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天
貴霜揚起眉頭,抱著手臂,好像在打量沈驚瀾此刻的實力——
就在她準備起身,接收挑戰的時刻,沈景明忽然在上首很輕地咳了一聲,“阿瀾,你如今身子不好,倒也不必硬捱。既然貴霜王女既然對這遊戲沒什麽興致,作為東道主,朕倒也不能強人所難。”
三言兩語。
既向群臣點明了沈驚瀾因為身體狀況不太好、強行下場恐怕不會得到好結果的原因,又指出了貴霜是對摔跤沒什麽興趣,畢竟剛才她就是用非角力的方式將禁軍將士誘出去的。
貴霜輕笑了一聲,又靠坐了回去,然後對沈驚瀾聳了聳肩,一副“並非我不想陪你玩、這可是你們皇帝陛下的指令”的態度。
沈驚瀾的麵色很難看。
她才知道還有比輸更難受的事情。
那就是沈景明已經預設了她的失敗,所以提前挽回尊嚴、替她避開這場爭鬥。她本來挺直的、在貴霜信香裏感到極其不適且難捱的脊梁骨,如今卻莫名彎了彎,好像腹部受到了什麽無形的攻擊。
她看向沈景明,好像看到了大宗的脊梁在他手中,一寸寸折斷的模樣。
黑色鳳眸裏還映出烤肉滋滋的灰煙。
霧蒙蒙的。
連銳利的光也黯了。
沈景明本來想得很好,而且覺得自己也是出於照顧她的考量,他是她哥哥,到底不能眼睜睜地讓妹妹替自己掙這分顏麵,何況葉榮還回稟了,說沈驚瀾的狀況並不大好,雖不知她的體質是如何將先前的毒散去,但總歸脈象不大穩定,又要抑製信期,受不得大的刺激。
他是為了她好。
他如此想著,卻不知怎麽,在沈驚瀾看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偏開腦袋,避開了她的視線。
……
沈驚瀾沒有去圍獵,好在禁軍們打的獵物足夠多,上貢皇帝之後,也能給岐王分點——
哪怕隻是一隻野兔。
宮人烤得熟過了頭,兔肉又沒有提前經過醃製,那焦香裏就摻了濃鬱的腥味,即便被香辛料一衝,習慣了王府精致吃食的葉浮光也覺難以下咽,她沒怎麽動碗碟,幹脆默不作聲地喝果汁。
隻時不時還抬眸看一眼旁邊的沈驚瀾,她總覺得她的狀態不太好,但又不願憂心太過、怕給她添什麽麻煩,所以又禁不住一杯一杯地喝果汁。
兩人在這圍獵的後半程,都沒有什麽交流。
直到天色漸晚,皇帝的龍輦起架回宮,其他的妃嬪們也跟著浩浩****的禁軍護衛們一起往永安皇宮裏趕,臣子們有些住得遠的,已經被聖上特別恩準可以在這營地暫住一宿,明早再入城。
但大衹人那邊卻遲遲未散。
留守獵場的禁軍們隻能虎視眈眈地瞪著她們。
貴霜在中途就嫌棄大宗的宮人烤肉技藝太差,讓人從炭火旁邊退開,示意蘇挽秋去做這事,等到劈啪的炭火差點將她飄起的麵紗點燃,又笑著同她說,“早跟你說了,別穿這套衣裳。”
先前從落腳的別莊過來時,貴霜就讓人送了一套與她身上製式差不多的衣衫拿給蘇挽秋,但被蘇挽秋以這不合王庭規矩的理由拒絕了。
那時貴霜隻是點了點頭。
誰知把賬記到了現在。
紅色麵紗被摘下,蘇挽秋任由它飄在地上,直直地看著貴霜,“王女對此可滿意?”
貴霜沒急著回答。
她看向對麵作勢要離開的岐王同小王妃,懶洋洋地出聲道,“看來岐王側妃很喜歡我送的禮物,先前見到你那麽珍惜那頭小畜生,吾心甚悅——隻是,側妃好像不太禮貌,怎麽不回我禮?”
葉浮光從沈驚瀾身側回頭去看,“我回過禮了,太清樓那一頓。”
漂亮的異族女人很輕地叩了叩桌角,“是了,記性不大好,但方才我替你報了仇,這怎麽也該再請一頓吧?”
沒等葉浮光反駁自己根本不需要她在李貴妃麵前那一出,就見貴霜自顧自地彎了彎唇,“三日後午時,還是在太清樓,正好有些東西……完璧歸趙。”
葉浮光出言想懟的話瞬間噎在了嗓子眼裏。
她忽然知道了貴霜說的是誰,並且周圍那些禁軍也將這個聽得清清楚楚。
在沈驚瀾探究地看來時,葉浮光捏緊了掌心,指甲陷入肉中,好似不知疼痛,“我不會去的。”
小王妃語氣冷漠,垂下眼簾,“恐怕要讓王女失望了。”
……
直到這兩人離開。
貴霜才姍姍收回目光,看著還跪坐在烤肉架旁邊的蘇挽秋,見她按部就班地給肉塗抹蜂蜜,又輕笑出聲。
“你在不高興什麽?”
她說,“留下她的是你,想用她設這一場邀約的也是你。”宓雲報給過她,當時蘇挽秋明明震怒,甚至想親手把吉祥給殺掉,結果刀刃都見了血,又停了下來,改而將原本劃過去的那刀,劃到了那婢女的麵頰上。
然後看著人在自己麵前疼得滿地打滾,輕飄飄地說,“留著你,應該還能將我的小寵物釣回來吧?”
後來,她更是換了個貼身伺候的人,隻讓吉祥過去,別的婢女在戰戰兢兢的伺候間,還有喘息的活路,可是吉祥沒有,她就像王庭最低等的奴隸,等來的隻有懲罰、以及更嚴厲的懲罰。
貴霜無聊時去找蘇挽秋的時候見過,她在畜養這個奴隸的仇恨。
她要那個婢女每一次受傷,都想起“是她的主子拋棄了她、沒帶著她一起逃,才會讓她淪落這般地步的”。
貴霜一貫知曉蘇挽秋善於攻心,也沒管她找樂子。
隻不過,今晚是她提了個由頭、替她將計謀鋪開,結果到頭來,在那裏陰暗沉悶的還是蘇挽秋。
貴霜既喜歡蘇挽秋骨子裏的這種倔,卻也常常為她這股別扭感到有些頭疼。
大概是中原人血脈裏就自帶八百個心眼子,她看不上蘇挽秋的這種扭曲和矯情,甚至在半年前的燕城之戰,也看不上她設計的那些東西——
草原更喜歡酣暢淋漓的勝利,但她好像很難給蘇挽秋掰過來。
貴霜忽然看不慣蘇挽秋的這種虛偽,出聲命令,“抬頭,笑。”
她說,“若是笑得不夠好看,今晚聖女不必休息,專心練習這一件事即可。”
蘇挽秋握緊了掌中用來塗抹蜂蜜的刀。
剛才葉浮光嘲諷她“克服困難做不喜歡做的事”的話還在耳邊,與麵前的貴霜粗.暴把她計劃引出、還神經質突然為難她的命令擠在一起。
……
獵場外。
葉浮光和沈驚瀾才剛進馬車,就猜到她要問什麽,趕緊把吉祥的事情說了,而後又惦記著如意和狐狸的傷勢,問她能不能讓這兩個進來休息。
沈驚瀾剛張開的唇合上了。
她沉默地點頭。
馬車車轍滾動,一路壓著永安城的青石板路回到岐王府前,車裏沒有傳出任何動靜。
等葉浮光看完如意換藥、把狐狸安置好,回到梅園的時候,發現沈驚瀾竟然已經和衣睡下了,在她準備伸手過去的時候,睡著的人忽然擰著眉頭翻了個身——
後知後覺地。
葉浮光想起來了,葉榮說過,假如地坤已經在抑製信期的情況下,乾元還用信香相逼,是會讓她格外痛苦的。
放在空中的手又失望地落下。
小狗悄悄地隻掀開一點點被角,小心地躺了進去,然後盯著沈驚瀾的背影看了很久,有心想問她是不是難受、又怕她是疲憊過度,被自己吵醒反倒更難受,隻能默默屏息醞釀睡意。
但她睡不著。
直到夜半。
**兩道身影背對著,都在孤寂裏睜著眼睛,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擔憂。
葉浮光在擔心沈驚瀾,而沈驚瀾在擔心……吉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