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天
鬧劇告一段落之後。
葉浮光讓人打開了籠子,將白狐狸給抱了起來,仔細檢查過它的傷,發現比上次鷹隼啄得還輕,稍稍鬆了一口氣,然後勞煩鬱青幫自己扶著如意,一同回到帳中。
李貴妃如芒在背地在原地站了會兒,因為陛下沒再說更多的話,她就直接當縮頭烏龜,假裝不必回答貴霜的詢問,也默默地回了帳中,甚至在之後禁軍們歸來,開始烤肉宴的時候——
她也選了個離陛下最遠的位置。
像是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結局。
但沈景明沒有追究她,貴霜卻仍記得先前的許諾,在大軍帶著獵物滿載而歸時,她懶懶地吹了聲呼哨,婉轉嘹亮的哨聲響徹天際。
不一會兒。
海東青抓著數倍大於身體的獵物,翼長如雲,在半空中就將一頭帶血的、角還很長的麋鹿直接甩到李貴妃跟前,雖然這鹿看著還未進入成熟期,但體型已足夠嚇人,血淋淋地一丟,四濺的血花當即揚到了她臉上。
她不由自主尖叫出聲:“啊啊啊啊!!!”
沈景明皺著眉頭看過去。
而貴霜笑眯眯地抬手接住了海東青,在李貴妃尖叫到好似要原地昏死過去的動靜裏,慢吞吞地說道,“咦?死了嗎?明明抓的時候還是活的呢,是吧?”
她問停在自己手腕上的海東青。
帥氣威武、凶惡不已的鷹隼側頭看著她,眨了下眼睛,似作回答。
然後貴霜又去看李貴妃,很淡然地問,“這鹿可是大補,貴妃不喜歡嗎?”
李貴妃哪裏還說得出喜歡不喜歡,極度驚懼之下,她有些口不擇言的瘋勁,似乎開口就想咒罵這些野蠻的大衹人,隻是才開說了幾個字,就被扶搖讓人捂著嘴拉了下去,很快就消失在這高台上。
而沈景明很淡定地做了個總結,“李氏受了風寒,不便見客,見笑。”
至於之後回了宮中,李氏的風寒什麽時候好,那就要看皇帝心情了。
……
葉浮光倒是也聽見了那陣尖叫聲。
不過她還沒走出帳篷,動靜就已經消失,她回頭再看了看留在帳中的白狐狸,有些心疼它身上的傷,但也不能一直躲在帳篷裏,隻能往外走。
如意因為麵上帶了傷,也不便出去見人,正好也留在帳篷裏養傷。她麵上的鞭痕很輕,鬱青說看著不是會留疤的,這才讓葉浮光鬆了一口氣。
在小王妃離開王帳之前,如意忽然又很輕地喚了她一聲。
“怎麽?”
葉浮光折返到她身旁,“你說話時會疼吧,是哪裏難受嗎?”
她想到這時代的衛生觀念,還有李貴妃那根一看就有些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灰塵的鞭子,倘若在現代,她已經拉著如意去打破傷風疫苗了。
細菌病毒感染,又很容易引發高燒,而高燒在這時代是大問題,她真的擔心這個活潑可愛的婢女會因為這傷勢丟了性命。
如意搖了搖頭。
她確實在說話時會牽動傷口,但是……這件事非常重要,她必須說出來。
於是葉浮光無奈地湊近,將耳朵貼近她,同她道,“那你小聲說,別弄疼了自己。”
如意紅著臉,很輕地說了句:“我見到了,吉祥。”
事實上——
在被李貴妃的人逮住的時候,她是有些慌亂的。
因為白狐很通人性,她又遠遠知曉附近這些貴人們的帳篷不該靠近,所以原本李貴妃都沒這個釣.魚執.法的機會,可惜帶著狐狸到偏僻的地方時,她在大衹人那邊的帳篷裏,隱約瞥見了很熟悉的身影。
雖然對方跪在裏麵,而且露出來的側臉、手臂都帶著傷痕,但因為曾經朝夕相處過,所以如意感到非常震驚。
那帳篷很快就被放下了,她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
總之。
等她回過神來,剛才還在視線範圍裏晃悠的狐狸已經消失了。
此刻,在葉浮光距離她如此近,話語也隻有她們倆能聽見的情況下,如意沒忍住自己的情緒,不知是疼的、還是被其他激的,眼尾滲出淚,又因為她不好意思在主子過來時幹躺著,是坐起身的,所以淚水往敷了藥的紗布上淌。
她很內疚地說,“……都是奴婢被這事晃了神,才沒看住狐狸,闖了禍,如今這傷,也是奴婢自找的,還好王妃沒事。”
如意都想象不出來這一鞭要是落在葉浮光的臉上會是什麽後果。
先前往前走的那一步、受的這一下,反倒讓她心中舒坦許多。
葉浮光聽得愣住了。
在鬱青催促她動身出去的聲音裏,她抬手拍了拍如意的肩膀,“別想這麽多,沒什麽是該你自找的,你先好好養傷,此事我已知曉,交給我處理。”
如意看上去還想說些什麽。
最終也沒問。
……
葉浮光去到沈驚瀾那裏的時候,依然能感覺到蘇挽秋和貴霜的視線大咧咧地看過來。比起之前的關注,不知是不是她從如意那裏知曉了新的消息,這會兒就總覺得這兩人的目光裏還帶了一層探究。
她有些心浮氣躁。
往沈驚瀾的身後避了避。
方才岐王為了她,要和李貴妃比騎射的故事已經經由一些“內人們”轉達給了這些臣子,此刻見到她坐在沈驚瀾身邊,倒也沒什麽更多的表情——
畢竟更大的瓜,昨天他們在龍門殿上就已經吃過了。
沈驚瀾冷冽地抬眸往貴霜和蘇挽秋那邊看,視線裏帶著能殺人的寒意,蘇挽秋眼睛眯了眯,好像在笑,先挪開了自己的目光,倒是貴霜,因為海東青抓回來的獵物不止那頭小麋鹿,所以在宮人在她麵前架起炭火,準備為她烤物時,她百無聊賴地轉著手裏的一柄精致象牙彎刀。
銳利的凶器在她指尖,像是小孩的玩具。
那雙湛藍的眼瞳看向對麵時,她跟前的烤架裏因為刷油滴落、濺起的火花正好在她眼瞳裏躍動,將她本就極具存在感的目光烘托得更具熱度。
她堂而皇之地打量著沈驚瀾和葉浮光。
過了會兒。
本來低著頭的葉浮光似乎覺得煩了,也跟著抬眸瞪了她一眼。
然後貴霜唇畔的弧度就揚得更高。
“……”
葉浮光真的覺得她有病,這個人“我行我素”的極端自我主義精神能把一切丟向她的不滿和凶惡都理解成她自己世界裏的獎勵。
小王妃不想獎勵她,挪開了視線。
如果她沒猜錯,接下來就是大衹的人要挑戰大宗的禁軍,跟他們比摔跤了,在原著劇情裏,這裏沒有沈驚瀾的戲份,所以大宗這邊的乾元屢敗屢戰,總算有個可以看的——
然後被貴霜過去三兩下丟出了圈。
果不其然。
坐在對麵下首的一個壯闊大漢站了起來,對沈景明行禮,直言道,“早就聽說皇帝陛下養在都城的禁軍各個都是百裏挑一的精銳,我們剛才按照你們大宗的規矩,在獵場比試過了,就是不知道你們的精銳,敢不敢和我們草原上的勇士,按照我們的規矩再比一場?”
這話說得。
就好像他們並不擅長弓馬,剛才是用短處跟大宗人比較似的。
葉浮光想到後麵的部分,不由緊張地攥了下沈驚瀾的衣角。
……
人在心思浮躁的時候,總會無意識地將麵前的食物和飲料都消滅掉。
葉浮光一會兒想著沈驚瀾等下會不會和貴霜比拚,如果她倆都動手了,情況該變得多麽緊張;一會兒腦子裏都是如意跟她說的話,不禁思考吉祥是怎麽在蘇挽秋的手中活到現在,以自己逃跑時蘇挽秋發怒的樣子來看,她還以為……
“當。”
葉浮光再度伸向果汁的動作被沈驚瀾不輕不重地按下,佩戴在腕上的玉鐲磕上桌幾邊緣,發出很輕的一聲響。
她茫然地轉頭。
沈驚瀾淡然地睨向她麵前裝盛著果汁的銀杯,眼眸深不見底,語氣倒是很溫和,“這麽喜歡?”
這果汁是宮裏的人用時興的一些果子混著味道榨出來的,雖然比起單一的味道更豐富些,不過沈驚瀾總覺得喝起來有點怪,卻沒想到葉浮光這麽喜歡,眨眼的功夫就喝了五六杯。
其實根本沒嚐出味兒的小王妃,下意識地舔了舔唇角。
把唇上的口脂也舔掉了一點。
她眨了眨眼睛,“還好?”
但果汁並不解渴,她思索片刻,對旁邊的宮人小聲道,“可以換成清水嗎?”
宮人下意識地點頭。
隻是在清水換過來之前,五穀輪回係統先對她的大腦發出新指令——
葉浮光左右看了看,摔跤展開得如火如荼,好像還可以進行很久的樣子,便從那肉.搏得砰砰作響的另一邊走去,臨走前跟沈驚瀾打了聲招呼,說自己去解手,很快就回。
沈驚瀾點了點頭,還特意看了眼帶她走的宮人模樣。
……
葉浮光這一路當然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危機。
快回到高台的時候,她很輕地吐出一口氣,結果一抬眼,就見到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坐席、正在她必經之路上站著的蘇挽秋,對方一副坐在原本位置看不盡興的模樣,非要站在高台邊。
但葉浮光一眼就知,她就是故意來堵自己的。
在原地頓了頓,小王妃提著裙擺,一步步往高台上而去,就在經過蘇挽秋的時候,對方果然恰好扭過腦袋,隔著麵紗衝她微笑。
葉浮光禮貌且陌生地同她見禮。
就好像根本不認識她。
直到蘇挽秋在這空隙裏緩緩地啟唇,“你知道她還活著吧?”
葉浮光神色一變。
然後又見蘇挽秋笑吟吟地說道,“還是跟以前一樣,想什麽都寫在臉上——”就像無法忍受她、想從她身邊逃跑的時候一樣。
本來不打算說話的小王妃沒忍住,出聲道:“確實比不過聖女,明明對這種表演沒有任何興趣,還克服困難,站在最前麵。”
蘇挽秋:“……”
她眯起眼睛,“你果然很了解我。”
講故事、哄她睡覺的時候,若說還是意外,那麽現在,蘇挽秋就能在心中確定,葉浮光似乎對她的性子了若指掌,甚至很多連她身邊伺候的人、包括貴霜都不知曉的事情,這個人都知道。
葉浮光不想和她寒暄,那股蓮花香味在鼻尖漂浮的每一秒,都讓她想起來自己之前被俘.虜時候,在蘇挽秋那裏受到的每一分疼痛,譬如現在,她就覺得自己手腕又開始疼了。
信腺也疼。
她轉身想走,又聽蘇挽秋往下道,“既然這麽了解我,不如再猜猜,你走的這些時間裏,那個小婢女在我手中過著什麽日子?”
她視線仍看著在角鬥的兩個乾元,因為力量十足,將整個高台都摔出了隱約的震動,令人在憂心這底下每一根柱子是否隨時塌陷。
而在她的視線所看處,扶搖湊到了皇帝耳邊,像是在小聲建議什麽。
葉浮光:“我不猜你就不會說話了?”
蘇挽秋目光頓了下。
她轉過頭打量身邊的人,好像今天第一次認識她,“跟著沈驚瀾,你膽子實在大了不少。”
好像猜到小王妃接下來又要說出難聽的話噎人,在葉浮光啟唇之前,蘇挽秋幹脆道,“算了,我隻是想告訴你——”
“當初你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她背叛了我,沒有告訴我你信腺已痊愈的事實。”
蘇挽秋秋水般的眼瞳裏再度出現笑意。
她輕飄飄地道出總結,“我想同你說的,隻有這件事而已。”
緊跟著,聖女對沈驚瀾的方向比了個“請”的手勢,“去吧,走到你最愛的人那裏,再在我這裏待著,我看岐王殿下恐怕要殺人了。”
……
蘇挽秋無愧她擅長“攻心”的特點。
這讓人明明知道她的壞,卻在每次她設下陷阱的時候,還是會重蹈覆轍,心甘情願地跳進去。
葉浮光憑著閱讀那幾近百萬的文,才掌握了蘇挽秋的性格特點、敢同她斡旋,可是對方隻和她相處了很短的時間,卻將她的性子都吃透了。
——她就是要葉浮光在內疚裏,輾轉反側,最終主動走向她們那裏。
心好髒。
好討厭。
葉浮光回到沈驚瀾身邊時,沒忍住抬手狠狠扣了下桌幾的木紋。
岐王當然沒有錯過剛才蘇挽秋同葉浮光說話的動靜,她們隻簡短交流了幾句,但很多臣子都往那邊去看。
發覺葉浮光的心情不大好,沈驚瀾輕聲說道,“不管她說了什麽,都別信。”
小王妃點了點頭。
她也是這麽告訴自己的。
但有些話——入了耳,真就不一樣了。
她欲言又止,正想啟唇,這時,站在場上、贏了好幾個大衹人的禁軍站在那裏,在沈景明龍顏大悅、叫賞的動靜裏,直直看往貴霜的方向,“聽聞貴霜王女資質非凡,天生神力,不知在下有沒機會請教一二。”
貴霜偏過頭,打量她片刻,思索著重複:“天生神力?”
她又看了眼對麵的沈驚瀾,在想這些人是不是也曾經用這個詞匯描述過她,然後搖頭道,“你既然知道,就別用你平平無奇的身軀挑戰我,你會死。”
在大宗的人因為她一句話有些群情激憤時。
貴霜又單手支著下頜,往沈景明的方向看去,“況且,殺了你之後,你們大宗還有幾個乾元能站出來呢?”
在沈景明出聲之前,那將領再度出聲,“請王女指教!”
……
接下來的場麵誰也沒猜到。
因為在那女將領出聲之後,貴霜分明還沒有從位置上站起來,而低頭行禮之後的那個乾元,卻很奇怪、眼神發直地衝出了地上畫的圈。
她自動失去了資格。
等回過神來,自己不由站在圈外怔愣。
方才還想要激將法讓貴霜下場的那些臣子都傻眼了。
誰也不知這是什麽情況——
唯有葉浮光清楚,這就是貴霜信香的真正威力,聞到她的香味,就被那濃鬱的曼陀羅花致幻,後期在戰場上,很多大宗的軍隊麵對她被宓雲改過、刻意放大且覆蓋更遠的信香時,都會陷入混亂。
由此被大衹人收割。
當初看到這設定的時候,讀者在原著裏罵了幾十樓,說作者把反派設定得這麽強大太不合理了,貴霜這玄幻的信香對沈景明簡直是降維打擊。
而現在,在大宗所有人陷入驚疑的時刻,沈驚瀾很淡然地放下了自己夾烤肉的筷子。
葉浮光開始緊張。
貴霜又將目光放到她這裏,似乎料到沈驚瀾的抉擇,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著她,其中帶著幾分喟歎和惋惜,停了手中玩刀的動作,“岐王殿下也想請教我嗎?但你隻是個地坤,贏你,是理所當然,就連平手,我都虧了——”
“岐王殿下應該不會這樣道.德綁.架我吧?”
“道.德綁.架”這個詞,還是她從手下那裏轉述的、關於葉浮光最開始和李貴妃吵起來時候用的詞語。
沈驚瀾很淡然地問道,“所以你怕了?”
貴霜“嘖”了一聲。
“你為了大宗倒是拿命來賭,明明是在不能觸碰其他乾元信香的信期,還敢這樣挑釁我?”她悠然地往椅子上一靠,“你現在還站得起來嗎,沈驚瀾?”
與此同時。
那片粉的、白的,給予人溫柔錯覺的曼陀羅,再度如先前龍門殿時那般,朝著沈驚瀾的方向傾瀉而來。
然後那雙湛藍的眼眸又鎖定了葉浮光的方向,“這次你要是再幫她,我就當你也想下場挑戰我。”
於是那股堪堪釋放的、才剛飄出來的雪花,就像是被風一吹,散得杳無痕跡。
葉浮光被她看得渾身都僵住了。
沈驚瀾卻在一陣讓人恍惚的骨骼輕響裏,單手按著麵前的桌幾,神色蒼白地起身,黑色鳳眼帶著森冷的寒意,左眼眼尾的那點薄紅變深,像是血跡,定定鎖向她:
“你在跟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