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一幕(一)

開幕時舞台全黑,隔十秒鍾,漸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氣象是比較華麗的。這是十年前一個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廳裏。

壁龕的帷幔還是深掩著,裏麵放著豔麗的盆花。中間的門開著,隔一層鐵紗門,從紗門望出去,花園的樹木綠蔭蔭地,並且聽見蟬在叫。右邊的衣服櫃,鋪上一張黃桌布,上麵放著許多小巧的擺飾,最顯明的是一張舊相片,很不調和地和這些精致東西放在一起。櫃前麵狹長矮幾,放著華貴的煙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邊爐上有一個鍾同話盆,牆上,掛一幅油畫。

爐前有兩把圈椅,背朝著牆。中間靠左的玻璃櫃放滿了古玩,前麵的小矮桌有綠花的椅墊,左角的長沙發不舊,上麵放著三四個緞製的厚墊子。沙發前的矮幾排置煙具等物,台中兩個小沙發同圓桌都很華麗,圓桌上放著呂宋煙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嶄新的,一切都是興旺的氣象,屋裏家俱非常潔淨,有金屬的地方都放著光。屋中很氣悶,鬱熱逼人,空氣低壓著。外麵沒有陽光,天空灰暗,是將要落暴雨的神氣。

開幕時,四鳳在靠中牆的長方桌旁,背著觀眾濾藥,她不時地搖著一把蒲扇,一麵在揩汗,魯貴(她的父親)在沙發旁邊擦著矮幾上零碎的銀家俱,很吃力地;額上冒著汗珠。

四鳳約有十七八歲,臉上紅潤,是個健康的少女,她整個的身體都很發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來,過於發育的**很明顯地在衣服底下顫動著。她穿一件舊的白紡綢上衣,粗山東綢的褲子,一雙略舊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潔,舉動雖然很活潑,因為經過兩年在周家的訓練,她說話很大方,很爽快卻很有分寸。她的一雙大而有長睫毛的水淩淩的眼睛能夠很靈敏地轉動,也能斂一斂眉頭,很莊嚴地注視著。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紅豔豔的,很寬,很厚,當著她笑的時候,牙齒整齊地露出來,嘴旁也顯著一對笑渦,然而她麵部整個輪廓是很莊重地顯露著誠懇。她的麵色不十分白,天氣熱,鼻尖微微有點汗,她時時用手絹揩著。她很愛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現在皺著眉頭。

她的父親--魯貴--約莫有四十多歲的樣子,神氣萎縮,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亂的眉毛同腫眼皮。他的嘴唇,鬆弛地垂下來,和他眼下凹進去的黑圈,都表示著極端的肉欲放縱。他的身體較胖,麵上的肌肉寬馳地不肯動,但是總能卑賤地諂笑著,和許多大家的仆人一樣。

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禮節,他的被略有些傴僂,似乎永遠欠著身子向他的主人答應著"是"。他的眼睛銳利,常常貪婪地窺視著,如一隻狼;他是很能計算的。雖然這樣,他的膽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還是萎縮的。他穿的雖然華麗,但是不整齊的。現在他用一條布擦著東西,腳下是他剛擦好的黃皮鞋。時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臉上的油汗!

貴(喘著氣)四鳳!

四(隻做聽不見,依然濾她的湯藥)

貴四鳳!

四(看了她的父親一眼)喝,真熱,(走向右邊的衣櫃旁,尋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間的茶幾旁聽著。)

貴(望著她,停下工作)四鳳,你聽見了沒有?

四(厭煩地,冷冷地看著她的父親)是!爸!幹什麽?

貴我問你聽見我剛才說的話了麽?

四都知道了。

貴(一向是這樣為女兒看待的,隻好是抗議似地)媽的,這孩子!

四(回過頭來,臉正向觀眾)您少說閑話吧!(揮扇,噓出一口氣)呀!天氣這樣悶熱,回頭多半下雨。(忽然)老爺出門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沒有?(拿到魯貴麵前,拿起一隻皮鞋不經意地笑著)這是您擦的!這麽隨隨便便抹了兩下,--老爺的脾氣您可知道。

貴(一把搶過鞋來)我的事不用不管。(將鞋扔在地上)四鳳,你聽著,我再跟你說一遍,回頭見著你媽,別望了把新衣服都拿出來給她瞧瞧。

四(不耐煩地)聽見了。

貴(自傲地)叫她想想,還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還是她有眼力。

四(輕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貴你還別忘了告訴你媽,你在這兒周公館吃的好,喝的好,幾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爺,晚上還是聽她的話,回家睡覺。

四那倒不用告訴,媽自然會問你。

貴(得意)還有?啦,錢,(貪婪地笑著)你手下也有許多錢啦!

四錢!?

貴這兩年的工錢,賞錢,還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們……

四(趕緊接下去,不願聽他要說的話)那您不是一塊兩塊都要走了麽?喝了!賭了!

貴(笑,掩飾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樣。急,急,急什麽?我不跟你要錢。喂,我說,我說的是--(低聲)他--不是也不斷地塞給你錢花麽?

四(驚訝地)他?誰呀?

貴(索性說出來)大少爺。

四(紅臉,聲略高,走到魯貴麵前)誰說大少爺給我錢?爸爸,您別又窮瘋了,胡說亂道的。

貴(鄙笑著)好,好,好,沒有,沒有。反正這兩年你不是存點錢麽?(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錢,你放心。我說啊,你等你媽來,把這些錢也給她瞧瞧,叫她也開開眼。

四哼,媽不像您,見錢就忘了命。(回到中間茶桌濾藥)。

貴(坐在長沙發上)錢不錢,你沒有你爸爸成麽?你要不到這兒周家大公館幫主兒,這兩年盡聽你媽媽的話,你能每天吃著喝著,這大熱天還穿得上小紡綢麽?

四(回過頭)哼,媽是個本分人,念過書的,講臉,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兒叫人家使喚。

貴什麽臉不臉?又是你媽的那一套!你是誰家的小姐?--媽的,底下人的女兒,幫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四(氣得隻看父親,忽然厭惡地)爸,您看您那一臉的油,--您把老爺的鞋再擦擦吧。

貴(洶洶地)講臉呢,又學你媽的那點窮骨頭,你看她!跑他媽的八百裏外,女學堂裏當老媽:為著一月八塊錢,兩年才回一趟家。這叫本分,還念過書呢;簡直是沒出息。

四(忍氣)爸爸,您留幾句回家說吧,這是人家周公館!

貴咦,周公館擋不住我跟我女兒談家務啊!我跟你說,你的媽……

四(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說下,媽可是好容易才會一趟家。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來的。您要是再給她一個不痛快,我就把您這兩年做的事都告訴哥哥。

貴我,我,我做了什麽啦?(覺得在女兒麵前失了身份)喝點,賭點,玩點,這三樣,我快五十的人啦,還怕他麽?

四他才懶得管您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從礦上寄給媽用的錢,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會答應您!

貴那他敢怎麽樣,(高聲地)他媽嫁給我,我就是他爸爸。

四(羞愧)小聲點!這沒什麽喊頭。--太太在樓上養病呢。

貴哼!(滔滔地)我跟你說,我娶你媽,我還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這麽個機靈人,這周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那一個不說我魯貴刮刮叫。來這裏不到兩個月,我的女兒就在這公館找上事;就說你哥哥,沒有我,能在周家的礦上當工人麽?叫你媽說,她成麽?--這樣,你哥哥同你媽還是一個勁兒地不讚成我。這次回來,你媽要還是那副寡婦臉子,我就當你哥哥的麵不認她,說不定就離了她,別看她替我養女兒,外帶來你這個倒黴蛋哥哥。

四(不願聽)爸爸。

貴哼,(罵得高興了)誰知道那個王八蛋養的兒子。

四哥哥哪點對不起您,您這樣罵他幹什麽?

貴他哪一點對得起我?當大兵,拉包月車,幹機器匠,念書上學,那一行他是好好地幹過?好容易我薦他到了周家的礦上去,他又跟工頭鬧起來,把人家打啦。

四(小心地)我聽說,不是我們老爺先覺礦上的警察開了槍,他才領著工人動的手麽?

貴反正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錢糧,就得聽人家的話,好好地,要罷工,現在又得靠我這老麵子跟老爺求情啦!

四您聽錯了吧;哥哥說他今天自己要見老爺,不是找您求情來的。

貴(得意)可是誰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四(輕蔑地看著她的父親,歎了一口氣)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樓跟太太送藥去了,(端起了藥碗向左邊飯廳走)。

貴你先停一停,我再說一句話。

四(打岔)開午飯,老爺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沒有?

貴那用不著我,他們小當差早伺候到了。

四(閃避地)哦,好極了,那我走了。

貴(攔住她)四鳳,你別忙,我跟你商量點事。

四什麽?

貴你聽啊,昨天不是老爺的生日麽?大少爺也賞給我四塊錢。

四好極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爺,我一個子也不給您。

貴(鄙笑)你這話對極了!四塊錢,夠幹什麽的,還了點帳,就幹了。

四(伶俐地笑著)那回頭你跟哥哥要吧。

貴四鳳,別--你爸爸什麽時候借錢不還帳?現在你手上方便,隨便勻給我妻塊八塊好麽?

四我沒有錢。(停一下放下藥碗)您真是還帳了麽?

貴(賭咒)我跟我的親生女兒說瞎話是王八蛋!

四您別騙我,說了實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貴真的?--說起來這不怪我。昨天那幾個零錢,大帳還不夠,小帳剩點零,所以我就耍了兩把,也許贏了錢,不都還了麽?誰知運氣不好,連喝帶賭,還倒欠了十來塊。

四這是真的?

貴(真心地)這可一句瞎話也沒有。

四(故意揶揄地)那我實實在在地告訴您,我也沒有錢!(說畢就要拿起藥碗)。

貴(著急)鳳兒,你這孩子是什麽心事?你可是我的親生孩子。

四(嘲笑地)親生的女兒也沒法把自己賣了,替您老人家還賭帳啊?

貴(嚴重地)孩子,你可明白點,你媽疼你,隻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麽要緊的事情,都處處替你想。

四(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鬧的什麽把戲)你心裏又要說什麽?

貴(停一停,四麵望了一望,更近地逼著四鳳,佯笑)我說,大少爺常更我提過你,大少爺他說--

四(管不住自己)大少爺!大少爺!您瘋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貴別走,我問你一句,前天!我看見大少爺買衣料,--

四(沉下臉)怎麽樣?(冷冷地看著魯貴…

貴(打量四鳳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鳳的手)你這手上的戒指,(笑著)不也是他送給你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