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天
沈驚瀾隻暈倒了很短的時間,就再度醒了過來。
鳳眸中帶著血絲,唇色也如同蔫幹的玫瑰,顏色雖然豔麗,卻給人一種詭譎的死氣感,聽見鬱青激動的聲音,她閉了閉眼睛,指尖在床側點了點,忽而道,“讓如意過來。”
之前王妃自盡抗旨,但從岐王回來到現在,朝廷都沒有降下責罰,僅僅這點,就足夠鬱青讓如意鎮定下來,命她趕緊將王妃從地上抱起來,既然王妃不是罪人,一切就都該按當家主母的規格準備著——
現在銀屏曲畫她們都去安排府中的事情,具體而言,是準備白事。
鬱青見過不少吃下砒.霜死去的人,王妃毫無疑問是這個症狀。
倘若前些日子王府中的人驅鼠害的時候,王妃討要那砒.霜,她能硬下心腸,也不至於導致今日的禍事。
想到這裏,鬱管事傳了如意進來,就在旁邊跪著,語氣沉重地對沈驚瀾請罪。坐在**的人已經撐著床鋪再度坐了起來,掃過紅著眼睛進來的如意,又看旁邊的鬱青和府醫,在府醫對她拱手、準備匯報她如今身子狀況時,她再度出聲:
“除了如意,都出去。”
“處罪論罰,本王自有章程。”
站在屋外的婢女們也跟著行禮退下。
爾後,沈驚瀾那雙黑漆漆的眼瞳這才覷向如意,瞥見她手中捏著的一個橙色錦囊,眉頭一動,“你拿的什麽?”
“……啟稟王爺,這是王妃今日隨身帶著的腰飾……”如意剛才在給葉浮光收拾衣裙,想到藥就是被王妃裝在這錦囊裏隨身帶著的,她就有些悲痛欲絕,不知還要不要把這個錦囊給葉浮光係上。
沈驚瀾神色一動,對她伸出手,讓她把錦囊拿過來。
上麵停留著一股很特別的……
橙花味道。
她心神略微定了定,似乎找到了支撐自己的證據,冷聲道,“把禁軍過來之後的場景再說一次,不許漏掉任何細節。”
如意渾身一顫,“是。”
……
其實一切都發生在瞬息間。
不說是胡蒙,如意就停在離葉浮光最近的地方,她根本猜不到王妃會尋短見,眼睜睜看著她一口血噴出來的時候,如意整個人都呆了,腦子裏就是空白一片。
現在被王爺單獨召見,讓她說起當時的事情,她才重新開始回憶。
話末,她不安地跪在那裏,絞著手指,又懊惱又悔恨。
直到沈驚瀾將那個顏色鮮麗的錦囊放在鼻尖聞了聞,又與她道,“在服藥之前,她沒有交代你任何事?”
如意茫然地搖頭。
沈驚瀾聲音變得更冷酷了些,“再想。”
如意:“……?”
她更加緊張了,思緒愈發遲鈍,總覺得王爺的神色很像想把伺候不利的自己給手撕了,眸子裏都是空茫。
沈驚瀾呼吸聲重了幾分,好似即將失去耐心。
如意看見她攥在手裏的錦囊,想到當時幫王妃收拾屬於她的那個沉木箱子時,王妃給她看過裏麵一個小藥箱,還跟她說這個錦囊也是朋友送的禮物,笑著對她說了句:
“我這錦囊裏可是有妙計的,倘若我哪天用了,如意,我可得好好謝謝送禮的人。”
莫名其妙地——
她想起這事,就開口提了這個,甚至鬥膽問沈驚瀾,“王爺……可知,這是誰送的禮?”
沈驚瀾不認識這錦囊,但卻知道能送葉浮光那麽多藥的人是誰,葉漁歌。
那這錦囊就屬於……許家那個。
想到許樂遙正在為她辦的事情,以及她們倆在永安是死於獄中、之後卻能全須全尾地出現在江南,沈驚瀾心中的某個猜測,再度被驗證。
但她麵上不動聲色,隻道,“既是王妃遺願,便替她完成。”
如意怔了怔,低頭,“是。”
沈驚瀾再度問,“還有別的嗎?能想起來的事情,隻要與她有關……”
……
如意離開屋子的時候,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了。
她走路的腿都在打擺子,見到她的狀態,其他伺候的人都不敢往裏進,怕觸了王爺的黴頭,畢竟她有多寶貝王妃,府中眾人都是看在眼中的,她不在的時候,王妃遭了這大難,倘若王爺要怪罪,他們都得死。
還是鬱青硬著頭皮再度進去。
畢竟人死燈滅,既然朝廷沒有怪罪,王府總要操持這場白事的——
不多時。
屋裏傳出茶盞摔碎的聲音。
而後就是鬱管事被處罰、府衛都被拉到外院上規矩的動靜。
沈驚瀾將府中的人懲處了,卻沒有應下鬱青的事情,走到葉浮光躺著的地方,將鮮少在她跟前安安靜靜的人抱到懷裏。
她明明應該相信這人還活著,可是心上人冰冷的體溫,卻讓她感覺到刺痛。哪怕是假死,她也不能接受,隻要葉浮光一天沒睜開眼睛,她那顆心就始終是懸著的。
她把人抱到屋裏的床鋪上,替側妃梳好了發,仿佛忘卻了自己的身份和那些擺在手中的事情,脫了鞋襪,和衣臥在她的旁邊。
沈驚瀾的眼神如寒淵,不再見以往的溫和,將那冰冷的屍身擁入懷中,在葉浮光的耳邊平靜地說道,“浮光,你最好不是想丟下我。”
想到這些天都沒有時間和王妃共處,沈驚瀾說完這句,閉上了眼睛,又道,“今天我可以陪你睡久一些。”
然後一連兩日。
院外送來的吃喝,都沒得到回應。
沈驚瀾就這樣不吃不喝地陪著她。
……
“……她是真的死了?”
得到這條消息時,大衹人還沒走出永安城,雖然她們將吉祥送到了禁軍的手中,但因為這婢女根本不知道什麽秘辛,到死也隻是一顆庸碌的棋子,而圖紙丟失一事,又是虛驚一場,所以大宗沒有任何證據能來使館別莊拿人。
哪怕是硬氣些的盤問,蘇挽秋手底下的人也足以應對。
此時,貴霜收到關於岐王府的消息之後,不由睨向跪在自己麵前的人,出門時總愛用大衹聖女服裝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美人,在她這裏卻沒有保持貴女尊嚴的自由,隻能任由她放肆的視線掃過那瑩白的肌膚,以及每一寸美景。
在貴霜詢問的同時,她也聽見了稟報人的內容。
本來還僥幸葉浮光或許是用了什麽辦法在裝死——
可岐王的反應,卻讓她那點僥幸全消失了。
不得不說,蘇挽秋總是猜不中這個小王妃的心思,明明當初在江寧的時候那麽膽小,卻敢為了沈驚瀾,將自己置於死地。
而在宮宴和獵場,她仗著沈驚瀾的寵愛,幾次與她們做對,卻在她的離間計之下,因為害怕皇帝的重.型審問,再度用死亡背叛了沈驚瀾。
倘若她是真的死了,沈驚瀾會瘋掉吧?
她不自覺咬著下唇,沒有回答貴霜的問題,但眼眸中卻有光芒搖搖欲墜的模樣,令貴霜不大高興地俯身抬手掐住她的麵頰,“鬆開。”
既然得不到那個有趣的小花瓶,那就隻能讓聖女暫時兼任這一事。
碧藍的眼波裏劃過幾分遺憾。
貴霜看見蘇挽秋眼底的掙紮,卻沒有鬆開咬住的唇瓣,然後貴霜就去摸旁邊桌上的軟鞭,輕笑一聲,同她道:
“既然這般喜歡咬——”
“那就別鬆開,敢發出一點聲音,我就讓你更疼。”
軟鞭劃破空氣的聲音且急且緩。
似乎任由主人的心思而定。
中途停下的時候,貴霜倏然道,“雖然你這次的計策還不錯,但在大宗火器營的那枚暗棋,拔得太早了些。”
倘若不是用來給沈驚瀾和沈景明布這場離間計,而是能夠真切將圖紙送到大衹,那他們的士兵在戰場上,也不必再畏懼大宗的火器。
蘇挽秋急促地呼吸著,似乎在平複自己疼痛中的心跳,她努力將注意力從葉浮光的死亡上挪開,好一會兒才喑啞地出聲回答,“那枚棋沒有路可以走了,大宗將火器營看得很緊,即便大衹在草原上發現了幾處礦,但想要生產出和圖紙上一樣的東西,也不可能。”
中原的火器一步步發展。
卻始終沒有流露到外境,可見管控之嚴厲。
但貴霜卻不這麽想,她們能夠做出□□擾亂大宗的貨幣,為招攬軍隊攬財,為何就不能做出火器?又或者是拿到成品?
她很輕地哼笑了聲,“總之,我該得的禮物沒了,我的棋也被你浪費一顆,聖女準備如何補償我?”
蘇挽秋討厭她這幅野蠻不講理的樣子,雖然葉浮光的死並非她本意,可是這出離間計卻是最好的效果,她張嘴想回答,結果麵前人卻猝不及防地轉了下手腕,軟鞭如蛇影,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咬上她的肌膚——
“啊!”
貴霜眉目彎彎,很輕地喟歎,“我好像沒讓你走神。”
她指尖轉了轉金屬鞭柄,慢悠悠地笑道,“聖女似乎得陪我換一種玩法了。”
……
沈驚瀾斷水斷食的第三日——
皇帝親至岐王府。
他命禁軍將沈驚瀾從屋裏押出來,訓斥她毫無沈家人風骨,有損門楣,不堪為沈氏子孫,同時還讓身邊的宮人將葉氏的屍身葬於棺槨中,並且讓岐王府中的管事和下人們從今日開始操持葉氏的喪禮。
宮人帶來的是烏木沉棺,僅次於皇家的金絲楠木。
他好似覺得自己已經退了一步,雖然沒有同意讓葉氏以側妃的身份入皇陵,但能夠賞下棺槨與陪葬品,就已經是他對沈驚瀾低的頭,話裏話外都是一個意思:朕勉強承認她是清白的,也可以對她身上的疑點既往不咎,勸你見好就收。
沈驚瀾麵色略顯蒼白,風吹過院落時,衣衫下的她顯得有些形銷骨立,她眼中浮現幾分譏諷,卻拱手道,“臣替葉氏,謝聖上隆恩。”
皇帝本來也很懷疑葉浮光的死有蹊蹺。
但這幾日看岐王府一蹶不振的模樣,想到沈驚瀾從前把人當眼珠子疼的模樣,他不得不承認那個荒謬的結論,因為他一貫對葉氏苛責,加上派來的人太過凶惡,葉氏害怕牢獄之苦,選擇了自盡。
以她的蠢樣,做出這事倒也並不那麽令人意外。
可是見到沈驚瀾這幅仍有冤屈的模樣,他那點微妙的內疚消失,轉而變成怒火,“你這是什麽神情,阿瀾,你對朕已生怨懟?”
皇帝如此怒斥,卻放下心來。
從前他對沈驚瀾多有忌憚,覺得她心思深沉,還暗自拉攏朝中勢力,即便燕城之戰大敗,他還是不願她醒來,甚至想用藥物控製她。
直到這樁婚事。
有時皇帝真覺得欽天監算的八字挺好,自從這葉氏去到了沈驚瀾身邊,這位名震天下的岐王殿下,哪裏還有從前一力破千軍的氣勢?
現在更是為了一個側妃的死,成了這幅渾不吝的模樣,早被腐蝕了風骨。
“臣不敢。”沈驚瀾如此回答。
“你有什麽不敢的?”皇帝斥道,“你對朕的處置不滿,究竟還想如何?”
沈驚瀾沒有說話。
站在她麵前,氣質斐然、長身玉立的天子自有天威,好像從她麵上的沉色裏看出了她的盤算,過了片刻,又道,“朕已讓胡蒙降了兩級,訓斥過他,你莫不是還想要他的性命?”
明明並不著紅衣、但此刻眼底仍帶著血色的岐王,卻好像殘陽血照,聲音裏含著一絲沙啞,開口道,“陛下是覺得,他不該以命抵命?”
沈景明指著她的手抖了下。
“沈驚瀾!”
但在他的雷霆之怒下,岐王並未閉嘴,而是繼續道,“大衹王已年老,聽聞身體欠佳、常居王庭不出,如此貪生怕死,在草原上怕是活不久了,貴霜是他手底下最驍勇善戰的女兒,若是讓她走出永安,便是放虎歸山。”
“——你還想為一己之私,撕毀兩國和盟?!”
在沈景明又驚又怒的聲音裏,沈驚瀾扯了下唇角。
“臣肺腑之言。”
“住口!”沈景明勃然大怒,“扶搖!自今日起,無朕旨意,岐王府不準一隻鳥出入,如有違者!拿你是問!”
跪在他麵前的女人垂下眼簾,唇上的笑意消失。
卻浸入了眼底。
所有人都將她此時的話語當作是痛失所愛之後的發瘋。
可她卻已經借此看出了沈景明的態度,父皇將江山交給二哥,看來是個錯誤的決定。
他守不住沈家打下的江山。
大宗是想二世而亡嗎?
……
烏木棺槨裏放了許多避免屍體腐壞的香料。
後來這些香料也浸染上岐王的衣衫,府中下人偶然經過都能聞到,但大家誰都不敢去猜去想晚上岐王究竟睡在何處。
岐王側妃死後第五日,胡蒙醉酒跌入西城城郊溝渠裏,淹死了。
第七日,大衹人提前離開永安城、與大宗使臣一道往邊陲和談的城市而去,同行浩浩****,但他們前腳剛走,之後落腳的使館別莊就遭了大火,所幸沒有傷及周圍的房鄰無辜。
所有人都知曉岐王側妃已死的事情,但因為府邸被封,無人能前往吊唁。這讓她如同到來時那般,婚禮荒唐且冷清,沒有正經的洞房儀式,也沒有宴請賓客,於是走的時候便也如此。
顯得這樁婚事從頭到尾都如同笑話。
可笑話的結尾,卻也是她生命的盡頭。
民間皆歎岐王深情,但朝臣卻都嚇壞了——
聽見岐王請將葉氏的棺槨送回江寧的時候,他們都覺得,以岐王這股瘋勁兒,指不定會為了給葉氏報仇,跟大衹人新仇舊賬一起算,畢竟葉氏和大衹牽扯在先,招惹禍事在後,而岐王本就恨大衹人入骨。
那和談怎麽辦?
許多臣子紛紛上表,話裏話外都是請皇帝不要放她離開永安,並且加強對隨行和談使臣隊伍的護衛,以免岐王破壞和談。
而從前就親近岐王的武將們心中則十分悲戚,似乎從她身上看到兔死狐悲、鳥盡弓藏的自己的下場,雖然岐王密令他們不必參與此事,還是有真性情的忍不住的,替岐王陳情,懇請皇帝同意她的奏請。
沈景明頭疼。
他想到沈驚瀾那股執拗的瘋勁,感覺到了另一種棘手,還沒等想出辦法,雍國公就遞了牌子入宮,君臣相談一個時辰之後,雍國公帶著一道旨意走了。
同時。
聖上批準增加對和談隊伍的護衛。
並且,也同意了岐王親送側妃之靈回鄉,並有雍國公隨行看護。
……
又過半旬。
棺槨隨著船隊,抵達江寧城中。
雖然葉榮沒有回來,至今也沒有要和這個女兒相認的意思,但是他寫了一封信寄給了大女兒母親的外家,所以王府的人扶靈回來,倒是有想要為側妃上一炷香的家人。
可惜——
那些人隻準在靈堂外祭拜。
因為愛妻如命的岐王殿下不準任何人靠近棺槨,想到她身上那股奇怪的香料味道,跟來的鬱青隻能如同在王府中那般,待人接物,周全禮數,同時給出合適的解釋。
但她心中也著急,畢竟就是用冰塊、用香料保持屍身不腐,但這也實在過了太久,側妃總不能永遠不下葬吧?
她在發愁如何勸解王爺,可惜就像在府中一樣,沈驚瀾對她的提議置之不理,再多說幾句,府丁們又要遭殃。
就在這時。
有兩個奇怪的客人拜訪,兩人都是麵目醜陋的道人,但堅持要她轉交一樣物品給岐王,並且信誓旦旦自己是來給王妃做法的,保準能讓岐王殿下在良辰吉日將王妃送入墓穴。
鬱青覺得她們應該是想把自己送入墓穴。
但無所謂了,找死這種事,死的又不是她,現在她死馬當活馬醫,有個讓王爺發泄的渠道也不錯。
她把那個橙色的錦囊拿到了光線昏暗的屋裏,呈給坐在棺槨邊的王爺。
沈驚瀾眼眸微動。
片刻後,出乎鬱青的意料,“讓她們進來。”
鬱青雖然疑惑,但已經鬆了一口氣,“是。”
……
兩人進入房間之後,合上了門,許樂遙小心翼翼地撕下麵上的易容偽裝,摘下麵紗,對沈驚瀾行禮,“見過岐王殿下。”
說話時,她在觀察沈驚瀾的麵色,想到這一路聽見的各種傳聞,有些提心吊膽,感覺沈驚瀾要麽是演技高深讓她看不透,要不然恐怕就是被葉浮光給蒙在鼓裏——
她心裏打鼓。
結果那雙寒潭般的冷眸隻掃了她們一眼,甚至看過她旁邊沒有卸易容術的葉漁歌,隻哂然斥道,“來太慢了。”
說罷,起身將棺槨蓋給打開,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們趕緊解決麵前的事情,將人喚醒。
許樂遙:“……啊?”
你知道你老婆是假死啊?
那你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是幹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