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天
一個時辰前,明德殿。
天子收到禁軍報上來的消息,眉頭一擰,想到那天圍獵場的事。貴霜當著守備禁軍的麵,邀約岐王側妃在太清樓見麵,後來禁軍很快就把這事上報給了皇帝。
那個聖女身份詭異,貴霜又是大宗的敵人,卻都對葉氏態度曖昧,他便讓人提前在今日的太清樓布防,想看看這葉氏究竟與大衹人是何關係——
順便。
沈驚瀾早早就將出賣火器營圖紙的疑犯抓了回來,正在殿前馬步軍司獄審人,沈景明為了探究那葉氏與大衹人的關係,讓獄中的人稍微拖了拖,沒讓岐王聽見外頭的動靜,然後命禁軍去拿人。
誰知在太清樓就抓到了那麽個鬼鬼祟祟的婢女。
他更覺那葉氏勾結大衹人。
想到禁軍之前從江南傳來的消息,沈景明再點了個人去岐王府捉拿疑犯,但讓他怎麽都沒想到的是,葉氏竟如此膽小,見到禁軍就怕得肝膽俱裂,竟然不敢接受盤問就心虛地自盡。
沈景明猶豫了片刻,還是按著眼皮下了兩道旨意。
第一道,讓在獄中的沈驚瀾即刻入宮複命。
第二道,搜查岐王府。
葉氏若是乖乖跟著禁衛進了監獄,接受盤問之後,是清白的,他還能施以安撫,覺得是自己疑心病太重,可是這副連問都不敢被問的樣子,不正是擺明了有鬼?他當然不可能懷疑沈驚瀾的心性,隻是覺得她那個側妃又蠢又憨,隻不過是稍微用了些後宅人的手段將岐王籠絡,他知道沈驚瀾必定不舍得查身邊人,所以這件事由他來做。
畢竟,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又有火器營圖紙的丟失——
實在太可疑了。
……
帝王的心思,都不被岐王所知。
她在昏暗潮濕的監獄審刑司中,覺得有些心煩氣躁,因為那個宮中遞圖紙出去的叛徒還沒有招供自己的接頭人究竟是誰,而且現在圖紙還沒被追回來,現在正是各國朝貢,永安最多外邦人的時節,人多眼雜,那些使團又各個帶著商隊,查案難度高了不少。
按說大理寺和禁軍的人都參與了進來,她本來不必做這審人的活兒,結果城中又有一些紈絝起了爭執,鬧出了打死人的大案子,兩邊都是皇親國戚,還牽扯了宗正寺,偏偏她皇叔又不在,大理寺丞隻能趕鴨子上架苦著臉過去斷案。
而抓進來的家夥是個硬骨頭,嘴裏藏了毒,被卸掉下巴之後,挨了不少刑,硬是沒從他嘴裏撬出半個字。
禁軍的人還留在城外搜查對方蹤跡,隻是線索一時還沒帶回來。
沈驚瀾心煩。
左右看了看,從刑.具裏取了一柄弧度很特別的小刀,走到了那血人跟前。
最近搜索的每條線索都在她腦海中再次浮現、整合。
她手持那柄彎曲的小刀,麵無表情地戳在疑犯的臉上。
“你落腳的屋子兩天沒有進過人,每塊牆磚和地磚都被撬過,屋中前後沒有任何生火的痕跡,也沒有井,不養動物——”
“兩天以來,你唯一去過的地方隻有城牆西北角,那裏雖然有個狗洞,並且過了護城河就是城郊,即便那裏農戶眾多,但多是城中富商和官員的私田。”富商和官員私田就意味著人員進出都受到約束,因為大戶人家挑打工的也需要身家幹淨,尤其這裏是永安。
有血液順著小刀流下。
專門用來挖眼的刀最終挪到了他一顆眼球下。
慢條斯理、看似沒有目的的聲音倏止,沈驚瀾忽然道:“其實你沒有把圖紙送出去吧?”
那顆眼珠顫了顫。
瞳孔放大稍許。
她揚了下眉頭。
難怪禁軍這麽久都沒有搜到消息——
但這個家夥偷了火器營圖紙,卻這般故布疑陣,仿佛沒有任何接頭人,是為了什麽?禁軍都快把他三歲的事情查出來了,這家夥無親無故,自小就被送入宮中,即便從前有仇人,都已經死了,而且進入火器營就安安分分,甚至放假時都不與宮外的人接觸,偷這一趟圖紙是為了什麽?
他像一團被人放在沈驚瀾眼前的煙霧。
他是用來遮擋什麽?
沈驚瀾本來想挖出他眼睛,但小刀刀尖在落下去之前,她又想到了什麽,轉頭對旁邊人道:“把他在宮中的那一卷再拿來。”
從審官拱手:“是。”
他看著沈驚瀾自顧自得出的圖紙沒被送出去的結論,遲疑道,“殿下可有圖紙眉目?”
沈驚瀾拿過卷宗,翻到宮中那一頁,裏麵寫到在她昏迷的半年間,宮裏爆.發過一次疫病,是有宮人死在冷宮的井裏,堆出來的疫病,傳染了一些宮人,都被處置了,除了幾個低位份的宮妃被傳染,根本沒有傳到皇帝那裏去。
不過,這個人在那段時間也在宮中,卷宗記載他後來偶感風寒幾日,請假歇息,痊愈之後又繼續在營中辦事。
沒人把他和這疫病聯係在一起。
沈驚瀾敲了敲這卷宗,讓人調來太醫院的值班卷宗,同時冷聲道,“剖開他的肚子,他把圖紙吃了。”
從審官渾身一震!
他再度看向這疑犯。
就在血腥味和慘叫聲響起的時候,禁軍送來太醫院的值班檔案,沈驚瀾對著日期,發現是一名已經死去的、被劃掉的太醫名字。
宓雲。
聽聞這個太醫,在陪前兩位欽差下江南時,遇到水患,死在了路上。
但是。
她的側妃也說過,蘇挽秋的身邊,有個很厲害的大衹巫醫,也是這個名字。
又是他們。
覬.覦火器營,賊膽包天。
“王爺,找到了!”從審官衣襟上帶著血色,拱手同她說著,臉上帶著欣喜,雖然這家夥將真圖紙分開吃了下去,但此刻還沒消化,而且隻要這些沒有流露到外人那裏,大宗就算虛驚一場。
但派出去的禁軍還是需要為了以防萬一,搜遍所有可能的線索。
與此同時——
有宮人來傳,聖上召見,命岐王即刻入宮。
沈驚瀾目光掃了過去,心髒很不舒服地抽了下,恍覺看到了這場陰謀的答案。
……
踏入明德殿外那條長廊時。
周圍的宮人都低著頭,而那殿外還等著一個人,衣襟下擺沾了點血跡,見到她時,這位禁軍統領下意識轉開了目光。
沈驚瀾視線一沉。
感覺有什麽在失控。
“岐王。”
她走到跟前,還沒來得及問,就聽見裏麵傳出的聲音,“既然來了,便一同聽胡統領的稟報。”
胡蒙抖了一下。
他明明已經稟報完了。
他現在都沒忘記,那位岐王側妃當著他的麵轉頭吞了個什麽、吐出的血當即濺出半米,落在他衣襟上的樣子,咽氣之前隻說了八個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宮宴、圍獵,他都去了。
他知道岐王殿下將她的側妃視作明珠,哪怕她和大衹人勾纏不清,也全當看不見,繼續帶她在諸公前招搖過市。
葉氏是他眼睜睜看著斷氣的,現在岐王府也仍被禁軍圍著,他出來的時候鬱青的刀差點傷著他,好在隻劃掉了鬢角的一點發——
但是。
胡蒙心知,真相如何,並不重要,此時隻有皇帝能保住他,否則岐王必定要殺他。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骨子裏的戰栗,進去就跪下,對皇帝再說了一遍,“啟稟陛下,臣奉命前往岐王府捉拿疑犯,遭到家丁頑抗,葉氏拒不從命,心虛萬分,懼怕禁軍威嚴,怯而自盡。”
沈驚瀾腦袋裏“嗡”了一下。
她有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麽自盡?
誰自盡?
黑色鳳眼空茫了一瞬,卻被倏然上浮的理智按下。
沈驚瀾聽見自己冷靜無比地出聲道,“你說什麽?”
……
胡蒙把應該告訴皇帝的話說了三遍。
因為岐王用很冷靜的聲音反複命令他重複了幾遍。
然後對沈景明拱了拱手,說胡蒙膽大包天、欺下瞞上,罪該萬死,若非這明德殿不準佩刀兵,恐怕此刻就要拔劍替皇帝清理門戶。
胡蒙最後聲音已經在發顫了。
還是沈景明命宮人進來,又對沈驚瀾道,“那婢女,朕已著人去審,你便在此處等著。”
“阿瀾,朕知你對大衹恨之入骨,絕無可能勾結大衹人,隻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你這側妃——”
沈驚瀾站在那裏,沉沉的黑眸看向他,“葉氏既入王府,也是沈氏族人,怎會與大衹人勾結?”
她看起來好像一點都沒被葉浮光自盡的消息影響。
沈景明不由探究地看向她。
他沒有回答,想到自己派出去搜查王府的人,還有正在用最快速度審那個婢女的禁軍,隻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龍椅扶手。
龍涎香的濃鬱味道在屋裏蔓延開。
沈驚瀾眼中沉鬱不見底,如永夜那般,不露半分天光,好似留在這裏的隻有這一副永不倒下的軀殼。
直到那信香在她周圍漫漫飄過,她忽然喉頭一甜,吐出一口血來。
猩紅色猛然濺落在殿中地板上。
她麵色陡然蒼白了三分。
扶搖看了眼聖上臉色,出聲道,“傳太醫。”
沈驚瀾卻用手背擦了下自己的唇,抹開豔紅色的痕跡,看著皇帝的方向,“不必。”
以沈景明的態度,似乎還有證據要拿上來。
她要聽到最後——
聽聽這些人,要如何汙蔑她的側妃。
……
這一等,就是到天黑。
審查的禁軍來報,神色為難地看了眼胡蒙,然後跟皇帝稟報,已經用了很多刑,但那個婢女隻說自己並未受到側妃的指使,因為最後下的是重刑,所以這會兒隻吊了一口氣,恐怕都無法將人拖來——
另一邊,將岐王府上下搜了個底朝天的禁軍們,雖然在梅園裏什麽都沒找到,不過在外牆內側找到一封書信,上麵是用大衹語寫的內容,找了人翻譯,內容與火器營的圖紙有關。
而且……搖光閣他們無法進入。
沈景明早就知道岐王宅裏有一座用墨家機關術建造的密室,倘若真有什麽秘密隱藏,應該都在那其中。
他看向了岐王。
沈驚瀾在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因為忍耐而感到自己五髒俱焚,難以忍受的熱意啃咬著她的筋脈、骨頭,她很想把站在麵前的胡蒙抽筋拔骨,逼問他究竟是如何奉旨在岐王府放肆,令她的側妃……懼於牢獄之苦……
後麵她不敢再往下想,仿佛強行封禁了自己的記憶。
直到現在,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火器營圖紙一事,臣已查出眉目。”原來大衹人的計劃落在此處。
那片煙霧,掩藏的就是離間計。
目標是對著沈驚瀾和沈景明。
偏偏他們能勾結火器營的叛徒,白白賠兩條性命給她,一麵大動幹戈,一麵連造假的手段都低劣,隨意丟了一封信進入岐王府——究竟是他們看不起大宗人,還是因為,他們熟知沈景明的秉性?
餌再難吃,他也會上鉤的。
因為他就是如此忌憚沈驚瀾,又對她的側妃格外不滿,偏偏沈驚瀾視側妃如命。
她看向沈景明的眼睛,“陛下如今,是也要懷疑臣與大衹人勾結?”
沈景明當然知道她不可能跟大衹人勾結。
若要在此朝中找一個最不可能勾結外族的人,必定是沈驚瀾,可她對葉氏不分青紅皂白的回護,他同樣看在眼中,就沈驚瀾的模樣,即便葉氏背叛了她,她難道就能痛下殺手,清理門戶嗎?
他便也冷然看向她的眼眸,“若葉氏無罪,為何不從朕旨意?”
沈驚瀾腦海中本來不願去想任何有關那個名字的內容,好像這樣才能維持她的正常思考,否則她就會像是一台高速奔跑、卻陡然被抽走重要軸承的戰車,會在瞬息間分崩離析。
偏偏沈景明要讓她去想那個人、那個名字——
“因為側妃膽小,”沈驚瀾說著話,那些再堵不住的畫麵就紛紛湧湧而來,讓她複命的同時,聲音變得喑啞,她自己看不見,站在她旁邊的胡蒙卻能見到她掌心攥出的、一滴滴墜落的血,“曾經聽聞臣審案時,提及牢獄諸刑,她自小驕縱,入岐王府後更沒吃過半點苦。”
她想起來了。
那次許樂遙被抓進殿前馬步軍司獄時,因為想知道小王妃究竟在想什麽,她狠狠嚇過她,把小姑娘嚇得直哭,甚至都打哭嗝。
小王妃太害怕了,一點都不敢想象去牢獄中的景象,連殺威棒也不敢想。
所以才選擇了這條路。
但是,她那麽怕疼,為何就不怕死?
沈景明眼中浮出幾分複雜。
想到那個葉氏每次出現時怯懦的模樣,不知怎麽,他竟然又覺得這種愚蠢的做法,也很符合對方的特性。
……
沈驚瀾從宮中出來的時候,宮門外站著鬱青。
對方趕忙迎上來,她卻仿佛沒有看見,瞥見旁邊宮人不知誰牽的馬,陡然過去搶過韁繩,翻身上馬——
隻留下鬱青在她身後追著喊,“王爺!王爺!”
後來岐王府的馬車才開始追趕。
但怎麽都趕不上那道驚馬身影。
直到進入府中,其中一片惶惶然,有家丁在收拾被禁衛搜索時打爛的花盆植株,有些府衛麵色發白,但在見到她的那一刻,無論在做什麽,都齊齊放下手中的活兒,朝著她的方向跪下去,默然垂淚。
有血滴一路稀稀落落,跟在沈驚瀾的腳印後麵。
她再往裏走時,膝蓋突然一軟,半跪在了地上。
應該是剛才直接從奔跑的馬身上跳下來時傷到的,但她卻渾然不顧。
黑不見底的鳳眸隻執拗地看著梅園的方向,好似堅信有人還在等她。
院內。
“王爺……”
如意死死抱著葉浮光的身軀,喃喃地看向沈驚瀾的方向,雙目發紅地出聲,眼睛是浮腫的,臉上也是紅的,好似終於找到主心骨。
她聲音抖得不成樣,連請罪都忘卻,想到葉浮光走之前的視線方向,嘴唇翕動許久,才冒出話語,“她在等……一直在等您……”
沈驚瀾朝著梅園裏一步步走來。
被韁繩割破的手掌心想伸出去,才剛碰到葉浮光的時候,眼前陡然一黑。
她直直倒了下去。
……
幾日後。
大宗邊陲小城。
許樂遙接到信鴿送來的消息,看到上麵隻有短短一句話,而且不是她熟悉的字跡——
“她很感謝您送過的禮物。”
想到這幾天陸陸續續收集的情報,許樂遙趕緊走出院子,往牆角根正在掛著破旗給人看診的友人走去。
“小魚,出事了。”
葉漁歌眼簾微抬,毛筆寫字的速度快了幾分,將方子拍到對方身上,讓旁邊賣瓷器的幫自己收錢,起身道,“怎麽?”
“她用了那顆藥。”雖然指代很含糊,但許樂遙的語速卻很快,“永安恐怕出事了。”
結合這幾日大衹人正好去永安收歲幣的時間,許樂遙人雖然不在現場,但看這封信如此匆匆,也不是葉浮光的字跡,就知道她吃藥的情況肯定非常倉促,甚至很可能無法跟任何人溝通。
倘若這件事也瞞過了沈驚瀾,那事情就麻煩了。
以那位岐王殿下的性情,許樂遙立即想到了最糟糕的情況。
——以沈驚瀾對葉浮光的感情,還有燕城之戰前後,皇帝對岐王的百般猜忌……倘若那位一時想不開,要為吃下“假死藥”的小王妃殉情,那就真的完了。
想到這狀況,許樂遙徐徐吐出一口氣,堅定道:“我們得去一趟。”
葉漁歌心中細數從這裏到永安的腳程,想到葉浮光可能出事了,不由有些煩躁,她始終覺得葉浮光那樁婚事,實在是葉榮糊塗。
隻是此刻也跟著擰了下眉頭,“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