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一幕(二)

四(厭惡地)您說話的神氣真叫我心裏想吐。

貴(有點氣,痛快地)你不必這樣假門假事,你是我的女兒。(忽然貪婪地笑著)一個當差的女兒,收人家點東西,用人家一點錢,沒有什麽說不過去的。這不要緊,我都明白。

四好吧,那麽您說吧,究竟要多少錢用。

貴不多,三十塊錢就成了。

四哦,(惡意地)那您就跟這位大少爺要去吧。我走了。

貴(惱羞)好孩子,你以為我真裝糊塗,不知道你同這混帳大少爺做的事麽?

四(惹怒)您是父親麽?父親有跟女兒這樣說話的麽?

貴(惡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問你,前天晚上--

四前天晚上?

貴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來,以前你幹什麽?

四(掩飾)我替太太找東西呢。

貴為什麽那麽晚才回家?

四(輕蔑地)您這樣的父親沒有資格來問我。

貴好文明詞!你就說不上你上哪去呢。

四那有什麽說不上!

貴什麽?說!

四那是太太聽說老爺剛回來,又要我檢老爺的衣服。

貴哦,(低聲,恐嚇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誰?坐著汽車,醉醺醺,隻對你說胡話的那位是誰呀?(得意地微笑)。

四(驚嚇)那,那--

貴(大笑)哦,你不用說了,那是我們魯家的闊女婿!--哼,我們兩間半破瓦房居然來了坐汽車的男朋友,找為這當差的女兒啦!(突然嚴厲)我問你,他是誰?你說。

四他,他是--

[魯大海進--四鳳的哥哥,魯貴的半子--他身體魁偉,粗黑的眉毛幾乎遮蓋他的銳利的眼,兩頰微微地向內凹,顯著顴骨異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長的下巴,一樣地表現他

的性格的倔強。他有一付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帶著南方的熱烈的,厚而紅的嘴唇成強烈的對照。他說話微微有點口吃,但是在他感情激昂的時候,他詞鋒是銳利的。現在他剛從六百裏外的煤礦回來,礦裏罷了工,他是煽動者之一,幾月來的精神的緊張,使他現在露出有點疲乏的神色,胡須亂蓬蓬的,看上幾乎老得像魯貴的弟弟,隻有逼近地觀察他,才覺出他的眼神同聲音,還正是同他妹妹一樣年輕,一樣地熱,都是火山的爆發,滿蓄著精力的白熱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藍布褂子,油漬的草帽在手裏,一雙黑皮鞋,有一隻鞋帶早不知失在那裏。進門的時候,他略微有點不自在,把胸膛敞開一部份,笨拙地又扣上一兩個扣子,他說話很簡短,表麵是冷冷的。

大鳳兒!

鳳哥哥!

貴(向四鳳)你說呀,裝什麽啞巴。

四(看大海,有意義地開話頭)哥哥!

貴(不顧地)你哥哥來也得說呀。

大怎麽回事?

貴(看一看大海,又回頭)你先別管。

四哥哥,沒什麽要緊的事。(向魯貴)好吧,爸,我們回頭商量,好吧?

貴(了解地)回頭商量?(肯定一下,在盯四鳳一眼)那麽,就這樣辦。(回頭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麽隨便跑進來啦?

大(簡單地)在門房等了半天,一個人也不理我,我就進來啦。

貴大海,你究竟是礦上大粗的工人,連一點大公館的規矩也不懂。

四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貴(很有理由地)他在礦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飯哪。

大(冷冷地)他在哪兒?

貴(故意地)他,誰是他?

大董事長。

貴(教訓的樣子)老爺就是老爺,什麽董事長,上我們這兒就得叫老爺。

大好,你跟我問他一聲,說礦上有個工人代表要見見他。

貴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礦上的事有你爸爸在這兒替你張羅。回頭跟你媽、妹妹聚兩天,等你媽去,你回到礦上,事情還是有的。

大你說我們一塊兒在礦上罷完工,我一個人要你說情,自己再回去?

貴那也沒有什麽難看啊。

大(沒他辦法)好,你先給我問他一聲。我有點旁的事,要先跟他談談。

四(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爺的客走了沒有,你再領著哥哥見老爺。

貴(搖頭)哼,我怕他不會見你吧。

大(理直氣壯)他應當見我,我也是礦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們一塊在這兒的公司見過他一次。

貴(猶疑地)那我先跟你問問去。

四你去吧。(魯貴走到老爺書房門口)

貴(轉過來)他要是見你,你可少說粗話,聽見了沒有?(魯貴很老練地走著闊當差步伐,進了書房)。

大(目送魯貴進了書房)哼,他忘了他還是個人。

四哥哥,你別這樣說,(略頓,嗟歎地)無論如何,他總是我們的父親。

大(望著四鳳)他是你的,我並不認識他。

四(膽怯地望著哥哥,忽然想起,跑到書房門口,望了一望)你說話頂好聲音小點,老爺就在裏麵旁邊的屋子裏呢!

大(輕蔑地望著四鳳)好。媽也快回來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辭了,好好回家去。

四(驚訝)為什麽?

大(簡短地)這不是你住的地方。

四為甚麽?

大我--恨他們。

四哦!

大(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東西,這兩年我在礦上看見了他們所做的事。(略頓,緩緩地)我恨他們。

四你看見甚麽?

大鳳兒,你不要看這樣威武的房子,陰沉沉地都是礦上埋死的苦工人給換來的!

四你別胡說,這屋子聽說直鬧鬼呢。

大(忽然)剛才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在花園裏躺著,臉色蒼白,閉著眼睛,像是要死的樣子,聽說這就是周家的大少爺,我們董事長的兒子。啊,報應,報應。

四(氣)你--,(忽然)他待你頂好,你知道麽?

大他父親做盡了壞人弄錢,他自然可以行善。

四(看大海)兩年我不見你,你變了。

大我在礦上幹了兩年,我沒有變,我看你變了。

四你的話我有點不懂,你好像--有點像二少爺說話似的。

大你是要罵我麽?"少爺"?哼,在世界上沒有這兩個字!(魯貴由左邊書房進)

貴(向大海)好容易老爺的客剛走,我正要說話,接著又來一個。我看,我們先下去坐坐吧。

大那我還是自己進去。

貴(攔住他)幹什麽?

四不,不。

大也好,不要叫他看見我們工人不懂禮節。

貴你看你這點窮骨頭。老爺書不見就不見,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麽?我跟你走,這麽大院子,你別胡闖亂闖走錯了。(走向中門,回頭)四鳳,你先別走,我就回來,你聽見了

沒有?

四你去吧。

[魯貴、大海同下。

四(厭倦地摸著前額,自語)哦,媽呀!

[外麵花園裏聽見一個年青的輕快的聲音,喚著"四鳳"!疾步中夾雜跳躍,漸漸移近中間門口。

四(有點驚慌)哦,二少爺。

[門口的聲音。

聲四鳳!四鳳!你在哪兒?

[四鳳慌忙躲在沙發背後。

聲四鳳,你在這屋子裏麽?

[周衝進。他身體很小,卻有著很大的心,也有著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七歲,他已經幻想過許多許多不可能的事實,他是在美的夢裏活著的。現在他的眼睛欣

喜地閃動著,臉色通紅,冒著汗,他在笑。左腋下挾著一隻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著打球的白衣服。他低聲地喚著四鳳。

衝四鳳!四鳳!(四周望一望)。咦,她上哪兒去了?(躡足走向右邊的飯廳,開開門,低聲)四鳳你出來,四鳳,我告訴你一件事。四鳳,一件喜事。(他又輕輕地走到書房門口,更低聲)四鳳。

裏麵的聲音(嚴厲地)是衝兒麽?

衝(膽怯地)是我,爸爸。

裏麵的聲音你在幹什麽?

衝嗯,我叫四鳳呢。

裏麵的聲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那兒。

[周衝把頭由門口縮回來,做了一個鬼臉。

衝噢,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邊的飯廳走去,一路低低喚著四鳳。

四(看見周衝已走,呼出一口氣)他走了!(焦灼地望著通花園的門)。

[魯貴由中門進。

貴(向四鳳)剛才是誰喊你?

四二少爺。

貴他叫你幹麽?

四誰知道。

貴(責備地)你為什麽不理他?

四噢,我(擦眼淚)--不是您叫我等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