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那春風比虎狂(五)
“前麵還有。”軒轅澤卻是避重就輕地回答。
對麵梅海凝雲,梅蕊宮中所植的多為古梅,相較聚景園之花,勝在橫斜疏瘦有韻,且芬芳含蓄,香在無尋處。堂邊石橋亭內有名妙齡宮姬,伴著身後樂伎所奏笛聲,於這暗香隱約中曼聲淺唱著一支曲子。想是承了軒轅澤之命,一曲歌罷她又反複再唱,唱的也都隻是同一支曲。
凝神聆聽,許淼淼辨出她唱的是一闋詠梅詞:“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細思詞中意,微微有些黯然,抬頭問軒轅澤,“怎麽一直唱這支曲子?”
“你喜歡什麽,讓她換著唱就是了。”
許淼淼搖頭,“不用了,我就是想和阿澤兩人走一走。”
軒轅澤微微一笑,對林公公吩咐下去。歌聲漸歇,幾個宮姬遙對著他們福了福身,轉身款款離開。
兩人邁步走至石橋亭內,軒轅澤一指坡上古梅,道:“今年這裏的苔梅開得好,淼淼看看罷。”
許淼淼望去,但見坡上苔梅花開如玉,苔須垂於枝間,長數寸至尺餘,晚風間歇起,綠絲隨之飄颻,的確很美觀。
軒轅澤又解釋道:“梅蕊宮中的苔梅有兩種:一種出自宜興張公洞,苔蘚甚厚,花極香;一種出自紹興一帶,苔如綠絲,長約尺許。今歲二種同時開花,你不可不少留一觀。”
許淼淼答應一聲,正欲開口讚這苔梅,抬首那一瞬卻發現軒轅澤的目光其實並未落在苔梅上。順著他眼神尋去,見他注視的其實是自禁中移植而來的綠萼、千葉、玉蕊、檀心等幾株臘梅。
初時,許淼淼一直不明白何以軒轅澤會如此鍾愛這幾株花樹。聽林公公說那原本是植於內宮梅園的,軒轅澤特意命人將這些花樹挖出,且掘地三尺,連帶著其下厚厚的泥塊也要一並移往梅蕊宮。此後許久許淼淼才聽姚元公主提起,先皇後武行莞是最是喜愛梅花的,尤其是綠萼、千葉、玉蕊、檀心這幾種臘梅。想想,軒轅澤對武行莞雖然沒有男女之情,兄妹之義卻是十分地深重,難怪他會尤其喜歡這幾株臘梅了。
此刻軒轅澤目中有少見的蒼涼之意,立於月下煙波上,口中說著不相幹的苔梅,眼神卻輾轉流連於舊宮古梅間,那悵然若失的神態許淼淼陌生又熟悉。
正看著的時候,有一名宮妝美人迎風悠悠移步而來。長裙廣袖,她穿著豔紅的衣裳,寬幅披帛長長地流曳於地上,似兩縷霞光雲端拂過。
“她是誰?”許淼淼想起方才軒轅澤的吩咐,開口問著。軒轅澤亦是有些怔仲,林公公見到這女子來曆莫名,上前問道:“你是何人?不知道皇上吩咐了閑雜人等不能隨意靠近這邊嗎?”
女子腳步停下,目光幽幽地落在許淼淼臉上,爾後看了眼軒轅澤,道:“奴婢是無關的人,素聞許修容是京中最負盛名的女子,今日想要為許修容演奏一曲。”
軒轅澤皺眉:“梅蕊宮素來宮人寡少,朕往來幾回都沒有見過你。且你未曾見過許修容,怎麽在旁人開口前就知道是她?你分明就是欺君!”
霎時藏匿在軒轅澤和許淼淼兩人身後的侍衛紛紛現了身,腰畔刀劍紛紛出鞘,鏗鏘不絕,兵刃裂空之聲,響徹雲霄。
那女子卻是麵色不改,笑意不減,她乘著風中樂音,以輕盈姿態走到一株梅樹下,露於紅袖之下的手中持著一支白玉笙,仿佛九天玄女自千葉白蓮裝點的素色背景中破卷而出。
“奴婢是誰,皇上不用擔心。奴婢並非是要害你們之輩。至於你們身後的侍衛,並不能拿下奴婢,別白費心機了。”說完她一個踮腳,紅衣招展,勾腳已是坐到了一株檀心臘梅上。侍衛如臨大敵,紛紛上前幾步。
許淼淼卻是對軒轅澤道:“皇上,不如就聽聽她的曲子。若她是歹人,吹奏之後再束她也不遲。”
軒轅澤沉吟片刻,攬住她的肩點了點頭,對女子說道:“朕允許你吹奏一曲。”
那女子勾唇淺笑,從容吹來白玉笙《霓裳羽衣曲》中序,果然婉轉綺麗,比起教坊樂音又另蘊一絲清貴出塵之意。
等到女子吹完,她收起白玉笙,一揮袖,手中已出現個壘金嵌寶注碗。女子仰頭喝酒,片刻後對下方的許淼淼道:“許修容思敏捷,奴婢先行一賦,還請許修容賜教。”
沒有料到她還會說這樣的話,許淼淼沉默以對。就聽到女子開口吟道:“此闋為《壺中天慢》:‘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許淼淼聽後後麵露笑意,道:“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
女子亦是一笑,“那請你便也做一詞。”
許淼淼眼底攏起寒冰,道:“本宮隻是讚賞你這闋詞,並不是讚賞你的人。依本宮之見,你是姚人吧。”
女子聽了麵上一驚,軒轅澤也是拉下臉來。
“你是如何識得的?”女子現在又是嫣然一笑,絲毫不把在場的眾多侍衛放在眼裏。
許淼淼目光中微有緩和,道:“素聞姚人貴族拓跋一族女兒鎖骨處都有一記鳳蝶紋身,是自小便請丹青名家用漠雲山的瑤砂紋上去的,栩栩如生振翅欲飛,再加上漠雲山瑤砂神采飽滿曆久不衰的色澤,堪為人間一絕。”
女子沉默片刻之後笑靨如花,用手撫開身前衣襟,軒轅澤等人果然見到她衣衫掩映下若隱若現的一記蝴蝶紋身。不由得太陽穴一跳,姚人皇室中人都已經到他們大元的皇宮裏來了。今日若不是許淼淼的話,他們竟然都還未曾察覺。
女子拊掌而笑,穿了一雙簡易白靴的天足在空中搖蕩不定,“我隻聽說藍功紇在大元的皇宮裏並沒有受寵,受寵的人是你,許淼淼。便生了好奇之心來大元看看你,果然……”
她沒有再說下去,眼神卻說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