵著下巴,失笑地看向沈驚瀾,過了會兒才說:“我沒想跳崖。”
“我知。”
沈驚瀾從她先前走近時的神色就看出,是自己太過慌亂、又被那些親衛誤導,才失措地以為葉浮光想不開,要用這種方式離開自己。
鹿眼清澈的人低笑一聲,問她,“愧疚的感覺如何?”
“……什麽?”
“懊惱、愧疚,覺得對不起我的感覺……”王妃坐直了身子,換成尋常人家的水鍛長裙在腳踝附近搖曳,她抬手挽了下耳畔用紅豆枝綰起而漏下的碎發,眼神認真地看回去,“你品味了一時,而我呢,感受了很多天。”
她指的是沈驚瀾故意讓她誤會自己酒醉後做壞事。
沈驚瀾也語氣更懇切地道歉,“是我的錯。”
“嗯,”葉浮光幹脆利落地點頭,“這件事原諒你了。”
但還有一件事沒有。
話音落下之後,馬車停在了一家路旁還沒收攤的餛飩小鋪前。
……
這是通往相州熱鬧市集的路,不過最近是國喪,哪怕那些做勾欄生意的也不敢將招牌掛出來、更不敢如平日那般攬客,就顯得整座城池都冷冷清清。
葉浮光隻是想找些有別於軍營的味道品嚐。
結果下了馬車,才發現是餛飩鋪,而且鋪子就在一座舊茶樓邊,茶樓牌匾用的木料都有些老舊、塗料也褪色,而茶樓更高一層有賞景的小台,此刻還有客人就在上麵聚會。
她站在樓下,抬頭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剛去岐王府的時候——
想要出門,也隻敢跟威嚴很甚的岐王請示,明裏暗裏地撒嬌,換得出去的機會,看見路邊的餛飩攤也高興得不得了,結果還惹了舊主的桃花債。
她倏然彎了下唇,在夕照殘陽裏,柔軟的麵龐如三月春花。
樓上恰有人低頭瞧見,被她那姣好的容顏所惑,怔了怔,還想仔細看時,樓下的客人已經轉開了注意力,朝餛飩攤的掌勺人示意:
“來兩碗餛飩。”
“好嘞!”
老舊的桌椅被抹布擦幹淨。
麵料光滑且折射出隱隱暗光的裙擺就這般在板凳上鋪開,裙擺的主人毫不在意,隻是拿出手帕擦了擦桌上筷筒裏的筷子,還待將其中一雙遞給沈驚瀾,忽然上方就落了什麽下來。
驚鴻般在視野裏掠過,又被一道閃電般的玉色劫住。
葉浮光抬眸去看,見到被沈驚瀾抬手抓住的一個香囊,岐王神色不悅地抬起頭,冷冷往上方一睨,將準備好說辭的人嚇了一跳,話卡在了喉嚨裏。
“撲哧。”
小王妃這下徹底地笑了出來,聞見那香囊上輕而易舉能被分辨出的地坤信香,她放下筷子,一手搭上沈驚瀾的手腕,另一手拿過她掌心的香囊,對樓上富商穿著的貴女出聲道:
“打擾別人用餐可有些失禮——”
“姑娘一定是起身時沒看緊,無意間失手將這物落下的吧?”
樓上的貴女喉嚨動了動,點頭。
跟在她身邊的丫鬟立刻匆匆忙忙地下來,從葉浮光手裏接回了那個香囊,替她的主人躬身道歉,臨走時雖有些踟躕,但還是攝於沈驚瀾的冷臉,什麽也沒敢留下。
葉浮光失笑,自顧自地搖頭嘀咕,“……難不成吃小餛飩就是開啟隱藏副本的開關?”
……
但無論如何,小餛飩還是香的。
永安城裏小巧玲瓏的餛飩用料較重,而在川蜀地伴紅油,在江寧則是演化得皮薄餡小,剔透晶瑩,冒在澄澈的湯裏,一顆顆擠擠挨挨……至於這相州,也自有一番與黃河河鮮共調的美味。
葉浮光從這市井小食裏稍稍品出這座城的生活,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故而坐馬車去落腳的客棧時,就忍不住哼起了歌,還時不時地往外看,見到路上那些服飾特別、融合了一些異族和漢族特色的人時,腦袋也跟著轉。
被她冷落了一路、甚至剛才還眼睜睜看著她好聲好氣地衝那勾搭者笑的岐王這回沒忍住,在車簾也跟著搖晃的馬車輕微顛簸裏,忽然道:
“外頭的美人,就這麽好看?”
好重的醋味。
葉浮光就是智商再降二十個點,也能聽出某位王爺的陰陽怪氣。
她思索片刻,轉頭回答,“是有別於我們江南的特色——”
小王妃像是心血**提起這事,又像是忽然想和岐王分享自己的審美故事,甚至一本正經地和她分析,說水鄉養出的人如水一樣溫柔,但這中原地帶的又有一份獨特的輪廓,尤其是一些混合了異族血統的,是鮮見的美。
但都是好看的,不論見到哪種,都是視覺盛宴。
就像看到沈驚瀾。
不過最後這句她沒說,因為她故意在氣人。
果不其然。
隨著她每說一句,岐王殿下的臉色就難看一分,說到最後,美人的麵色已經如她身上那件銀紋黑袍的底色一般。
沈驚瀾忽然抬手把她拉了過去,在葉浮光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用力按住她的腰,昂首去咬她的唇。
帶著驚人的、像是要將人吞吃入腹氣勢的吻才剛開頭,又被沈驚瀾硬生生地忍下,她像是恨不能咬碎一口後槽牙,偏偏又礙於人還沒哄好的事實,她鬆開唇齒,停了很久,深重的呼吸在兩人之間彌漫。
而後,豔色的唇瓣擦過懷裏人的麵頰,她深吸一口氣,這才重新拉開距離,在馬車光線明滅不定的昏暗裏,啞聲與麵前人對視:
“我比她們都好看。”
然後她又將下巴抵在葉浮光肩上,猶如獻祭那般,聲音更低道:
“……還有,信腺也在長了。”
……
葉浮光這才發現那股久違的茶花香,淺淺地又開始彌漫,隻不過因為太淡,所以沒能讓自己看到那股信香幻象。
就像是剛種下的、才長出幾片葉子的植株,迫不及待地耗盡自己所有的養分,甚至犧牲了未來的成長,隻為了開出這一團花,盛開自己最研麗的姿態,獻給心上人。
她喉嚨動了下。
這微妙的動靜被沈驚瀾捕捉到,於是環在她腰間的動作更緊,對方如引誘道士的精怪,喑啞地出聲道:“……試試?”
葉浮光沒說話。
她偏了下腦袋,微涼的鼻尖碰到了對方的側頸,微微挪動,描摹出線條。
兩人忽然都很淺地抖了下。
不知是否很久沒有親密過,所以這樣一點曖昧的觸碰,也成燎原之火。
被引誘的乾元隻停了一時,很快就這樣將那股若有似無的癢意點燃更多,從側麵一路絲絲縷縷引到地坤的後頸——
直覺不斷提醒危險,身體本能在強迫沈驚瀾將即將施與她疼痛的人推開。
然而她卻違背本能,甚至閉上了眼睛,準備接受葉浮光的一切。
凜冽的雪花也開始在馬車裏降臨。
飄飄揚揚,隨心所欲地往地坤麵上灑。
葉浮光鼻尖呼出的氣息停在了地坤的信腺附近。
沈驚瀾甚至感覺到時間的凝滯,以及對方張開唇齒的動作,直到那股意料之中的疼痛倏然降臨!
牙齒陷入肌膚裏。
帶來的……
卻不是她意料中的,咬住信腺的劇痛。
就連馬車裏那些浮動的雪花,也沒有躁動地朝她撲來。
疼痛卻茫然的人倏然睜開了眼睛:“……?”
……
葉浮光狠狠在她後脖子上咬了一口,感覺自己要被氣死了。
咬完之後她將人用力推開,本來是想從對方身上下去,卻忘了此刻馬車還在移動,而這相州城裏的路不怎麽平,偶爾壓到一顆石子,令她離開的動作猝不及防變成往後跌——
沈驚瀾隻能眼疾手快地將她再抱回來,雖然不解,仍是本能道,“別動。”
又氣又窩囊的葉小狗:“……”
她難得感到有些崩潰,本來是想著等兩個人都冷靜下來的時候再聊重要的事情,結果這會兒被這些亂七八糟的發展弄得憋了股悶氣,便抬手戳著沈驚瀾肩膀上沒傷的地方,一字一句地問:
“那天我喝醉之後,你、就、這、樣、勾、引、我、是、吧?”
“嗯。”
嗯?
她還敢嗯?
葉浮光被氣死了。
結果還因為車馬搖晃、沒能從對方懷裏下去,憋氣憋了會兒……她把自己氣得眼睛都紅了,開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看著她神色幾度變化,最終眼眶逐漸變紅,開始掉金豆,沈驚瀾:“?”
她表情開始空白。
本來還很確定小王妃到底是因為什麽事情在生氣,但這會兒又開始懷疑自己起來,隻能拿出手帕替她拭去淚痕,“別哭。”
“就哭!”
“……”
沈驚瀾安靜了片刻,歎氣道,“是我錯了。”
“嗚嗚嗚你錯個屁,你根本就沒覺得你錯了,你就是在敷衍我——”
哭起來的小王妃一下子沒了剛才在外人跟前那股遊刃有餘的姿態,像是從前一直在王府裏、不經世事的樣子,也的的確確是完全的委屈。
她一邊掉眼淚一邊開始把心中的委屈全倒出來:“再也不要喜歡你了,你長得比她們都漂亮,你也比她們都氣人!”
“……你根本不知道,嗝……你不知道我多努力,你也不知道我多害怕……你太討厭了……你每次賭命時、你都不考慮我…還這樣敷衍我……我真的、我好討厭你……沈驚瀾,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
……
說著討厭,卻哭得比從前都厲害。
沈驚瀾沉默地聽著葉浮光對她的批判,感覺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紮在自己的心上,而這些刀,是自己從前一次又一次為蒼生赴死時,投向敵人、也投向了心上人的武器。
她其實是想說,她真的知道了葉浮光的感受——
就在走出軍營,看見對方走向懸崖的那一刻。
其實她沒有葉浮光所想的那麽偉大,其實她從前隻是太肆無忌憚,然而在知曉即將失去對方、在風聲呼嘯的孤山上那一眼,沈驚瀾卻在心髒驟然的冰冷裏,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道路。
或許她也沒辦法成為自己期待的人。
因為與蒼生相比,她有更想選擇的人。
她是因為那個人才活下來的。
倘若沒有葉浮光……這個世界於她又有什麽意義?她要的不是自己活,而是和對方一起活下來,甚至要這結局書寫她們永不離分的故事。
她是真的知道錯了,她再也不會讓這人一次又一次看自己身赴險境,因為隻這一次的交換,哪怕是誤解,沈驚瀾就明白了葉浮光從前的那些慌亂絕望。
直到小王妃哭著罵累了,她才再度拿起手帕替對方擦麵上的淚痕。
然後一句一句地回答:
“不要不喜歡我。”
“我已知你的害怕,就在方才,已設身處地地體會。”
“是我的錯,先前讓你擔憂,後來又借酒醉之事欺騙你——”
“你如何生氣、如何罰我,我都認,但別厭棄我,也不準離開我。”
小王妃的麵頰已被淚浸濕。
再細膩柔和的手帕,也不能在她嬌嫩發紅的肌膚上觸碰一下。
沈驚瀾後來隻好丟下手帕,抬手捧著她的麵頰,用柔軟的唇去親掉她苦澀的淚水,像是小心翼翼嗬護自己最愛的珍寶,努力不使她破碎:
“是我的錯……”
“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