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懷夢草夢
裴炎並沒有讓鬱離等太久,他是踏著夕陽出現在青士巷巷口,身邊仍是那個孟極撞他時的侍從,隻是不似那時眉眼不悅,反倒一派安靜。
鬱離並沒有出去迎接,說到底他不是她的客人,裴氏那位老夫人才是。
所以對待將自己拒之門外的人,好臉色可以收一收。
裴炎也沒有計較這許多,他隻從容地走到門前,朝站在門中麵色平靜的鬱離抬手一禮,“在下裴炎,有禮了。”
鬱離跟著行了一禮,“裴郎君有禮,兒乃這七月居的主人,鬱離。”
裴炎點頭,目光朝裏頭矮桌前煮茶的孟極掃了一眼,微笑著道:“鬱小娘子今日登門,在下因故未能出門相見,家中仆從說鬱小娘子留了一句話給在下。”
頓了頓,見鬱離隻是微微挑眉,裴炎無奈繼續說下去,“那話乃是我爺娘成婚時所說,雖不是獨一無二,但在下想著,鬱小娘子親自上門說出這樣一句話,定然是有原因的,對嗎?”
鬱離揚唇一笑,“自然,否則以裴郎君對孟極那般印象,兒說什麽也不會上門討嫌。”
聞聽此言的孟極不服氣地回頭瞪了一眼,起身穿過貨架窩到了胡**。
裴炎笑著搖頭,又道:“不知到底是什麽原因?”
“裴郎君請入內說話。”
鬱離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坐到了矮桌前,遞過一杯茶在對麵。
裴炎見狀便也落落大方地坐下,拿起茶呷了一口,隻覺這茶甘甜芬芳,但後味卻有微微苦澀,實是有些美中不足。
“之所以上門說出那句話,是因為我遇見了一位老夫人,她托我帶一句話給凡世的兒子。”鬱離說著笑看向裴炎,後者隻是蹙眉,卻並沒有多說什麽。
鬱離心道,果然不愧為禁中行走之人,這份處變不驚著實用的是地方。
隻是接下來呢?
鬱離眼中多了一絲好奇,於是那話就說得直白了些。
“貞觀二十二年那位老夫人曾從一位西域胡僧手中得到過一株懷夢草,一直被她珍而重之地藏在書房暗格中。
她說本是打算死前告知兒子,卻因去得突然,未能及時說出。
後來她在冥府遇見了我,便托我將此話帶到。”
鬱離笑眯眯地看著裴炎瞳孔急劇收縮,而後突然起身瞪著她。
“鬱小娘子若想找人逗樂,那裴某就不奉陪了。”
裴炎說罷就要甩袖離開,他就不該來這一趟,能帶那般頑劣的孩子,這七月居的主人能是什麽好東西?
他好賴也是官身,出身裴氏,這小娘子竟拿他母親開這般玩笑,簡直不知所謂!
“我是不是玩笑,裴郎君不妨仔細想想,貞觀二十二年,裴氏老夫人是否遇見過西域胡僧?”
鬱離算了算貞觀時裴炎的年歲,料定他是知道此事的。
果真,裴炎隻憤怒了片刻,便漸漸安靜下來。
鬱離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裴炎順勢便坐了下來。
她繼續道:“老夫人托我讓你去書房取出懷夢草,還讓我親自看著你拿到手中,我受人所托,就得忠人之事。
再說了,是不是真的,裴郎君帶著我到家中書房一看便知。”
鬱離起初不明白裴氏老夫人為什麽後來又說讓她親自看著裴炎拿到懷夢草,可仔細想想,大約是怕裴炎不會使用懷夢草,拿到之後隻是將它再藏起來。
裴氏老夫人約莫是想在入輪回之前通過懷夢草見一見兒子吧。
不過鬱離沒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來,左右她完成任務便是,旁地絕不節外生枝。
她信孟婆和吉南夜不會害她。
“如今時辰尚早,不知鬱小娘子可否同在下一道去看看?”
裴炎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決定信了鬱離。
不僅因為他阿娘貞觀二十二年確實遇見過一個西域胡僧,還因為他阿爺死前告訴過他,書房有暗格,隻是同樣沒來得及告知他暗格在何處罷了。
而且整個裴宅就隻有他知道此事,若鬱離沒有見過母親,又怎麽會曉得裴氏書房有暗格?還如此信誓旦旦?
“去倒是可以,不過要帶上它。”
鬱離指了指窩在胡**數紙錢的孟極,笑得格外好看。
從歸義坊到玉雞坊不過片刻,孟極已經無數次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鬱離抬手摸了摸它圓圓的腦袋,低聲說道:“這次還真的靠你,那裴氏老夫人隻說書房有暗格,懷夢草就在裏麵,可沒告訴我暗格在何處。
況且我瞧著這位郎君怕是也不知道,你若是不幫我,豈不是讓我在裴郎君麵前丟醜?”
她可憐兮兮地看著孟極,把孟極看得嘴巴一張一合,愣是一句狠心話都沒說出來。
“可我不喜歡他。”孟極憋到最後就隻幹巴巴地說了這麽一句。
鬱離立刻出主意道:“那你威風點,讓他知道你是個高人,能耐大得很,你們神獸不都神通廣大嗎?學學老道士那個神棍的架勢,不成問題吧。”
孟極摸著小下巴噝了一聲,“似乎可行。”
於是從進了裴宅開始,孟極就一臉高深莫測,先是看看東麵的房子,又看看西麵的回廊,最後蹙眉說道:“如此布局,難怪家中人才凋零。”
鬱離當即滿臉你沒事吧的表情,裴炎二子皆是朝中官員,且近身太子,這還叫人才凋零?
那它心中不凋零的,得是什麽樣的呀......
不過裴炎並沒有反駁,隻歎了口氣,“難怪裴氏再不如從前。”
鬱離嘴角微微一抽,餘光瞧見孟極跟著點頭,心道還是自己太淺顯了呢。
裴宅書房穿過院子便到,裴炎請二人進去,道:“想來我阿娘告知了鬱小娘子暗格所在,還請鬱小娘子將那懷夢草找出來。”
鬱離點頭,以眼神示意孟極,你表演的時候到了。
後者裝模作樣地輕咳一聲,道:“煩請將門窗關好,除我們三人外,外人皆不可入內。”
裴炎看了看身後的侍從,侍從十分識趣地轉身離開。
隨後裴炎親自將門窗一一關好,這才重新走回到書房中間,“小郎君請吧。”
他沒瞧出這個叫孟極的小郎君有什麽能耐,且心中還記著之前的事,不由便有些懷疑起鬱離來。
孟極也不廢話,隻見它小手一抬,封閉的書房中忽然刮起了一股旋風,隨後這風便像是細小的手一般,朝著書房中的角角落落探了過去。
裴炎早就驚呆了,隻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小郎君,他還以為這小郎君隻是頑劣,卻不曾想人家是有真本事的。
光是這一手,城中許多修行多年的道士便做不到。
鬱離則氣定神閑的等著孟極給出結果,心裏盤算著找到了懷夢草此事便結束了,她今年的七月可真是順利得讓人想鼓掌叫好。
又想起去歲南市那攤主,她不是說今年會再帶來蓴菜羹嗎?要不明日和孟極去吃吧。
這廂想得正美,那邊孟極已經收了手,指著一處說道:“藏有懷夢草的暗格就在這裏,機關就在書架底下。”
裴炎聞言將信將疑地上前蹲下身去摸,果真在書架底下一處摸到了東西,他用力一扳,隻聽喀拉一聲,書架上頭第三行幾本書便落了下來,而在書後則是一隻狹長的匣子。
“那裏麵應該就是懷夢草,裴郎君打開看看。”
鬱離催促到,若匣子裏是懷夢草,這單生意便算是完成了。
隻待裴氏老夫人一入輪回,她的報酬就能收到。
裴炎點頭,小心翼翼地將匣子捧到桌前打開,裏頭果真放著一株草,隻是這草通體華光,竟如同活的一般。
幾乎是下意識的,裴炎抬手去摸那株懷夢草,誰想到他的手才一碰到,那懷夢草竟突然散成了無數淺綠色光點,朝著屋中幾人便撲了過來。
鬱離到嘴邊的一句糟了都沒說完,人便倒在了地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隻覺得腦袋沉重無比,昏昏沉沉中聽見有人說話。
“王氏這小娘子嬌弱的很,才來不過幾日,人就病懨懨的,也不知能不能挺的過去。”
“可別這麽說,琅琊王氏雖然不如前朝那般鼎盛,可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我的家族可惹不起呀。”
鬱離迷迷糊糊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兒,隱約看見是兩個約莫剛及笄的小娘子,不由心中思索起來,裴炎家中有這般年歲的小娘子嗎?
好像沒有吧。
隨後又想起來,她們說琅琊王氏,還說自己的家族惹不起。
她都二十多年沒以琅琊王氏族女的身份出現在人前了,這兩個小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越想越覺得不對,鬱離便打算起身問個清楚,結果起的有點猛,將那兩個小娘子生生嚇得叫出了聲。
待兩人回過神來,其中一個小娘子壓不住脾氣道:“王琬!你別太過分了!”
鬱離被這一聲王琬叫的更加茫然了,她從前在王氏可不叫這個,她叫王若離啊。
在她怔愣之際,另一個小娘子拉了前頭說話的人,隨後朝鬱離輕聲說道:“王小娘子莫要見怪,她脾氣一向如此,絕對不是針對你。”
尋常她這般說了,王琬便會一笑了之,但這次王琬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不由微微蹙眉,又道:“王小娘子若是覺得她冒犯了你,不若也罵她兩句便罷。”
頭先開口的小娘子聞言立刻就要張嘴,被那小娘子一把按住了,到底沒繼續說些什麽。
鬱離早就清醒過來,她悲催的發現了一件事,她似乎不是自己了,她再次成為了別人。
而且還被眼前這個頗有些心機的小娘子當成了傻子。
鬱離深吸一口氣,二十多年沒在大宅中鍛煉,可不代表她聽不懂人話。
“小娘子說笑了,本也是我方才起身的急,這才嚇到你們,再者人家方才也沒罵我,隻是斥責兩句罷了,且都是實話,我怎能無理取鬧回罵人家呢?”
她說罷朝起先開口的小娘子歉意一笑,“對不住,我隻是被夢魘住了,這才突然起身,請二位原諒。”
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起先那小娘子忙擺手,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倒是後頭說話的小娘子若有所思,但還是很快說了句無妨。
鬱離並沒有問眼前二人任何旁的問題,這兩人關係一看就不錯,一個直爽,一個心眼兒頗多,問了誰都容易露餡兒。
所以她起身走了出去,當看見麵前巍峨宮殿層層疊疊時,不由愣住了。
裴宅再怎麽奢華,也斷然不敢蓋成這樣,除非裴炎活得不耐煩了。
這分明就是禁中。
“阿琬,又想家了嗎?”
鬱離聽到聲音才回過神,轉頭見又是一個娘子,隻是這個娘子明顯年歲比她要大一些。
“有些。”鬱離不動聲色的回了句。
“還說有些,你連上官姊姊都不叫了。”
鬱離眸色一動,這禁中之內能如此裝扮且複姓上官的,難道是那時老道士絮叨過的小才女上官婉兒。
她記得儀鳳二年上官婉兒曾與天後跟前覲見,隨後便除了奴婢籍,那她如今應當是女官了。
“上官姊姊,我入宮多時,當真想我阿娘。”
鬱離聲音盡可能低沉,心中回憶自己初初成為半妖後與家人分別的悲苦,眼裏很快就蓄了淚水。
上官婉兒無奈一笑,抬手點了點她的鼻子,“你呀,如今都光宅元年了,兩年時間,竟是沒能讓你改了這哭鼻子的毛病。”
她說著拿了帕子給鬱離,卻不曾注意到她猛然一滯的神情。
光宅元年?是哪一年?
“我像你這個年歲的時候,已經在宮中侍奉兩三年了,算算到今日,竟已經有十餘年之久......”
人人向往禁中,殊不知這隻是座華麗的牢籠,她渴望飛出去,卻又身不由己。
鬱離卻無暇顧及上官婉兒的傷感,她隻心中震驚無比,那懷夢草竟將她帶到了十年後?
可為什麽是十年後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卻又聽上官婉兒說道:“今日太後下旨,將裴炎斬於洛陽都亭,理由便是謀反。”
“謀反?怎麽會?”鬱離詫異。
裴炎那樣的臣下,怎麽會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