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番外二:養崽(12)
沈昭在長春宮中住了好幾年。
因為皇嗣暫且隻她一人,所以禮部的老先生都是來到宮中給她講學,她每日需要四更天起來,陪著皇帝做晨練,而後沈驚瀾去上朝,武師父教習她騎射,中午回長春宮用膳,聽皇後講些有趣的故事,午休半個時辰,下午就要由禮部的老師教她學到晚上皇帝從明德殿回來用膳——
“食不言寢不語”的做派似乎在長春宮並不合用,因為皇後娘娘喜歡問她今日學些什麽,並非考校功課,而是單純好奇她的功課。
起初她答得頗有些謹慎,甚至因為緊張而結巴。
然後她就聽見了皇後娘娘的鼓掌聲。
“哇——”
“好難,根本聽不懂。”
葉浮光驚歎地看著她,“你這麽小,就要學這麽難的書嗎?我們昭昭也太厲害了吧。”
莫名其妙地,沈昭被誇得麵紅耳赤,本能地去看沈驚瀾的眉眼,然而皇帝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還是皇後拽了拽她的衣袖,才見她那刀劍般的目光朝自己身上一掃,旋即很輕一頷首。
算是應和皇後的話。
但得她這一下無聲的肯定,沈昭緊張的心跳忽然就放鬆了下來,眼中也浮現笑意,抿了抿唇,攥著筷子輕聲道,“其、其實這一章很簡單的,娘娘若是想知曉,女兒可以將老師所言複述些許……”
她學的內容是一些帝王治國之書,還有作業是跟最近西南的局勢有關,禮部的先生今日還特意帶了鴻臚寺官員一起來,跟她分析西南的番部勢力、順道跟她說西南的語言特色。
葉浮光前世雖然被逼著在期末哭著背很多很多的曆史,然而畢竟還隻是大學生,平時能偷懶還是會選擇偷懶的,現在驟然又聽見大段的文言文本來是想噠咩,可是又不能掃小孩的幸,隻能一本正經地聽著。
沈驚瀾一眼就看穿了她內心的憂愁。
卻當作不知,將她愛吃的茄子夾了一筷子過去,隨口道,“皇後既然感興趣,明日可同昭兒一塊到偏殿書房上課。”
葉浮光:……?
她才不要呢!
穿越之後憑什麽還要學習!
麵對沈昭還是笑容滿麵的鼓舞表情,在轉頭看身邊人時就變成了僵硬和拒絕,她露出假笑,“陛下,這不合適,你們沈家人那麽聰明,萬一我到時候課業學的比孩子差,那多丟臉呀,我也是要麵子的啊。”
其他後宮女人想學也學不到的書,到了葉浮光這裏,浩**的黃恩就成了逼迫她早起學習的萬惡之源。
沈驚瀾看透她的鹹魚本性,本來隻是想隨意逗一逗她,然而話出口之後,愈發覺得此舉可行,學多學少無所謂,主要是葉浮光現在早起晨練總愛偷懶,平日裏又喜歡讓如意給她偷偷買外頭的話本子帶進來看,反正都是看書,既如此,不如也順道看些能用上的,日後倘若自己有什麽意外,也能讓皇後臨朝——
於是她出聲答,“皇後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前日你給工部畫的草圖,今日城外的禁軍第一營實操演練用上了,那移動絆馬索,著實好用,正好西邊那些部族看大衹已成日薄西山之勢,回鶻有意成為草原之主,就讓蘭、洮二州的廂軍先拿這些回鶻人試試。”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葉浮光,“先前改善的水車與農具俱已在今春的耕種派上了用場,有這般智慧,怎能輕易說自己不如旁人?”
那都是曆史的智慧!是其他偉人的智慧!才不是她!
葉浮光理直氣壯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沈驚瀾:“嗯。”
沒了。
就是根本不改她決定的意思。
葉浮光:小狗emo了。
不過沈昭習以為常,甚至習慣了沈驚瀾總是會找各種機會把她覺得好的東西塞到皇後那裏,譬如這種學習的機會,又譬如私庫裏麵那些傳說中獨一無二的國寶,總會過個沒幾日就在長春宮出現痕跡。
……
直到沈昭十五歲那年。
東宮初開,她有了自己的宮殿,而薑家還有沈家的那些小孩也一同送了過來,同在上書房授學。
沈昭會習慣地照顧一些起初還不適應宮中生活的弟弟妹妹,等到時間久了,反倒成了特立獨行的那個。
葉浮光覺得很奇怪,本來想在她過來請安的時候問一問,又怕小孩想多,思前想後,決定讓最近去上書房授課的許樂遙看看什麽情況。
若非葉漁歌不喜歡沾這些跟皇嗣有關的事情,其實葉漁歌才是最合適的人。
——因為現在葉浮光也不太確定許樂遙聽到自己的拜托,會不會也想多。
“嗷!”
腦門上忽然被彈了一下,正坐在梳妝鏡前麵、取下自己翡翠手鐲的女人登時破防,對站在跟前的人道,“怎麽啦?”
手裏還捏著一隻藍釉孔雀琉璃簪的人垂下眼簾,“不要思考這些你不擅長的事情,浮光,了解你的人,自然知曉你的意思。”
葉浮光想了想,覺得也對。
她應該是最近跟著學了太多厚黑政治的東西,搞得自己內心都不純粹了。
於是她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有意顯擺一下自己最近早起晨練的效果,順手把沈驚瀾打橫抱起來,“那來思考一些我喜歡的知識吧?”
“你確定不是在說姿勢?”
“你懂就好了嘛,唔,你的信香變得好濃,是不是快要信期了?”
“嗯。”
“那這幾日的朝會就不開了,有要緊事讓他們寫折子遞到政事堂。”
“無妨。”
“——這麽熱愛上班……難不成你想我替你開朝會?”
沈驚瀾低笑了一聲。
其他皇帝聽了都會疑心自己被奪權的話,放到葉浮光這裏,她竟然隻能從裏麵找出幾分對自己愛意的體貼,畢竟,倘若不是為了自己,這隻小狗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早起的。
她忽然道,“好啊。”
葉浮光:“……啊?”
……
皇帝忽然身體抱恙,由皇後代理朝政,令群臣頗有些傻眼,他們有的在反省自己最近家中有沒有出什麽事,至於讓皇帝這般抱恙釣魚,有的則是在猜,皇帝是不是被葉浮光用什麽手段給迷住了,以至於這般至高權柄也放了出去。
前朝風起雲湧,宮中也有些暗流湧動。
沈昭鬆開了手裏的弓弦。
在她轉身的那一刻——
長箭穿過了被懸掛在遠處的一枚銅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穩穩紮在草垛的靶心上。
她聽見附近很輕的嗤笑聲,“真能裝。”
有細細的附和,“是啊,明明教習隻讓我們射中靶子,就她長眼睛了,能看見上麵掛了枚銅錢呢,顯得她多能。”
沈昭轉過頭去,那些聲音又消失不見了。
她眼眸裏浮出幾分嘲意。
如往常那般,將這些聲音當成耳旁風。
直到晌午從上書房離開,經過禦花園的時候,臨時起意想看看之前皇後帶著她種過的樹有沒有開花,結果這番繞路到偏僻的地方,就見到幾個皇子皇女圍在湖邊,拍手在說著什麽。
她還聽見了呼救聲。
沈昭步伐一頓,走了過去,發現是一個不認識的小宮女落了水,在求他們相救,可惜所有人都在做岸上觀。
她擰了擰眉頭,左右看了看,從附近樹叢裏撿了一根長竹竿,竹竿一掃,把那些看熱鬧的人如垃圾一般撥開,而後朝湖中探去:“抓著。”
“啊啊啊誰啊?這可是我新定的靴子!”
“沈昭,又是你在多管閑事!”
“你有病吧,為了個奴才,對我們動手?憑她也配?”
在湖裏即將溺水的人使盡九牛二虎之力抓住竹竿,想上來的時候,有人朝著竹竿狠狠踢了一腳,令她本來穩穩的動作開始搖晃。
習慣了沒什麽表情的人畢竟才十五,饒是乾元本身力氣無窮,也耐不住在承接一人重量的時候,受到同類用盡全力的攻擊。
她手上禁不住一抖。
頓時目光變得狠戾,瞪向幹擾的家夥,“你想在宮裏殺人?”
“瞧你這話說的,孤為皇子,殺一個奴才又算得了什麽?何況還是一個以下犯上、弄髒了孤靴子的奴才。”
對方伸直了腳,讓沈昭看清楚自己那上麵不太清楚的一兩滴深色水點。
但這明明是剛才沈昭用竹竿掃人的時候弄到的。
她話很直接:“你有病?”
這話立刻捅了馬蜂窩。
“你才有病,沈昭,你瘋了吧?你一個親王府上隨便一個布衣麵首之女,也敢對我這樣說話?我的父親可是隨先皇立過功的南嶽侯,母親是明珠郡主,雖不及你父輩顯赫,但恰好比你另一半血脈高貴些?”
“有的人仗著在長春宮住了幾年,就連自己姓什麽都不記得了……聽聞皇後毫無城府、日日就喜歡在膳房鑽營,所以才教出你這麽個野丫頭,對嗎?要我說,你還不如求求雍親王,讓他認你回去,哦不過這樣一來,你就要和那些野爹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是不是?”
“沈昭,你到底在狂什麽啊?你也不想想,你在宮中待這麽多年,陛下也沒有將你封為太子,而是迎我們入宮,這代表什麽你不清楚嗎?你完全錯過了機會,你隻是一枚棄子,就像雍親王拋棄了你,陛下也從未對你報以希望——”
……
湖裏那宮人出於求生欲使勁往上遊,因為大皇女沒有鬆開手。
然而上來之後趴在岸邊嘔了幾口水,讓嗡嗡的耳朵清醒之後,聽見一些隻言片語,她絕望地回頭去看湖麵,想著現在再跳下去一次還來不來得及?
還在猶豫之間,她聽見了很清脆的一聲“啪”。
是巴掌扇在肉上的聲音。
沈昭的手還維持在揚起來的動靜,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個口出狂言的皇弟,“去長春宮為你方才那番話,給皇後娘娘道歉。”
被她扇了一巴掌的人震驚地捂著臉,“你敢打我?”
“你再廢話一句,我還能再給你表演一次。”
“啪啪啪——”
奇怪的掌聲從不遠處響起。
氣氛僵持的皇子皇女們轉頭看去,見到不知何時走到附近、正在柳樹下看著他們的許樂遙,對方身上那件授課時的銀色君子蘭衣袍還未來得及換下。
“諸位殿下齊聚此處,而非上書房膳房,莫非……是想在此處野炊?”
“臣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知可否厚顏加入啊?”
許樂遙拱著手,笑眯眯地問。
回答她的隻有一片沉默,除了沈昭之外的人都在互相你看我、我看你,誰都知道這位是皇後派係的朝臣,不敢確定剛才的話她聽到了多少。
唯有沈昭麵色不改,放下手,斂了斂衣袍,規矩行禮道,“許少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