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天
醒來的時候,葉浮光發現床側已經涼了。
她揉著眼睛,迷迷糊糊想起來自己失眠到開始犯困的時候,兵部那邊有事請岐王殿下過去一趟,沈驚瀾就起來了,但是好像沒在這屋更衣——
總之後來葉浮光自己就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她在床邊坐了會兒。
進來的是銀屏,帶了盥洗的銅盆和帕子,繞過屏風,問她是否傳早膳。
葉浮光問她,如意的傷如何了?
銀屏低眉順眼地答道,“王妃賜下的藥很好,她的傷已結了薄痂,其實不妨礙下地,隻鬱管家讓她歇幾日。”
小王妃點了點頭,起身走到洗漱架那邊,漱口擦臉之後,坐到銅鏡前,本來還在思考梳什麽發髻,卻沒有那個心思,隻坐在那裏發呆。
倒是銀屏忽然想起來什麽,同她道,“門房那兒今早收了好些不知寄給誰的信,如意先前交代說這些都轉交給王妃處置,可要奴婢著人送來?”
信?
哦。
葉浮光想起來了,應當是書社那邊攢著送來的讀者來件。
索性她沒什麽事情做,於是自己拿起根金釵隨意挽了下長發,同她道,“拿來吧。”
不一會兒,那些信件就鋪滿了梳妝台。
因為她把沈驚瀾去江南處理水患的事情也寫了進去,有些本來離永安遠、並不太知朝堂事的讀者這會兒也反應過來她的話本原型是誰了,於是這期的讀者回信都在八卦打聽:
有的問她跟岐王什麽關係,裏麵的故事都是真的嗎?有的說她這話本跟市麵上其他的香.豔話本不一樣,是不是岐王府雇傭的先生,專門替岐王脫罪的?
葉浮光仿佛瞬間回到了現代,儼如女星助理被各大娛記長.槍短.炮架在麵前,又被閃光燈逼著不讓走,非要她回答各種奇怪八卦。
她隨意拆了兩封,也沒興趣再看剩下的,幹脆讓銀屏拿個盆在院落外,把這些信都丟進去點火燒了。
期間小白狐狸倒是精神抖擻地過來看她。
不光看,還從它口糧裏省下一條新鮮的雞腿,丟到她跟前。
然後就趴下了。
葉浮光當即笑出聲來,“你怎麽跟狗一樣啊?”
狐狸:“?”
它眼神一凜,登時從可憐的美女氣質變成凶惡的禦姐,叼起雞腿,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浮光被它逗得不行,好聲好氣地招手,“回來,美女。”
狐狸尾巴動了動,回頭高冷地瞥她一眼。
葉浮光繼續哄,“大美女。”
這回它尖尖的白耳朵也跟著動了動。
……
狐狸的皮外傷不需上藥,比人愈合得都快。
昨天還躺在籠子裏皮毛都帶著血,晚上回去舔自己毛舔了一宿,今早那些傷口竟然都已經結了厚厚的痂,隱藏在鬆軟雪白的絨毛下,乍看叫人瞧不出半點受過傷的痕跡。
但葉浮光還是不敢隨便碰它,將它的雞腿還了回去,然後抱著它的腦袋,跟它貼了貼,從它的身上還聞到了上次給它洗澡的皂角香味,雖然很淺。
她帶著狐狸去了如意院子裏一趟。
出來的時候,如意正在陪狐狸丟毛團球。
葉浮光越看越覺得,自己養得好像一條狗。
但狐狸脾氣大,她不敢再提狗了。
——數來數去,這個家裏就她地位最低。
她歎氣,看了眼天色,想起來兵部下值都很早,便讓曲畫去安排車馬,想到昨晚的奇怪氛圍,被狐狸狗治愈的小王妃決定去兵部門口等王爺下個班,順便也哄哄她。
然而曲畫聽見她的話,卻有些踟躕。
“怎麽?”
葉浮光都已經走進屋裏,準備換一套能出門的衣裙,瞥見她的的遲疑,出聲問道。
曲畫往院落外的方向去看,正好瞥見鬱青路過,連忙鬆了一口氣,提高聲音回答王妃的問題:“王爺說近日永安街上的治安不大好,因為各屬國朝貢的使臣也要來永安,有幾條路給封了,出去也不方便,對吧,鬱管事?”
鬱青看了過來。
片刻後,視線對上葉浮光,點了點頭,又道,“王妃若是不急著出門,可等幾日,過了這番熱鬧再說。”
葉小狗取下發簪的動作頓了頓。
她垂下眼簾,“沒事。”
她說,“我不出去就是了。”
……
晚上沈驚瀾回來得很晚。
葉浮光本來想等她的,結果因為昨天沒睡好,在床榻上翻滾了會兒,就陷入了深睡,連屋裏的燭火什麽時候滅的都不知道,隻依稀在睡夢中尋到那股很淺、又令人安心的茶花香,懵然地往源頭擠。
沈驚瀾的信期還沒過,但抑製信香的藥貼仍在用著,感覺到她無意間釋放出的信香,不得不將她往外推了推——
隻一個動作。
就聽見熟睡的人小聲的抗議,“嗚。”
她頓了頓,沒辦法,隻能將葉浮光重新攬過來,同時低聲道,“不準亂動。”
睡著的人似乎聽見了,隻緊擁著她,將腦袋壓在她的肩頭,沒有其他更多的動作,過了會兒,委屈緊擰的眉頭才緩緩鬆開。
好在因為睡得早,葉浮光次日醒得也早。
天蒙蒙亮時,意識就姍姍回籠,她近距離嗅著那股很淺的、混雜著藥香的茶花味道,因為沈驚瀾背對著她,所以越靠越近,等鼻尖碰上那藥貼邊緣的時候,懷裏的人就往下退了退,同時飛快地反手扣住她的下頜。
鼻音呢喃的好聽聲音響起,“昨夜答應我什麽?”
葉浮光:“……唔?”
她昨晚有答應什麽嗎?
但感覺到沈驚瀾的抗拒,她還是努力挪開了腦袋,用麵頰去貼她穿寢衣的肩膀,因為屋裏光線朦朧,也看不清對方衣衫具體的布料,但是很滑很涼,給人一種夏日也能解暑的錯覺。
她多蹭了兩下,哼唧著撒嬌,“轉過來親一下,好不好?”
她聽見沈驚瀾很輕的呼吸聲。
吐氣,呼氣,都比平常人稍長些。
然後,沈驚瀾轉了過來,抬頭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地落了下,便單手撐著床鋪坐了起來,恰好遮住了窗外的光。
讓葉浮光更難看清她的神色,隻摸著她的指尖,喃喃地喊,“王爺?”
“嗯,”沈驚瀾的音色清醒了很多,那分喑啞退卻,“最近兵部有些事,我會很忙,你用膳不必等我,在家早些歇息。”
其實並不是兵部的事情。
而是火器營那邊,有幾張圖紙不翼而飛,令沈景明懷疑是出了內鬼,若是讓那些圖紙落到大衹人手中,隻怕對大宗更為不利,吩咐讓沈驚瀾秘密嚴查。
如今永安城裏不知派了多少禁軍出去,而拿走圖紙的家夥應當還沒出城。
不管是貴霜的那個三日之約,還是這件事——
沈驚瀾都不希望葉浮光在她羽翼庇護之外的地方碰上。
所以讓她呆在府中,是最好的選擇。
葉浮光張了張唇。
最終隻是低低地說著,“……我不會出去的。”
可是這樣真的有用嗎?
她之前在江南的時候不顧丟臉、也要跟在沈驚瀾的身側,真的就差讓對方把她拴褲腰帶上,可進了江寧城,還是睜眼就落入了蘇挽秋的手裏。
她不去,貴霜她們就會這樣善罷甘休嗎?
吉祥真的能繼續活下去嗎?
……
葉浮光沒有答案。
她在屋裏待了一整日,反倒是昨日讓如意陪玩的狐狸今兒叼著球來找她,她意思意思把球往院落外丟的時候,讓曲畫的聲音嚇了一跳。
“王妃!”
“前幾日有幾間別院鬧了鼠患,管事讓下人們摻著砒.霜將肉丟在各處,可不能讓它亂跑,若是誤食就麻煩了。”
葉浮光趕緊招手讓狐狸回來,心道難怪大早上就看見這家夥趴在院子裏,還以為它是一天都離不得人。
然後她無事起了好奇心,想到這藥跟鴆酒一起並列古裝劇兩大出場毒物,出聲問:“那個藥能拿點給我看看嗎?”
曲畫:“?”
她不是很懂王妃怎麽會對這個東西感興趣。
“我就是看看,”葉浮光衝她笑,“你若是不放心,之後王爺回來你將此事告知她便是。”
曲畫隻能先稟報鬱管家。
雖然鬱青也無法理解小王妃的腦回路,但是畢竟已經聽從王爺的命令,勸阻了王妃出門,加上還有婢女在她身邊侍奉,隻好讓人拿了點給她,並且說明讓她千萬別好奇嚐一嚐,吃砒.霜的人死相都很慘。
小王妃小雞啄米地點頭,一副聽話的模樣。
果然她拿去看了看這紅色碎塊的模樣,也就解了好奇心,不過還是很仔細地將東西收起來了,且言之鑿鑿地拒絕歸還給鬱青:
“萬一以後我屋裏進了什麽蛇蟲,留著它好使。”
鬱青:“……”行吧。
左右小王妃也是被拘在府中,想找點樂子也是正常的。
果不其然。
晚上沈驚瀾回來之後,也隻問了她一聲把東西放在哪裏了,發現小狗高高興興地把葉漁歌留下的那個藥箱拉過來,給砒.霜單獨放了一格之後,叮囑她別**亂碰,也沒再說什麽。
……
直到貴霜單方麵約定要小王妃請客的那一日——
葉浮光還是很早就醒了。
送沈驚瀾上馬車的時候,她出聲問了句,“王爺今日,也回得很晚嗎?”
像是知道她的擔憂,穿著玄色衣袍、其上有狴犴花紋的女人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摸了摸她的腦袋,出聲道,“我會盡早回來。”
但今日其實是要出城的。
因為偷圖紙的家夥雖然被抓到,但他卻已經通過辦法將圖紙傳遞了出去,禁衛已經趕了過去,為了以防萬一,沈驚瀾也得過去瞧瞧。
小王妃點了點頭,說道,“王爺注意安全。”
“好。”
然後小葉就回到了梅園裏,將狐狸召來,給它梳毛的時候,偶爾抬頭看一眼天色。但也不用她怎麽看,因為正午時的太陽影子最短,溫度也最高,隻要往外頭看一眼,就知曉答案了。
葉浮光隻是在想。
吉祥會等著她去救嗎?
如果知道她不去,是不是……會很怨恨她?
梳著毛的動作悠悠停了,讓正在享受的白狐狸回頭看了她一眼,用鼻尖拱了拱她的掌心,那雙冷冽又漂亮的眼睛注視著她。
葉浮光下意識衝它扯了扯唇角。
日晷指針緩緩地轉動。
午時的時候,葉浮光的右眼眼皮開始瘋狂地跳。
她不得不抬手按住眼皮,從日光能照到的梅園階梯上往屋裏走,在臨窗的桌角找到紙張,隨手扯下一角,沾了水貼在眼皮上。
轉身的時候,被一個大箱子懟到腳尖。
瞬間把小王妃疼得麵目扭曲、齜牙咧嘴。
她低頭去看,發現是自己昨晚收漁歌藥箱的時候沒拾掇好,就擺在床邊,因為裏頭放的還有其他她的東西,沒讓下人來收拾,銀屏曲畫又不敢隨便碰,就一直放在那裏。
葉浮光緩過那陣疼,準備收拾一下,一會兒叫下人過來幫自己把這大箱推回本來的地方,結果疊衣服的時候,掉出個金色的、仍殘留著淺淺橙花香的錦囊。
——是許樂遙之前留給她的東西。
鬼使神差地,她將那錦囊放在了身上。
……
銀屏和曲畫進來幫她把這大箱子搬回去的時候,外頭傳來了喧嚷動靜。
府衛們忽然都到了梅園門口,而本來銜著個手工木球、不知跑到哪裏玩的狐狸忽然躥到了她的門邊,鬆開嘴裏的球,尾巴下壓、眼神凶狠地看向門口。
不一會兒,黑甲禁軍魚貫而入,衝天的濃鬱信香帶著滾滾而來的威懾。
站在梅園正殿廳堂的葉浮光怔了怔。
遲遲緩過來,好像這些禁軍……不是本來留在王府裏的那一批,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那些禁軍就被調出了岐王府,若不是他們殺氣騰騰地來,葉浮光甚至會覺得他們很熟悉。
鬱青從小門那邊匆匆而來,已經聽了家丁的匯報,臉色很差地站在了屋門口:“諸位請留步。”
領隊的禁軍頭領神色漠然地掃過她,拱了拱手,出聲道,“岐王府中有奸.細勾結大衹人,犯下叛國重罪,如今奸.細已送押天牢,聽聞此人正是岐王側妃貼身婢女,還請側妃同我們走一趟。”
說完,視線掃過擋在門口的府衛與管事,“此乃聖上口諭,如有抗旨者,格殺勿論。”
他的目光越過鬱青肩頭,停在葉浮光身上,冷笑著揚手,“葉側妃,請吧。”
葉浮光站在那仍餘著夏末熱意的廳堂陰影裏。
神色有些恍然。
竟覺意料之中——
她就知道,蘇挽秋和貴霜沒那麽容易善罷甘休。
原來是這樣。
不管她去不去,當她的邀請出口的那一刻,葉浮光就已經在陷阱裏了。
她去太清樓,便被抓個和奸.細同處的當場;她不去,她們就將吉祥直接送進大宗的天牢。吉祥或許早就該死了,但她們偏要將她的價值留到最重要的時刻,再狠狠在葉浮光的心上捅一刀。
而她僅僅徒勞地捏著那點原著劇情,什麽也做不了。
……
“王爺有令,沒有她的應許,誰也不能將側妃帶離王府。”
鬱青的聲音喚回了葉浮光的注意力,她看向前方,一身蒼藍衣衫的管事語氣斬釘截鐵,“在下已派人將此事告知王爺,還請胡統領通融,耐心在此處作等片刻。”
那位胡統領戴著扳指的大拇指摸了摸下巴,“所以,你們岐王府是想抗旨了?”
“並無此意——”鬱青神色很冷淡,“隻是還請胡統領稍作歇息,勿要咄咄逼人。”
胡統領撫頜笑道,“怎麽,若是岐王今日辦差未歸,你們岐王府還要讓陛下在宮中等一日?”話是如此說,他眉目裏已經泛起殺意,“再不讓開,我就當你們都要抗旨,將你們通通拿下。”
鬱青被他態度逼得臉色極其難看。
尤其是想到這家夥還是當年沈景明帳下的軍師之一,因為沒什麽腦子、混不上厲害的位置,便靠著一些令人看不上眼的小計謀,跟著岐王的軍隊蹭軍功,後來一路靠著溜須拍馬坐上如今的位置——
她語氣冷冽:“胡蒙,你能有今天、能站在這裏同我說話,都是王爺給的恩惠,你幾斤幾兩,我最清楚,別將你吃裏扒外的嘴臉擺得這麽堂皇。”
胡蒙當即變了臉色,“我能有今天,明明都靠聖上的恩惠!好哇,你們岐王府果然有反意,禁軍聽令——”
站在他身後的黑甲衛齊刷刷亮出鋼刀。
而府衛們雖然也護在鬱青的身後,但神色裏難免底氣不足。
葉浮光將這些都看在眼裏。
皇令在這個時代,就是百姓的天與地,即便她們再如何有道理,對方一頂“造.反”的大帽子扣下來,岐王府裏的人就是今天被殺了,報到了皇帝那裏,也是應得的。
她垂著眼簾,攥緊了衣衫袖袋。
又看了一眼梅園外的方向。
幾息之後。
她仍然沒有等來沈驚瀾。
……
一個時辰後。
一道令人震驚的消息席卷整個永安城——
岐王側妃被指與大衹人勾結,懼於天.牢嚴刑,在禁軍麵前服毒,自盡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