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起一庭香月照玲瓏(四)
許淼淼正暗自揣測來人的身分,身側鄴純仁已經起身,道:“臣妾見過桃花夫人。”
腦中似有驚雷轟鳴,許淼淼怔怔地看著麵前這個長得頗有異域風情的女子,一時不相信她就是人口相傳的桃花夫人旬華恩。
旬華恩開口讓鄴純仁起身,目光巡視在周圍的擺飾上,略有笑意道:“都說新晉的許修容受寵,如今一看,果真是名副其實了。你誕下皇子,皇上就要封你為妃了吧。”
許淼淼被她的話一震,慌忙跪下,“臣妾惶恐,皇上是看在臣妾肚裏孩子的份兒上才格外對臣妾優待的,怎麽能與夫人相比?”
旁邊鄴純仁也有幾分詫異,不懂得為何旬華恩首次見許淼淼就這般苛刻。旬華恩坐到一邊的醉翁椅上,悠閑之姿與許淼淼形成鮮明的對比。
旁人見到她全身閃亮,原以為那是她額上墜下的一圈淺紫寶石尤其璀璨,定睛再看,卻發現真正的威脅源自她迫人的容光。粉衣茜裙,瓔珞玉環,尋常的服飾被她穿戴得粲然生輝,沉靜清澈,宛如朝露。
若與鄴純仁相比,她又若一朵綻放在黑木上的丹芝。這比喻乍現於心,許淼淼微覺奇異。年輕的女子人總是習慣以花為喻,例如芙蓉,例如丁香。她不太明白為何會忽然想起丹芝。
旁的茗瑤瞥眼跪著的許淼淼,又看了看儀態從容的旬華恩,也為她奉上蔗漿。旬華恩看了她一眼,垂目持勺輕撥碗中冰塊,麵無表情地說:“本宮並不喜歡甘漿。”
茗瑤手足無措,許淼淼急忙道:“臣妾這裏有北菀白茶,不如為夫人奉上。”
旬華恩靜默不語,隻是看著許淼淼,在場的諸人莫不深吸了一口氣。半晌之後,見到旬華恩唇角平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容,道:“昔日禁中貢茶主要有平園台星岩葉,高峰青鳳髓葉,大嵐葉,屑山葉,羅漢上水桑牙葉,碎石窠、石臼窠葉,瓊葉,秀皮林葉,虎岩葉,無又岩芽葉,老窠園葉等,香味各異,各擅其美,但終究不如這北苑白茶。因為北菀白茶難得,宮裏每年也隻奉上一斤,沒想到許修容這裏,還有這樣名貴的茶。”
許淼淼急忙伏首拜道:“臣妾並不懂茶,此茶這麽名貴,臣妾竊以為隻有夫人能夠享用。若是夫人不嫌棄,臣妾願把宮中的北菀白茶均送到夫人殿裏。”
旬華恩用一雙極為嫵媚的眼睛看著她,熒光流轉,反而說些不相幹的話,道:“這白茶與尋常茶葉不同,其葉最是瑩潤纖薄,自崖林之間偶然生出,若移來培植是決計種不活的。此茶樹千裏之內不過一、二株,每年產的茶葉僅夠製兩三個餅茶,而且尤難采摘蒸培,稍有不慎,湯火火候一失,就會損香折味,變為凡品。擷茶要選在每年驚蟄之時,黎明時分,日頭一出便采不得了。采茶應以手斷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則氣汗熏漬,茶便失之鮮潔。茶工要隨身帶上新汲清水,采下新芽則馬上投於水中以保鮮。那種剛剛萌生便采下的新芽精製成茶後形似雀舌穀粒,細小嫩香,為最上品,一槍一旗亦可,一槍二旗次之,其餘的都是下品。
“茶的蒸壓火候不得有一絲馬虎。蒸太生則芽滑,會使茶色清而味烈;過熟則芽爛,會使茶色赤而不膠。壓久了會導致香竭味薄,若壓得不夠又會令色暗味澀。洗芽的器皿要絕對潔淨,蒸壓好後需細細焙火。若滌濯不精,飲時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風景;若焙火之過熟,則茶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時間工力,以決定采擇多少,要在一日內造成,否則茶一旦過宿,便有害色味。
“烹茶之水以清、輕、甘、潔為美。古人說江南中泠惠山之水為上品,但相隔太遠,縱使人千裏迢迢地送來也無法保有原來的新鮮水質。平時可取清潔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強一用,江河之水,有魚鱉腥味及汙髒泥濘,就算味道輕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本宮烹茶用的水,主要是皇上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與艮嶽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區別的,味美者曰甘泉,氣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艮嶽山中自生的則是香泉,兩種泉水烹出的茶各有妙處,難分優劣。”
“好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才可喝。知道什麽是活火麽?即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本宮還未進宮之前,常去艮嶽撿枯鬆枝或鬆實,用來煎茶效果並不比活火遜色,隱約還有些別樣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薑、鹽。本朝蘇子瞻蘇學士認為加少許薑尚可,鹽則不必用。而宮中所飲之茶均不多添雜物,專品茶、水純味。世人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薦茶,雖能增花香,卻亦損茶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龍麝之俗香可擬,入盞便馨香四達、沁人心脾。若茶葉為中下品,加香花入內也許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則完全是畫蛇添足。”
旬華恩一同長篇大論,許淼淼均是恭敬柔順地聽著。不過她已近四個月的身孕,身子有些重,跪了不到一會兒腳便開始腫了起來。明明是陰涼至極的地方,香汗卻是一粒接著一粒滑下。鄴純仁看到了也隻有幹著急,而茗瑤更是恨不得上前把許淼淼扶起來。
“所以,”旬華恩將麵前裝著甘漿得杯子遠遠推開,瞧著許淼淼說:“本宮說了這麽多,無非是因為你方才講不會品茶。茶是好茶,本宮不希望被人白白糟蹋了。”
話卻是不願意收她茶的意思。
許淼淼心裏有氣,還是低眉道:“臣妾受教了。”
旬華恩這才認真打量著她,見到她穿了件草綠色鑲月白色芽邊的褙子,白挑線裙子,顯不十分出彩,卻也大方得體。目光稍微緩和,道:“本宮一時說到興頭上,也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這便起來吧。”
許淼淼急忙謝恩,往上欲要站起,手腳卻是發麻。還好茗瑤上前扶住她起身,正要往石凳上坐下,又聽到旬華恩開口道:“許修容有了身孕受不得涼,不能坐在石凳上。你,”她手指著茗瑤道:“進去搬個小凳來。”
茗瑤即便是有不滿還是不敢表露出來,麵上應了,轉身離開。許淼淼依舊是平靜沉穩的模樣,視線落在石凳上。她不能受涼茗瑤自然是知道的,因此方才還特意在石凳上墊了個錦墊。桃花夫人故意視而不見,讓茗瑤搬來小凳,實際上是在提醒她記住自己的身分。眾所周知,小凳都是小妾坐的。
隻是這一次她沒有生氣,軒轅澤的女人,除了皇後外都是妾侍。就算是趾高氣揚的桃花夫人,也不過和她一樣。她以為這樣能羞辱到她,實際上卻也是連帶羞辱了自己。
片刻後茗瑤就回來了,許淼淼在旬華恩目不轉睛的盯視下安然落座。旬華恩麵色不變,隻是從石桌上的青花瓷高腳果盤裏取了一瓣剝好去了經絡的橘子喂在嘴裏,頓時一股清香撲鼻。
“沒有讓宮人通報就直接過來,本宮是有一件事想要來告訴你。”旬華恩一邊用細絹試手,手上的碧璽石的手串便映入許淼淼眼裏。隻見到她手串上的碧璽石個個指甲蓋大小,全是通透的蔚藍色。
“夫人請講。”
旬華恩身後走出個婢女,穿著淡綠色素麵妝花褙子,襯著一張臉雪白,頭發烏黑,眉眼溫婉,不是之前見過幾次的婭炎又是誰?隻聽到她開口代旬華恩答道:“夫人一向習慣用香燭,不知道為什麽從昨日起,內務府送到喚鵲殿的都是河陽花燭?夫人遣了奴婢去問內務府,內務府的總管卻說這是修容的主意。”
許淼淼吃驚不小,鄴純人也不解地看著她。
“內務府上的人的確來問過臣妾進何種香燭,臣妾吩咐下去,若無特別需要就換成統一的河陽花燭。實在是臣妾的疏忽,還讓夫人專門跑來一趟。”
“這也沒什麽。”旬華恩淡淡開口,隻用幽黑的眼睛瞧著許淼淼,道:“本宮隻是想讓許修容知道,宮中並沒有任何一件小事。你既是皇上屬意打理後宮的人,也應該上心才是。莫要辜負了皇上的信任。”
許淼淼沒想到她會這樣借題發揮,臉色白了白,虛弱應道:“臣妾知道了。”
“知道就好。”旬華恩無聲地笑笑,眼底卻是半點暖意都沒有。她從醉翁椅上起身,婭言上前扶住她的手。
“本宮就是過來給許修容你說這個的,本宮也不多留了。”旋即轉身,毫無半點留戀就要離開。鄴純仁和許淼淼急忙下身跪拜。
等到旬華恩離開了,許淼淼重新坐在石椅上,看了眼小凳,抬頭看著鄴純人露出一抹苦笑。
“鄴姐姐隻要我不在意,可是我看著桃花夫人,似乎很是在意。”
鄴純仁也沒有想到旬華恩會對許淼淼這個態度,心裏想著這兩人必定都是把對方視為眼中釘的,卻也找不到什麽話去勸慰許淼淼。
還是茗瑤在一邊道:“河陽花燭不好嗎?一支花燭也是幾兩銀子的。”
這話也說到了許淼淼的困惑上,她也往鄴純仁看去。鄴純仁歎了口氣,“這也難怪你不知道了,桃花夫人殿裏的花燭都是另做的。那燭非比尋常,是以上等香料精心調製的香燭。桃花夫人因嫌宮內用的河陽花燭無香,皇上便命人用龍涎香、沉腦屑灌蠟燭,夜裏列兩行,洋洋數百枝,焰明而香滃,妙絕天下。”
“如此奢侈,豈不是要耗費許多銀子?”茗瑤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