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山,一望無際的大山,一片連著一片,走完一片又一片,我低頭往前走,徐堯跟在我身後,絮絮叨叨,“結巴,還要走多久?”
我頭也不抬,“半天。”
徐堯傷心說道:“實在走不動了,我餓,要吃的。”
我說道:“沒有。”
徐堯可憐巴巴說道:“那怎麽辦?”
我說道:“忍著。”
徐堯應了聲,“哦。”突然聽到有水流聲,頓時來了jing神,涎著臉說道,“有水聲哎。”
我說道:“又如何?”
徐堯嘿嘿笑,“有水就有魚。”
我沒做聲,順著水聲走,撥開錯綜交結的藤蔓,果然找到一條小溪,在糾結的水草裏邊捉了三隻大眼鼓鼓的肥美青蛙,扒了蛙皮,剖開內髒,清洗幹淨,拿回來給徐堯,“吃。”
徐堯眼中冒著驚喜光華,“結巴,愛死你。”一口氣吃掉兩隻,頓時有了jing神,狼笑著朝我撲過來,“結巴,親親。”我閃到一邊,他一頭撞在一顆參天巨樹上,“啊呀。。。”眼淚當場流出來,“我的媽!”
我說道:”活該。”
徐堯捂著額角,“結巴,我受傷了,你背我。”厚顏無恥撲到我背上。
我曲肘直撞他左肋,“走開。”
徐堯吃痛,倒在草叢裏,“天哪,結巴,你好狠的心,謀殺親夫啊。”
我低頭開路,充耳不聞。
徐堯又說道:“結巴,今次不用說,你肯定是第一名,按例是有權利向主事老爺提一個要求並獲得滿足的,你有無想好提什麽要求?”他對著我擠眉弄眼,“會不會是要求主事老爺把你許給我做老婆?”
我忍無可忍,“閉嘴,再出聲我揍死你。”
徐堯恬不知恥的笑,“結巴妹,不要害臊,我知道你喜歡我。”
我深吸口氣,一拳揍在他百匯**上,他哼都沒哼一聲就昏了過去,我扶住他軟軟下滑的身子,扛在肩上,甩開大步往前走。
到天黑的時候終於走到山下,訓督官見我背著徐堯,疑惑問道:“你們兩個怎麽在一起的?”
我說道:“遇到。”確切的說是徐堯用通天的本事,在十萬大山茂密叢林裏邊生生找出了我。
訓督官問道:“他是受了傷?”
我說道:“沒有。”
訓督官問道:“那怎麽昏了過去?”
我說道:“我打的。”順手把徐堯扔在地上。
訓督官忍不住笑出來,“孔慈,恭喜你,順利生還,趕緊去主屋大院,主事老爺和各營官長都在等,你是儲衛營今年頭一個走出十萬大山的小孩,真是了不起。”
按照徐家的規矩,每年的七月,儲衛營滿十歲的小孩,都會被送進十萬大山,靠著一己之力走出來的,會被當做徐家的jing銳進行培養,那些走不出來的,也可以鳴放焰火,訓督官見到焰火,自然會差人去救助,但這些人脫險之後,會被定級為次品,編進采工營,變成隻有代號的雜役和礦奴,從事最勞苦最危險的工作。
徐堯呻吟了聲,“結巴,結巴。。。”仿佛是快要醒來的樣子,我打了個寒戰,火燒屁股般朝主屋大院跑去。
訓督官在後邊忍俊不禁的笑。
我漲紅了臉,心裏千百遍的詛咒徐堯。
主屋大院靜悄悄的,我跑到大門口,有麵貌清秀的奴婢問我,“是從十萬大山生還的小孩?”
我說道:“是。”
奴婢笑道:“跟我來。”
我低著頭,跟在奴婢身後,穿過兩道抄手遊廊,轉過三處拱門,來到正廳門口,奴婢說道:“主事老爺,今年第一個從十萬大山生還的小孩給您請安來了。”
我恭敬跪在地上,“給主事老爺請安。”
主事老爺笑著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孩?”
我說道:“奴婢是慈明營官長孔離的小女,叫孔慈。”
主事老爺笑出來,眼中若有所思,“你就是孔慈?”
我說道:“是。”
主事老爺笑道:“我聽聞今年儲衛營有個叫孔慈的小孩,箭術和馬術都十分驚人,最初還以為是男童,沒想到居然是女童,”他出了會神,笑著問我,“你有什麽要求想要提?”
我說道:“奴婢想回慈明營。”
慈明營是徐家的往生關懷所,會送到慈明營的,都是注定了會死但一時之間還沒有落氣的人,所以慈明營也被稱為徐家的活人墓,是整個徐家堡最為冷清也最為不祥的營盤,我阿爹是慈明營的官長。
主事老爺笑道:“為什麽?”
我說道:“爹爹十分辛苦,我想要回去幫他的忙。”
主事老爺不置可否的笑,問坐在左垂手的爹爹:“孔離,你怎麽看?”
阿爹沉吟了陣,說道:“難得小女有這樣孝心,如果老爺願意成全,我感激不盡。”
善思營的官長徐晉武說道:“但是小孩這樣優秀,送到慈明營去,有些可惜。”
休咎營的官長丁棄武也說:“就是,儲衛營培養這小孩,也是花費了諸多jing力的。”
主事老爺卻笑,“話是不錯,但徐家幾百年的規矩不能破,孔慈有權利提要求,我必須答應她,”又對阿爹說道,“你把慈明營的天保樓收拾下,最遲月底,少子們就會入住。”
慈明營的建築,一共分為兩大片,一片叫曰歸樓,另外一片叫天保樓,ri歸樓是用來安置瀕死家奴的地方,天保樓則是用來安置曆代落選少子和他們母親的地方,按照徐家的規矩,每一代的主事選出之後,前一任主事老爺交出權位,退出主屋大院,另外找別墅靜養,落選的少子連同他們母親則會被送進天保樓養起來,退位的主事老爺過身時候,這些人悉數都會用來陪葬。
阿爹很是吃驚,“照老爺的意思,最遲到月底,徐家的下一任主事就會選定?”
主事老爺說道:“對。”
徐家下一任主事的選拔是去年就開始的事,徐家當代一共有九位少子,但隻有八位有資格參加選拔,分別是析大公子、陵二公子、辟三公子、侑四公子、韶五公子、憲六公子、容七公子和玄八公子,主事老爺今次一共出了三道考題,讓八位少子做答,分別是:找出天書庫遺失的鑰匙;找出珠璣礦;獵殺徐綠珠,將她的人頭送回徐家堡。
這當中,析大公子找出了天書庫的鑰匙,陵二公子找到了珠璣礦脈分布圖,因此第三道考題變為尤為關鍵,徐綠珠的人頭被兩位少子的任何一位拿回來,其人就會成為徐家的下一任主事,但如果是另外六位少子中的某一位拿回了人頭,主事老爺勢必就要加多題目,讓三位少子二度角逐。
徐綠珠這女子,是徐家幾百年來少有的反叛人物,徐家好多想要成名的家奴私下都狙擊過她,不過沒有一個成功的,主事老爺公布第三道考題的時候,大家議論,說想要拿到徐綠珠的人頭,除非是天降紅雨,現在天沒下紅雨,徐綠珠卻貌似已經被獵殺。
阿爹沒再做聲,帶著我離開主屋大院,回到慈明營。
我和阿爹用了十天左右時間,把天保樓各個房間仔細打掃過,到了七月二十這天的傍晚,主屋大院的雜役抬著一頂軟轎來慈明營,對阿爹說道:“有一名服毒自盡的家奴許智藏,送交慈明營,請官長簽字確認。”
阿爹撩開轎簾,仔細看過,和家奴辦妥交接手續,隨後差人將軟轎抬到ri歸樓,自己親自把轎子裏邊的人背到內室,跟著拿了張方子給我,說道:“結巴,照著這個方子說的,熬一碗湯藥給我送來。”
我照著方子抓了藥材,放進藥罐子熬了兩個時辰,覺著火候差不多了,就用濾布蒙住罐口,把湯藥倒出來,端到ri歸樓給阿爹,阿爹擦了擦我額頭的汗,“乖,去外間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我出來關上房門,坐在門口,聽見阿爹在裏邊輕聲說道:“老許,你今次中毒,是誰下的手?”
許智藏說道:“是我自己。”
阿爹問道:“為什麽?”
許智藏說道:“我想讓你設法,送我出徐家堡。”
阿爹笑道:“你可想好了。”
許智藏說道:“懇請你幫忙。”
阿爹沉吟了陣,說道:“好。”
隨後阿爹出門,臨行時候交代我,“阿爹回來之前,不得進入內室,也不得讓任何人進到內室,明白麽?”
我點頭。
阿爹走後不久,內室中突然傳來巨大聲響,仿佛是有人從榻上滾落到地下,我聽得疑心,推門進去,發現許智藏七竅流血,在地上翻滾,我大吃一驚,急忙跑過去,“你怎麽了?”
許智藏**抓住我衣角,“那湯藥。。。”
我掏出藥方,“是我熬的,方子在這裏。”
許智藏看過方子,突然笑出來,無比淒涼說道:“他到底是出賣了我。”
我沒做聲,由著他抽搐,等他不再掙紮,這才站起身,走到門口,坐在台階上,動也不動。
夜半時候,阿爹終於行sè匆匆趕回來,劈頭就問我:“你有無進到內室?”
我鎮定說道:“沒有。”
阿爹麵露讚許,“乖,很好。”
第二天,許智藏被阿爹葬到了慈明營後山的徐家陵園。
這天夜間,天氣悶熱,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就起身穿好衣衫,準備出去乘涼,卻聽見阿爹在外間低聲說道:“你殺我可以,但是結巴和這件事無關,求你饒了她。”
我心中驚跳,見阿爹瘦削身形擋在門環上,有一男子握著長刀,剪影yin森如鬼魅,“你毒殺許智藏那陣,怎不想想她?”
阿爹說道:“阿武,我殺許智藏是盡忠,你殺我也是盡忠,但結巴有什麽錯,你憑什麽殺她?”
男子默不做聲。
我心跳如鼓,渾身汗濕。
阿爹又說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我了,你千萬不要對死人背信棄義。”阿爹說完一頭撞向刀刃,就聽見噗的一聲響,男子驚聲說道,“你這是幹什麽?”
我驚得麵無人sè,挽起床頭的短弓,攀上房梁,揭開瓦片上房,我房門口有一棵大樹,枝葉茂盛,遮掩了大片的屋頂,我擼著樹枝,爬上樹幹,見阿爹胸口插著長刀,血如泉湧,男子俯在他跟前,背後空門大露,我抽出腰間的短弓,自箭囊內取了兩支淬有劇毒的短箭,對準他後心,連放兩箭,男子悶哼了聲,倒在地上。
我從樹上跳下來,抱起阿爹,“阿爹,怎麽回事?”驚恐之下,眼淚如cháo水般滾落。
阿爹氣若遊絲,看著我似是有千言萬語,到最後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我等阿爹落氣,將他放在地上,把中箭男子屍身拖到中庭燈火下細看,發現其人是善思營的官長徐晉武,頓時驚得麵無人sè。
在徐家,家奴以下犯上,謀害官長是重罪,會被杖死。
我心念千百轉,躊躇良久,決定去主屋大院自首,卻聽見徐堯在外邊興高采烈說:“結巴快開門,我烤了兔子肉給你吃。”
我沒做聲,心中躊躇不已,要不要設計徐堯,把徐晉武的死推到他身上?
徐堯在外邊大力捶門:“開門開門。”
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不過首先需要做的一件事卻是知道的:掩藏屍體。
我把徐晉武和阿爹的屍身拖到內室,打開門,冷眼看著徐堯,“幹什麽?”
徐堯看著我,熱切獻寶:“我抓了兩隻野兔子,烤得噴噴香的,給你吃。”
我沉吟了陣,“我殺人了。”
徐堯笑容不改,“不怕,不怕,我有許多辦法毀屍滅跡,交給我處理,人在哪裏?”
我歎了口氣,“這個人非比尋常,是善思營的官長,徐晉武。”
徐堯臉上變sè,又迅速鎮靜下來,“沒事,我替你安排出逃路線,放心,別怕。”
我愣了半晌,說道:“我不逃,我去自首。”心裏頗是汗顏。
徐堯幹笑,“別開玩笑了。”
我沒做聲,徐堯臉sè開始發白,猶豫了陣,咬牙說道:“好吧,我跟你去。”
我和徐堯趕到主屋大院,門口家奴問道:“是什麽人?”
我說道:“奴婢是慈明營的孔慈,有事求見主事老爺。”
家奴說道:“主事老爺吩咐過,孔姑娘可以zi you出入內府庭院。”
我低頭進門,有家奴過來引路,徐堯也想進去,卻給人攔住,“主事老爺吩咐過,其他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徐堯無奈,隻得站在門口,眼巴巴看著我進到內府庭院。
引路的家奴帶著我穿過三重門,繞過四道抄手遊廊,來到一處幽靜院落,通報道:“主事老爺,孔慈求見。”
主事老爺輕聲咳嗽,“讓她進來。”
我推門進到內室,發現陵二公子也在,眉宇深鎖,紅木茶幾上,放著一隻錦盒,散發濃鬱血腥氣息。
我恭敬跪在地上,“給主事老爺請安。”
主事老爺坐起身來,對我說道:“孔慈,你來的正好,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我問道:“什麽事?”
主事老爺說道:“你去一趟兗州洹水郡玉堂村,找一個叫做張稷的人,問他要一對金鏤玉璧和玉鏤麒麟,帶回徐家堡交給我。”
張稷是前梁國武皇帝時候的鎮軍司馬,前梁國永元年間,涪陵王蕭茂反叛,張稷和彼時的北徐州刺史王珍國一同出兵鎮壓,斬殺了蕭茂,在他的府邸搜出無數奇珍異寶以及圖籍古物,張稷把其中的大部分據為己有,前梁國給陳高祖皇帝滅國之後,張稷遂帶著這批珍寶回到兗州洹水郡玉堂村他的老家隱居。
這件事由容七公子探知,送回徐家,交由天書庫的家奴整理入庫,徐家堡除了主事老爺和管家之外,其他人原本是不得而知的,但是開皇元年,徐綠珠盜走了天書庫的鑰匙,主事老爺索xing就將天書庫公開,所有家生的奴仆隻要簽一份保密書,都可以進庫查閱裏邊的秘辛卷冊。
主事老爺說道:“記著,一定要趕在七月二十七ri之前找到他,拿到那些物品。”
我說道:“是,我這就出發,但是臨走之前,”我躊躇了陣,“我須得先自首一件事。”
主事老爺問道:“說。”
我猶豫了陣,咬牙說道:“我殺死了善思營的官長徐晉武,因他逼殺我父親。”
主事老爺似笑非笑看著我,“以下犯上,謀害官長,按照徐家的律法,是要杖死的。”
我說道:“我做錯事,理當受罰,主事老爺判我杖死,也是應該的,不過,”我頓了頓,“杖死我不能給徐家帶來任何好處,留著我替徐家辦事,好似更能彌補我殺死徐晉武帶來的損失,不是麽?”
主事老爺笑出來,“說的也是,”他高深莫測看著我,“好,我答應你,隻要拿回玉璧麒麟,你殺死徐晉武的事我就既往不咎。”
我愣了片刻,心念翻轉,隱約覺著自己似乎落入了主事老爺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