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天
再度進入這座皇宮時,西北角的火光已經暗淡了許多,葉浮光不由看向自己身後半步位置的許樂遙。
她還什麽都沒開口,對方就已衝她微笑,拱手回答,“隻是燒了幾座無人的舊屋宅,小魚已提前帶兵馬司的人守在那處,城門開後,就已著人救火。”
葉浮光感覺很微妙。
雖然聽到這個確實心中一鬆,但她本意並非詢問這件事,她倒也沒那麽天真,能走出最好的結果是幸運,沒有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讓許樂遙這樣殫心竭慮地顧忌她,讓她心下一時十分複雜。
頓了頓,她出聲道,“我是想說……你們沒有受傷吧?之前從城外看,裏頭狀況很糟糕,我是想讓你和漁歌都注意安全。”
許樂遙怔了下。
幾乎肉眼可見她眼神的放鬆。
但還沒等她回答,一直走在前麵的沈驚瀾就已經停下腳步,故而一時間那些從宮門外匆匆而來、聚集到新朝統治者身邊的人就也跟著見風使舵,讓葉浮光承受了比從前更多的目光與注視。
許樂遙知道她不喜歡這樣,隻對她露出個笑容,點了點頭,又對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葉浮光走到沈驚瀾的身側,本來還想像剛才那樣走在她後麵,卻忽然被她拉起手,十指相扣,使得兩人並肩一同走在那寬闊的官道上——
前方是冥冥夜裏點亮的宮燈,像是這座城在期待主人歸來。
可是葉浮光隻覺得很冷。
因為她看不到任何人,目之所至時,那些穿著深色衣裳、與暗夜融為一體的宮人都匍匐在地,如鋪就這宮城的青磚一樣,甚至拋卻了為人的身份,從此隻為侍奉這座城的新主。
葉浮光喉嚨動了動,又微微抬眸去看夜色裏的星空,星芒閃爍,像是掛在天上的宮燈。
她很輕地籲出一口氣:“好冷啊。”
這就是沈驚瀾看到的景象嗎?
走在她身邊的人低笑了一聲,將身上的大氅解下來披在她肩上,替她係著緞帶,垂下眼簾道,“那就離我近一些。”
一直、一直都離她近一些。
這樣她們就都不會覺得冷。
……
計劃能順利進行,沈驚瀾也鬆了一口氣。
她猶記得上次領兵進入永安時,這座城池陷落於飄搖的戰火裏,華美的宮殿也被火光點燃如白晝,被摧毀了三分之一,後來還是先帝著人開始修繕,有些實在偏僻的宮殿,就此冷置,平日裏連宮人也少有經過。
她記得自己的大軍踏平的每座城,心知自己長槍血刃上留下的罪孽有多深,她護衛過多少人,就也曾同樣指揮軍隊殺死過多少人——
年少還在燕王府時,有位得道的大師路過,對燕王說,沈氏血脈殺伐太重,若不克己修身,必如枯木,終將凋零在隆冬。
燕王信了。
所以在沈景明為了救她、傷了身子之後,並不苛求他在武藝上的進步,反而欣然樂見他棄武從文。
沈家一門從不後悔守在北地的國門前,一次又一次擋住北方部族的劫掠,然而為父母者,聽見這般的箴言,總不忍心看見子女與自己走上同樣的路。
然而命運弄人。
沈家這棵蒼天巨木,仍舊還是被卷入了王朝覆滅的車輪裏,枝葉斷缺……直到現在沈驚瀾回頭去看,發覺他們的命運依然走上了既定的軌跡。
而她,也像是曾經的燕王,雖萬死無悔,卻不想讓葉浮光來陪她。
倘若能稍稍減少一些殺伐,令她珍視的人從此人生順遂平安,沈驚瀾是極其願意的。
……
當夜,葉浮光歇在皇宮裏。
其實她還很不適應,而且惦記王府裏的舊人惦記得緊,跟著沈驚瀾踏入宸極殿之後,時不時地望向岐王府的方向,畢竟不懂大宗朝新王登基的那些事,以為就是來走個過場。
但直到群臣散去,天邊即將破曉,她都沒有能踏出宮門。
還是沈驚瀾看出她早就心不在焉、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抽空讓鬱青她們進宮來,而一馬當先跑在最前麵的是一道白色閃電!
“!”
葉浮光直接被撞到了倒在了榻上,但是唇角卻是揚起來的,抬起兩隻手去揉這白色閃電的麵頰,定睛一看,有些失笑,“美女你怎麽胖了啊?”
這誰家的大白狗!
還她的妲己!
狐狸聽見她的話,本來還有些激動地翹起的大尾巴立刻垂下,甚至從喉嚨裏發出了長長的委屈抱怨聲:“嗚——”
葉浮光假裝聽不懂,“哎呀,誰家的小狗罵這麽髒呀?”
“……”
美女高傲地扭開腦袋就走,想從她身上跳下去,假裝自己沒來過。
然後就被人攔腰抱住,拖了回去,“好啦,逗你的,不要這麽小氣嘛,那就獎勵你今晚和我一起睡吧。”
在不遠處的桌邊正在提筆寫著折子的沈驚瀾聞言,撩起眼皮看了眼她們在的方向。
如意笑得合不攏嘴,之前跟著鬱青同王爺行禮過後,在榻邊看了會兒,這時才上前同王妃見禮,眼睛裏帶著閃爍的淚光。
她正想開口說話,葉浮光已經揉亂了狐狸的雪白毛發,從榻上起來,衣襟上沾了幾根狐狸毛,走過去拍了拍如意的肩膀:
“不必多禮,我回來了,你們呢?”
如意張了張唇,像是有很多的話要說,最終卻隻也擠出平平無奇的一句,“有勞王妃惦記,奴婢幸不辱命,不負所托。”
她指的是葉浮光將那隻狐狸托付給她的事情。
但小王妃卻隻搖了搖頭,“我沒問你這個。”
她重又道,“我是指,你這些日子過得如何?”
如意也笑著回答,“能再見到王妃,是大幸事。”
葉浮光聽懂了裏麵很多已經不能再回看的艱難過往,想來也是,之前沈驚瀾和她一直在江南,但自從大衹的戰事起,沈景明就給岐王府施加了諸多壓力,這些被留在府中的人沒了主子依靠,日子定是不好過的。
她歎了一口氣,“辛苦你們了。”
如意仍舊搖頭。
雖然她在府中平日不算機靈的,但今夜岐王與王妃入城這件事意味著什麽,她還是清楚的,跟往後的日子比起來,從前那些坎坷都是值得的——
她已經苦盡甘來了。
……
世事紛紛擾擾。
回到永安,雖已解決了先前的煩憂,卻很快又有新的問題要迎接。因如今還是國喪,雍國公托病、將監國的事務交給了岐王,於是次日在宸極殿召開的
朝會,就由沈驚瀾坐在那空懸的龍椅旁,作為攝政王,暫聽各部議事。
二參二相少了泰半,各部的尚書侍郎都夾著尾巴做人,品階低的雖然已經從朝上的岐王現身猜出了昨夜博弈的結果,但因為要麵對的結果太驚世駭俗,所以誰也不當那個出頭鳥。
直到有北地來述職的知州,為岐王獻上當地的一奇珍。
是一塊刻著奇怪銘文和圖案的巨石。
石頭特別大,被抬到了宸極殿外的階下,知州帶來的一位能解讀古語的道士則言,這是倉頡造字時聆聽了他語言的靈石,其上是一個預言字,字形曼妙如人類女子,腹部微圓,似有孕象,周圍有花草盛開,是為地坤。
而字形前方有一暗漬為虎,是百獸之王,卻臣服於她,是以這地坤或為上古時期的人皇。
半刻鍾後。
在禦花園裏聽完這個故事的葉浮光:“……”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讓剛補完覺過來看她的葉漁歌揚了下眉頭,“你似乎有不同見解。”
“那倒不是——”
葉浮光趕緊否定,她是不懂大宗的曆史,但又不是沒在曆史故事裏見過這場麵,不就是整些天地異象造勢嘛,這個她懂的呀。
她抿了抿唇,“我就是突然想到一個故事。”
葉漁歌:“嗯?”
“一個叫‘大楚興、陳勝王’的故事。”不過當然得省去背景,不然在沈驚瀾馬上要即位的關頭,講起義的故事,顯得多不吉利呀。
後來。
葉浮光聽說禦花園的水池裏抓出了一條肚子裏藏著預言玉石的神異錦鯉。
她再度:“……”
……
無論如何,在大宗各地都逐漸把這些奇異珍品往永安送之後——
群臣遲遲沒等到那些世家的反撲,在都城一派風平浪靜裏,逐漸認清了事實,畢竟就連掌管禦史台、現在看起來最有話語權的楊柏楊相都不吭聲,他們又有什麽能做的呢?
就在即將進入臘月的某日。
大朝會上,已經暫入禮部的許樂遙出列,稟奏國不可一日無君,先皇並未留下血脈,而皇族人丁稀薄,旁支難挑大梁,根據史書所載……
她不知帶了多少禮部的人日夜翻書,總之就是從角落裏找出了很多地坤治國的例子,隨後懇請岐王登基稱帝。
沈驚瀾自然是拒絕了,理由是這未免有些大逆不道。
雙方你推我請,走著流程。
第二次,許樂遙居然帶來了民間縫製的萬民傘,上麵都是大宗各地的百姓請命,請岐王登基,他們願意擁戴的君主就是岐王這般能夠護佑大宗四境、並且給百姓帶來太平的人。
岐王十分感動,但仍舊拒絕。
第三回,剩餘的世家見天下大勢如此,反正朝廷都仍舊姓沈,他們沈景明再堅持,也拗不過岐王手中的詮釋與軍隊,於是紛紛倒戈,士子與望族,皆請岐王登基稱帝。
三請三讓過後,岐王終於應許了此事。
禮部開始擬新皇稱帝的章程——
沈驚瀾對此隻有一道指令。
“登基儀式”需與“帝後婚禮”同時舉行。
……
“同時?”
晚膳後。
葉浮光坐在煮著茶的小爐邊,本來在賞永安的雪景,聽見沈驚瀾隨口跟她提及的事情,在窗邊扭過頭來,鹿眸訝異地看著她。
沈驚瀾起身走到她身邊,看她將手套放在窗台上,便握住她的手,探了探她掌心的溫度,發覺有些涼,就把她的手心攏起。
愈發威勢、凜然令人不敢逼視的鳳眼半斂,隻對心上人展露自己美麗而無害的模樣,沈驚瀾很輕地應了聲:“嗯。”
她薄唇彎了彎。
“不是答應過你?”
“那些欠下的,我都會補給你。”
不光是那一筐沒吃到的時令荔枝、沒吃到的禦宴烤鴨,又或者是沒有扶正的位份……她想彌補給葉浮光的東西,還有更多很多。
沈驚瀾抬眼,在燭光灼灼與地龍一同造就的冬日暖夜裏,將她的手放到自己唇邊親了親,一字一頓道:
“浮光,來當我的皇後——”
“從此這天下江山河海,一切盛景與權勢,我皆與你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