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二:養崽(6)
葉浮光眨了眨眼睛,她還以為沈景明平叛西南的事情會讓沈驚瀾去呢,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西南盤踞已久的悍匪,跟沈驚瀾那時候去打的燕城戰,可不是一個概念。
正因為後者是朝中人默認的簡單模式,所以軍隊裏才會被偷偷塞那麽多想蹭軍功的二世祖,連押運糧草的中間都被人伸進了手,前線有內鬼給對麵送情報、後方又隻能給將士吃摻著砂石的糧草,以有心算無心,能贏才怪。
而西南自然是更加險惡。
所以沈景明不肯讓沈驚瀾再去刷軍功——
因為彼時的歧王,已封無可封。
沈澤坤長出一口氣,目光看著床榻周圍的蛟紗,視線定在了虛空的蛟紗鳳蝶圖案上,被封存在心中的舊事畫麵浮現,隨他的講述徐徐展開。
“西南之地偏遠,中原力所不逮,即便附近的州縣有重兵屯守,依然難以將朝廷的影響力滲入當地,因為自前朝起,對那邊的政策就是以夷製夷,語言難通、路也難通,隻能當他們當地人自己管自己,所以容易養出一些‘土皇帝’,每回隔個十來年,就會有擁兵自重的家夥跳出來。
多年前,朝中正是新舊交替時,西南又蠢蠢欲動,我領了景帝的旨意,往那邊去,因為那邊有州縣的長官和土番勾結,附近的兵都不動,我心知此行凶險,將身邊的護衛家丁都帶上,又有朝廷給的三千禁軍,哪知還是低估了狀況。
土番對朝廷的大軍早有防備,將主幹道都毀了,將我與那三千禁軍困在山林裏,春夏多霧氣,我們在林子裏困了三個月,為了探路,不少人有去無回。
結果找到的路也險之又險,那是一條凶險的大峽穀,抬頭不見天,低頭腳下的路崎嶇不平,最窄處不足一掌寬,我在林中染了瘴氣,一時不察,跌下了山崖……”
……
待到沈澤坤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在一處深寨中,而且周圍人說的話他都聽不懂,因不知曉自己究竟落在哪裏,怕驚動土番的勢力,他隻好裝失憶,並且裝作不會說話。
他是被一個上山去采藥的小夥給救了,說是小夥其實也不合適,那青年瘦瘦高高,一身藍裳襯得他笑起來的酒窩格外秀氣。
兩人連手帶腳比劃半天,反正沈澤坤什麽也沒懂。
他與禁軍分開,擔心那些人群龍無首、下了山進入敵人埋伏,又擔心跟在自己身邊的家仆做出什麽驚動敵人的事情,心焦地想要趕緊離開此地。
然後半夜出門差點嚇死在門口。
無數的細蛇遊走在他的門前草地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扭動,沈澤坤本來是想抹黑離開,無奈聽見奇怪的動靜,於是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
呼。
這口氣差點直接將他送去見閻王。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嚇得動彈不得,還是那小夥想起來他晚上喝完藥、碗還沒拿,來看他,見到他魂不守舍的樣子,笑著拿出根笛子,當著他的麵讓那些蛇都離開,然後用他聽不懂的話半蹲在他跟前,安慰了他半天。
“……”
沈澤坤隻慶幸自己是被嚇得夠厲害,否則一嗓子叫出來,他白日的裝啞巴行為就會很可疑,而在這些擺弄毒蟲的人手裏,恐怕自己半刻都不用,就再也不必考慮“找回記憶”這條路了。
那小夥也知道他被嚇到了,想來想去以為是白天的溝通沒讓他聽懂,索性次日去找了村裏的祭司,因為這祭司早年去中原行走過,會說官話,撿到沈澤坤的時候他就穿著中原的衣裳,於是讓祭司過來安撫他。
順便看看能不能給他治治病。
沈澤坤跑又跑不掉,隻能使勁裝病,好在他夠狼狽。
但祭司卻比他更緊張,來了時候,鷹隼般的眼睛盯著他看,“中原人,來我們這黑山做什麽?”
沈澤坤茫然。
雖然他受到沈家人的熏陶很久,記住這些地形和勘輿圖的能力很強,耐不住這西南多山啊,而且十萬大山座座有名,倘若是分散些的村落,更會出現不同人給一座山起不同名的狀況。
祭司手腕上忽然爬出一條黑色蜈蚣,朝著沈澤坤豎起上身,“究竟是真失憶,還是裝失憶,實則在覬覦我們苗寨的藥方,讓我試試便知——”
她想把這蜈蚣直接喂進沈澤坤嘴裏。
沈澤坤快嚇瘋了。
還是救他的人,用他臨時補的苗語發音仿佛是「蝴蝶」的那小夥,攔住了祭司的行為,嘰裏咕嚕說了一堆,很有一副護著他的意思。
祭司跟他吵了幾句,然後扭頭盯著沈澤坤,改口道:“裝聾作啞的家夥我見多了,索性最近那些部落也不安分,要和中原叫板,不如就把你送給他們,當作他們祭旗的貢品。”
蝶說什麽也不肯,張開手固執地站在沈澤坤麵前。
沈澤坤……快要嚇死了!
……
在永安剛過幾天好日子,不必跟著沈家軍東奔西跑,攻克一座又一座城的沈澤坤非常心灰意冷,蔫巴地在蝶家裏待著,感覺這鬼地方恐怖得很,自己連回到永安的希望也沒有,還搞什麽為朝廷平叛——
身體本來就不好,還帶著傷跟大部隊走丟的小皇叔忽然擺了。
實在不行等他侄女來接好了。
反正阿瀾,厲害得很。
他靜靜地在蝶家裏那個屋子裏住了半個月。
連摔下山崖時腦袋上的傷都治好了,至於本來就沒事的嗓子更是在蝶各種草藥鼓搗裏,慢吞吞地也跟著“恢複”了。
他自小就聞藥味,還和二侄子一起天天在牆根倒藥,實在不想多喝一口。
直到某天,藍裳上墜著繁複銀飾、脖頸上也帶著同樣的寬環項鏈的蝶走進來,手頭拿著塊木板,上頭歪歪扭扭寫著漢字:你叫什麽?
跟杞人憂天、討厭外來者的祭司不同,他似乎對自己撿回來的人很感興趣。
沈澤坤懶懶地寫了自己的名字:“坤。”
“……坤?”跟著祭司偷偷學了大半月官話的青年再度露出那好看的酒窩,然後指了指自己,在木板上寫了個“飛廉”。
什麽嘛,蜚蠊,不還是蝴蝶。
沈澤坤動了動鼻子,從他身上那些混合的藥草味裏,辨出一點屬於乾元的信香味道,不知道這苗人都怎麽起名——
不過後來,他見到了那漫天飛的黑藍色鳳蝶。
才搞明白原因。
原來這苗寨裏,擁有天賦的養蠱人,繼承的都是這些象征物的名字,他們沒有自己的姓名,死了之後,也不留自己的身體,而是分解成這些蠱蟲,四散在天地間。
他後來見過此生所見最壯闊美麗的蝴蝶飛舞。
……
總之,在飛廉對官話學習的熱情裏,沈澤坤再度生起跟禁軍匯合的想法,而不曾出過山的秀氣小乾元好哄得很,又有誰能抗拒沈家最溫柔的地坤這樣柔聲哄呢?
——當年沈驚瀾她娘都沒扛住,每次聽見小叔的哭,必是要抄雞毛撣子和棍子的。
他們二人一同出了山寨,一路遇到各種凶險,都靠飛廉這小夥子解決,而最難解決的危險,卻來自沈澤坤。
他到了信期。
本來小夥還驚慌不已,知道他身上有其他人的印,怕他死在這還沒走出的黑山裏,誰知沈澤坤雖然潮熱紅了臉,卻咬牙切齒地把單純不已、從來沒經曆過這種事情的青年衣領拽過:
“咬我。”
他說,“用你的信香,把之前的……蓋下去,倘若你不想我死在這裏。”
青年震驚地看著他。
然後聽見了沈澤坤的下一句,“咬重一些,我需要很多,你懂嗎?”
再後來的故事。
難免重蹈世間的悲劇覆轍,畢竟日光之下,哪有新事?
一生沒有走出過大山、也並不知道這個眉目總是含情,漂亮得不得了的中原人養了滿後院的門客,單純不已的小蝴蝶,自此就認為他們倆已是情人關係了。
沈澤坤沒吭聲。
因為他覺得這小蝴蝶挺好用的。
那些亂七八糟的毒蟲隻要不是爬到他身上,他都覺得挺威武霸氣的……當然,也不光是這方麵的好用。
總之,小蝴蝶就被他一路連哄帶騙,拐著成了他的保鏢,將他送到了大宗禁軍可能在的城市裏。
沈澤坤那時候想,等自己和大家匯合了,一定會和他解釋清楚,他會道歉、會滿足對方提出的所有要求,因為這個人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形勢所迫利用且欺騙了對方。
不過他沒有等到那個道歉的機會。
剛和禁軍匯合,就遭遇了土番人的圍城,而且對方不知從哪裏收攏了一位實力很強的苗人,讓城中寸草不生,遍地毒蟲,連他也沒逃過。
那隻小蝴蝶很生氣,用苗語罵了些什麽,又摸著他的手腕,打量了很久他的脈,走之前眼神不舍、像是有千言萬語,卻隻跟他說了很奇怪的兩個字:“別生。”
……
後來沈澤坤在病中被人扶上城牆,想看看外頭究竟如何了,是否能等到附近州縣馳援的廂軍。
他確實等到了。
是在漫天如飛雪,漂亮的黑藍色鳳蝶掠過裏,看見的行軍影子。
沈澤坤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蝴蝶,不過他很恍惚地想,自己曾經在出黑山時,見過總是從山穀深處飛過來,停在飛廉指尖的蝴蝶。
……可是沒有這麽多。
太多了。
多得他看都看不過來,眼睛裏裝也裝不下,看著看著,就落下淚來。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痊愈、平叛又回到永安的,後來他總是在夢裏見到那大片大片的蝴蝶,沒有一隻能讓他抓住,等他再回到國公府,莫名懶散的休養中,某一日,他發現自己的肚子大了起來。
……----
(本書出處:龍鳳互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