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天
地坤稱帝,是史上前所未有的事,禮部的臣子為此扯掉了不少頭發和胡子,每次上朝都會找出關於登基冕服的製式倡議,然後有的被禦史台的楊柏駁回,有的則被沈驚瀾本人駁回。
眼見離去泰山封禪的祭拜日愈近,帝服卻遲遲不定,國主之位空懸日久,就有人打起了葉浮光的主意,將話想辦法遞到了宮中。
葉浮光其實也並不空閑。
因為似乎比起自己的帝服,沈驚瀾更在意她的皇後婚服,先遣散了沈景明時期的那些後妃——即便她們並未誕下沈家血脈,也沒有為難她們去守皇陵,想走的走,不想走的就都讓人安排到較偏些的宮裏——之後讓整個織造局的宮人都為趕製鳳服而盡力。
每天都有新的花樣和圖案冊子送到鬱青那裏,先經由這位曾經的王府大管家篩選過,之後才遞到葉浮光這兒,饒是如此,那些頭飾鳳釵頸佩衣領設計,仍舊讓小王妃看花了眼。
她還要忙著將薑府的那些事務分出去。
在沈驚瀾入主永安之後,她的身份自然也跟著大白天下,因沈驚瀾沒有要她玩什麽“我當我替身”的劇本,所以葉浮光之名自然被有心之人傳了出去,“薑雪就是葉浮光”的訊息自然也跟著風抵達江南。
曾經那些在府中為難過這位幹親晚輩的薑家人暫時如何想並不讓人得知,不過葉浮光卻專門和薑老太太走了書信,誠懇地說明了當初並非有意隱瞞與接近之事,並為此道歉。
永安的變動傳遍四海,老太太卻隻憂心她出嫁時的事,當初聖人為岐王納妃衝喜一事同樣人盡皆知,即便這位未來天子現在是補全儀式,但葉榮已死、葉浮光和葉家人並不親近,她出嫁時的娘家人如何相送?
老太太隻說,若她需要,即日便乘船北上,沿運河入都,同船也會帶些熟手來幫襯婚事。
葉浮光想到原主母親的命運,再想到薑家先前對她的容留之情,思索片刻,叫來如意,跟她說了薑家的事情,讓她著人去安排薑家人來永安的行程。
才將將歇下——
就見到了塞到她這裏的折子。
……
禦花園裏。
隆冬時節的皇城後花園依然百花盛開,在精於培育花草的宮人照料下,頗有種四季如春的綠意環繞感。
許樂遙和葉漁歌被叫到後宮裏,見到的就是她將毛絨大氅蓋著當薄毯,在三麵拉下避風簾的小亭子裏,擺著小爐烹茶,爐角邊還塞了幾個圓澄澄小橘子的模樣。
忙於帶著翰林們收錄一些農林書籍、同時整理古今醫學大典的葉漁歌,還有在禮部天天同樣忙著舌戰同僚的許樂遙都沉默了會。
葉浮光隱約嗅見兩股很清新的乾元信香味。
她悠悠睜開眼睛。
入目就是兩張臉色很差的麵龐,頓時一驚,“咦?兩位見著我怎麽這表情?”
許樂遙呼出一口氣,抬手搓了下臉,跟她拱了拱手,在她眼神示意下摘了手套到紅爐邊烤手,語氣很無奈,“見著你自是高興的,不過——”
葉漁歌冷淡且直接地奪了話頭,“你很閑?很閑可以來翰林院幫忙收錄典籍,總之你博聞強記,我想那位應當也樂於見……”
“停。”
葉浮光總算知道她們倆的怨念來自何處,趕緊比了個打住的手勢,“我很忙的,我超忙啊!我什麽博聞強記,葉漁歌你變了,你從前都不說這種瞎話的。”
“……”
四下無人,連如意也不在附近,顯是葉浮光為了和好友們相聚,又不想讓禦史知曉她獨自在後宮見朝臣,惹那些麻煩,所以才特意支開的。
所以葉漁歌對她翻了個白眼。
葉浮光抬手捂著心口,表情難過地換了種說法:“我這不是正好知道你們忙,所以才給你們一個公費上班摸魚的機會嗎?”
葉漁歌冷笑了一聲,完全不吃她這套秋後找補。
倒是許樂遙一如既往給麵兒,在她旁邊的石椅上坐下,見到她擺在路子邊的桌上有封信件,鼻子很靈地聞見了信件上的雲煙墨,好脾氣地笑了下。
“既然小葉姐姐這般好心,那我們當投桃報李,為你解憂才是。”
“讓我猜猜,你是在煩惱最近禮部商議的登基冕服之事嗎?”
葉浮光捧場地拍手,“哎呀,真聰明!”
葉漁歌這次轉過頭,用同樣冷酷的眼神盯著跟人一唱一和的許樂遙,像是在看群眾裏的叛徒。
……
一時情境倒轉。
沈驚瀾在前朝操心著皇後婚服,而葉浮光則在後宮裏跟朝臣悄悄商量帝服冠冕儀製。
許樂遙被她的提議惹得頭大,因為禮部的那些臣子本來就覺得沈驚瀾不能穿龍袍,所以才在商議一些類似龍袍的冕服、或是鳳袍改製,結果葉浮光來了別說是委婉地開窗,她是把門都給拆了。
“為什麽不能是龍袍?”她歪了下腦袋,“王爺又不比他們差。”
論文治武功,論對天下蒼生的貢獻,岐王勝沈景明七分——
沈景明都能穿龍袍,她為何不行?
“既然地坤需要有別於乾元,那就將日月山河都繡於其上區分不就行了?”這是葉浮光振振有詞的理由。
而許樂遙則是“?”
區分是這個意思嗎?這樣改製難道不是指的沈驚瀾雖為地坤、卻功過前朝所有的皇帝嗎?冕服不光有龍紋,還有天地日月與山河?
葉浮光捧著臉,“我覺得挺好的。”
這個世界又沒有三皇五帝,曆史故事也和她之前的世界曆史朝代全然不同,再者沈驚瀾是憑自己的本事坐上的皇位,為什麽不能穿龍袍?
就要穿!就要穿!
她看向一直沒參與她們話題議論的葉漁歌,“你支持誰?”
葉漁歌瞥了眼順間氣短的許樂遙,再看理直氣壯的葉浮光,抿了抿唇,很平靜地回道:“你若篤定她日後功績無人可匹敵,從前帝王皆不如她,日後史書也不會將她口誅筆伐,你便去做。”
許樂遙訝異地看了她一眼。
而葉浮光笑了笑,“她會是的。”
話音落下。
不遠處傳來一聲詢問,“會是什麽?”
因還未登基、故而仍是一身親王常服的沈驚瀾從明德殿中過來,踏著風雪問了這麽一句。
葉浮光還沒回答,沈驚瀾瞥了眼天色,走入廊亭裏,掃向此刻不該出現在禦花園裏的兩人,“若本王沒記錯,此刻好像還未到下值的時辰?”
被拉著摸魚、還被老板逮個正著的兩人:“……”
罪魁禍首小王妃左右看看,趕緊起來拉著沈驚瀾往外走,“哎呀,剛才禦膳房好像說做了個新的點心送到我殿中,你既然來了,那一塊兒嚐嚐吧?”
邊走後麵邊長出根小尾巴。
背在身後的那隻手使勁給她倆打手勢,讓她們趕緊跑。
許樂遙、葉漁歌:“……”
……
日曆就在這般忙裏偷閑中一頁頁翻過。
轉眼就到最熱鬧的新年,帝喪已過,群臣與百姓都在冬假中,宮裏人雖然不及沈景明在位時多,卻勝在人人之間更為親密,葉浮光帶著他們一起包了頓餃子,晚上在宮牆上看了一宿的永安焰火與燈花。
及至正月初三,群臣隨沈驚瀾赴泰山祭天地。
車馬與黑甲禁軍浩浩****出城,帶著先皇留下旨意去往泰山,一直穿著黑紅色親王常服的沈驚瀾頭一次換上明黃的龍袍。
一覽眾山小的群山之巔——
朝陽恰好躍出雲層。
金線飛舞的五爪金龍在錦繡衣袍上閃耀,有雲嵐霧靄從山間匆匆隨風走過,在祭壇上的這道身影走過,於是雲遮霧障之後,陡然放晴的金色日光下,背景裏的那條龍就像是穿過了風雨、在山河之巔騰雲而上!
山穀裏昨夜落了雨,今日恰有彩虹橫亙三山。
鳥雀的鳴啼從幽穀裏的鬆柏葉間傳來。
百鳥朝聖,潛龍自淵穀中而出,正符合沈驚瀾如今的人生。
葉浮光站在群臣之旁,聽見不知誰說了聲,“這是……吉兆!”
她眼眸裏露出喜悅的光,卻不肯將視線挪開,而是一眨不眨地凝視那道背影,一刻不肯錯過這極具曆史意義的一幕。
這才是屬於沈驚瀾該有的命運,她維護天下人,當被天下人所擁立。
古之人主,選賢舉明,以德行服人者,為賢主。
她會開創屬於她的時代。
……
自泰山歸來之後,便是帝後大婚。
永安城已煥然一新——
處處張燈結彩,一改先前為先帝服喪的雪色世界,好像要把之前大敗大衹人的喜悅和這個年節放在一起,與新朝的氣運相和,即便還在冬月的寒意裏,卻已有迎春之勢。
葉浮光有薑家的人、還有葉漁歌幫襯,從西宮裏換上鳳冠霞帔,將纏絲金花的耳環、頸飾佩戴,而她的冠除卻閃耀的金色,還點綴了碧藍色,猶如一片片的雪落在其上。
胭脂紙抿在紅唇上時,她在銅鏡裏見到了自己冠上那熠熠生輝、燦若繁星的片片鳳羽,眼中情緒複雜。
因屋內來往的宮人多,如意悄悄推開窗,“今日亦是元宵,啊,落雪了。”
葉浮光朝著外麵看去。
身後有人為她梳著黑發,每一下都落一聲美好的祝願,可她卻在看外頭的雪,一時間記憶回到初到這裏時。
那一夜,她以為要被岐王府無盡的黑夜吞沒。
誰知是黎明前的黑暗。
轉眼一年過去,從前那場倉促的、婚服都寬大不合身、失去另一位主角的荒唐衝喜婚禮,變成了眼前這整座都城相賀,大街小巷裏的人們都帶著喜意看著這皇宮被喜慶覆蓋、充滿祝福的帝後大婚。
她回過神來,跟著笑,“是啊,下雪了。”
可是她卻一點也不冷。
輕風細雪,自她隨著如意出門、扶著葉漁歌的手進入十六抬喜轎後,簌簌落於天地間,西宮到正殿有一段路需要走出宮門,跟百姓所居的坊市極近,也得以讓天下人參與這場難見的婚事裏。
飄搖的簾子若隱若現,被風雪吹起小邊,讓葉浮光看見掛在樹上的彩色綢布,精致的生肖燈,耳畔滿是宮人吹奏的悅耳喜樂。
轎子平穩地穿過小半都城——
終於停下時。
葉浮光驚覺這一路漫長,好像已經由她看遍了江山社稷。
她頭上覆著輕薄紅紗做蓋,手中執著金紅畫著鳳凰相會的團扇,走出轎子時正好遇到一陣風,唇邊似乎被吹到一小片雪花。
那冷意令她霎時清醒過來。
去看在道路盡頭等她的人,對方站在鸞殿最前方的石階前,明明已為帝,卻一步也沒有居於她之上。
即便隔著輕紗,她仍被那雙極其凜冽而美麗的鳳眼所攝,一眼定住。
而後,沒忍住勾了勾唇。
此刻才意識到,之前的漫長是因為……自己的思念太盛。
明明隻有昨夜未見,偏偏按捺不住——可是誰又能按捺住不去愛這樣以江山作聘的帝王呢?
……
葉浮光一步步朝著她走去。
所有的宮人都居於她之後,細雪輕輕飄在她身上,在她周圍打了陣旋兒,就也飛向了沈驚瀾那裏,這世間此刻最為華貴的兩人在同一片天地下,掌心相握的刹那,那些冷意都消弭無形。
“吉時至——”
有宮人高唱時辰到。
葉浮光耳畔恍惚聽見很輕的一聲響。
猶如錯位的命運齒輪,此刻堪堪矯正,咬合在正確的秩序與道路上,而她曆經從前的黑暗與坎坷,就在這一時得見光明。
沈驚瀾便是她的光明。
從此她們共天地山河,沐浴同一片天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