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雲照水是第三天醒來的,他一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座頗大的帳篷裏,四周擺設很簡單,卻帶著凝重之意,若不是床前的火盆升滿了炭火,這裏倒讓人無故生寒了。
全身軟綿綿的,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雲照水恍惚了一陣,這才想起自己昏迷的原因,頓時感到頭痛欲裂,抱著頭在**蜷縮起來,像是要逃避現實似的將身體埋藏在床褥之下。
有人走了進來,腳步停在床前,身上的被子被掀開了,雲照水詫異地抬起頭,透過眼前的亂發看清了來人。
冷俊的麵孔,總是一絲不苟的神情,像極了冰雕。比多年前更冷,更有壓迫感。
伍重安,你一直沒有放下仇恨。
自己是來議和的官員,卻遇上了袁旭,還被……雲照水覺得頭更痛,但強撐著不讓自己在他麵前表現出來,隻是別過了頭,艱難地讓自己保留最後的尊嚴:“伍將軍,請升起營帳,本官奉許國隆佑皇帝的聖令前來議和。”他聲音雖然刻意加強,卻還是由於身體的不適帶著些許虛弱,抓著被褥的手也掩飾不住輕顫起來。
伍重安神色複雜地盯著背對自己顫抖的人,半晌冷冰冰開口道:“能走嗎?”
隻有短短幹脆的三個字,足以詮釋伍重安的一慣風格:不苟言語。而且語氣好像冰茬紮在心上一樣冷。
雲照水先是一愣,隨後點點頭,扶著床邊一點點站了起來,伍重安的視線盯的他很是不自在,那銳利的目光要將人穿透似的,雲照水好不容易站到地上,眼前突然一陣發黑,身體一個趔趄,差點跌下去,多虧他及時抓住了旁邊的欄柱,這才免於摔倒。抬起胳膊擦著額頭的冷汗,這才發現,伍重安已經撩起帳篷出去了。
雲照水坐在馬車內的時候還在好奇,聽著外麵呼嘯的風聲,不知道伍重安要將自己帶往哪裏。
伍重安起先讓人牽了兩匹馬,又皺著眉令手下將馬換成了馬車,而士兵們也驚奇地看著伍將軍充當了敵國大臣的車夫,心有不滿又不敢言語,隻能目送伍將軍把人載出了大營。
車馳得快卻出奇地平穩,過了兩個時辰,終於放緩了速度停了下來,雲照水掀開車簾,發現正處於高坡之上,現在正值中午,太陽曬在身上泛起一陣暖意,伍重安選了一處平整之地,神情肅穆地目視前方。
雲照水慢慢走過去,順著對方的目光,發現了遠處波濤怒吼的沽水。
雖然遠遠望著,也能被那湍急的浪濤震懾。而河對岸許國的駐紮軍隊,隱隱約約能望到人影。
一陣冷風吹過,伍重安將身上的戎裝脫了下來,扔給雲照水。
雲照水想要推辭,見對方是一臉不容拒絕的神情,隻好披在了身上,站立太久身體支撐不住,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
風一陣接著一陣,伍重安站在雲照水身側,不動聲色地幫人擋住了寒風,卻還是望著遠處,低沈的嗓音在空中回蕩開來:“照水,你後悔嗎?”
“恩?”雲照水抬起頭,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伍重安戰袍下是一件玄色暗衣,用同色腰帶束了,隱隱能發現袖口上的暗花,精致的衣料很好地勾勒出伍重安高大健碩的身形,將這個貴族襯托地沈穩又神秘。
同時也讓人產生了莫名的距離感。
伍重安將話重複了一遍:“你後悔嗎?當初救了我。”
原來他指的是那件事,在天祈帝身邊的時候,雲照水幫了不少人,但救伍重安,是因為他從對方身上聯想到了自己。
“我希望自己沒救錯人……”雲照水回憶起當初那個臨死都護著懷中木盒的固執青年,因為那木盒裏,裝著他父親的頭骨。
伍重安仰起頭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冷得像一尊雕像,他將自己帶入十六歲那次許國之行中,他認為自己長大了,有責任把父親的頭顱帶回故土,準備了大量金銀美女獻給韓烽,韓烽顯然很高興,這意味著冶國已經示弱,很痛快地答應了伍重安的請求,將伍瞻的頭骨給了他,同時吩咐擺起晚宴招待冶國貴客。
在那場晚宴上,伍重安沒有見到秦朗,卻看見了另一個仇人──雲封野,雲封野在宴席上露了一麵就匆匆下去了,韓烽見狀一陣大笑,伍重安未看清雲封野的麵目,待要追去,被文倉攔了下來,文倉那時候還在許國任工部員外郎,假意給他敬酒,卻偷著告訴他:“秦朗雲封野他們猖狂不了多久了……”伍重安推開文倉,告訴韓烽自己不勝酒力,離開了大殿。
他追到禦花園終於看清楚了自己的仇人,也是第一次見到雲照水。
北風吹在身上已覺不出寒冷,伍重安轉過頭,看著眼前在時光的折磨下已經長大的青年,雲照水低著頭,從他這個位置看去,眼底那顆淚痣愈發明顯,無端令人……怦然心動。
那時候,雲照水是十四歲吧,站在花叢之中淡淡地笑著迎接自己的父親,一下子就吸引了伍重安的視線。
雲封野麵帶慈愛地向兒子講述家中的情況,雲照水貪婪地享受著父愛,可惜也隻有那麼短暫的時間,伍重安那時候就想,原來雲封野也遭到了報應,他兒子也嘗到了沒有父母疼愛的滋味,當雲照水癡癡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的時候,伍重安將手中的木盒抓得更緊,他甚至見到了另一個自己。
他們太像了。
正當他沈浸在這種想法中的時候,韓烽派來的刺客也到了。
“若是你不救我,我也會跟我的父親一樣,不能屍骨回鄉。也不會有今天的伍重安,與許國大軍對峙。”伍重安眯起眼,觀察著對麵的敵軍,一身玄衣也隨風揚了起來,“韓烽不但要殺我,還拿了假的頭骨騙我……我爹早年頭上受過傷,不是隨便一個頭骨就能冒充的。”
雲照水閉了閉眼,不置可否。
韓烽要殺伍重安的事他知道,那是大臣們建議的,伍重安十六歲的時候已經漸露鋒芒,若不及時鏟除遲早會威脅許國安危。而伍瞻的頭顱……韓烽曾在一次情事中笑著告訴他,早就扔掉喂狗了,隻是隨便挖一個頭骨應付伍重安那毛頭小子罷了。
當聽到韓烽調笑著說出那樣的話時,雲照水感到莫大的悲哀。
而伍重安被刺客包圍,渾身鮮血的時候,還怒視著四周,將那個裝有假頭骨的木盒抱得死緊,他真想沖上去告訴他:扔掉吧,那是假的,是他們在騙你,他們在利用你的親情。
而自己也真的在沖動之下放走了伍重安,雖然事後被韓烽懲罰的很慘,他也不後悔。
他知道伍重安跟他一樣,都渴望家的溫暖。
雲照水將帶有伍重安味道的戰袍緊了緊,感到冬天快過去了。
“我不後悔,若沒有伍重安,還會有其他的人站出來與許國對峙……而正因為是伍將軍你,我才相信兩國能夠結束多年的敵對局麵。”
他的話音一落,伍重安突然轉過身來,一雙沈重的寒目變得深邃,隨後漸漸朦朧開來。
伍重安單膝跪在地上,自下仰視著雲照水,眼中有什麼東西在閃著晶瑩的光澤,融化了武裝的冰冷,而後抓過雲照水一隻手,將自己的臉埋了進去。
由於長期勞作而布滿厚繭的手上一陣溫熱,那閃爍的液體溢滿了手掌,順著指縫滴入腳下的大地,純潔剔透。雲照水垂下眼,讓這個快三十歲的大孩子藏在自己手中宣泄著一生的壓抑,伸出另一隻手放到對方的背上。
“照水,我就知道,你懂我,我就知道……一直知道……”
雲照水溫柔地一下下輕撫著他的背,給以無聲的安慰。
我懂……
因為我們都一樣,渴求得到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