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6

喬一成上南方家的第二天,宋清遠就興致勃勃地來問他:怎麽樣?你們南方人怎麽說的,毛腳女婿,第一次上門感覺如何?

喬一成喏喏。

宋清遠依然好興致:我說的沒錯吧,項家人都好得不得了。老頭子的臉是嚇人了一點,可是不礙事的,他頂疼南方。宋清遠忽地孩子似的咧了嘴傻笑兩聲:他們家的紅燒肘子不錯。

喬一成又幹笑了一下,宋清遠終於發現問題:喂,別是碰到項北方了吧?不跟你說了嗎,你別理他。

喬一成連忙說:不是不是。項北方不在。項家人,是很好。

那不就成了,宋清遠大力地拍在他肩上,好事近好事近啊。

喬一成整個人顯得特別沒有精神,拖泥帶水的腔調說:老宋,你跟我說過南方她家是幹部,可是你沒有告訴我是那麽大的一個幹部。

哪麽大的幹部?宋清遠不以為意,你是沒見過真正的大幹部。

對我們這種小老百姓而言,南方家已然是太大了。太大了。

你啥意思?宋清遠瞪起銅鈴般的大眼。

你知道她家住哪兒吧?你當然知道。喬一成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小的時候,沒事兒就帶著弟妹跑到那條街去,看那小洋房。對我們來說,那是另一個世界。

宋清遠對喬一成的話顯見地不屑:沒人不待見你的出身,你犯不著自個兒老提起來說!大家還不都是一樣,幹部家的咋的?多長兩個鼻子眼兒?

一成勉強笑道:老宋,你跟南方這樣熟,想必你們家的官兒也小不了。

宋清遠大眼白丟過來,道:我家官大官小與你有何相幹?你又不娶我!

喬一成心情再不好,也給他逗樂了。

這之後,喬一成下意識地,遠了南方。

南方心頭明鏡似的,可是,她也不知道怎麽去跟喬一成說明白。

南方想,自己怎麽給喬一成一個保證,保證她以及她家人沒有等級觀念?保證日後永不會嫌棄他?這算什麽?如果喬一成是這樣一個怯懦的人,也就罷了,這世上,多的是擦身而過的男女。隻怪他們緣分不夠。

喬一成其實也舍不得南方,撇開兩人之間出身的那道鴻溝不說,南方是個好女孩,難得的,不瑣碎不計較,本分又溫柔,工作能力也強。

這兩個人,正應了那句話:欲近還遠,卻藕斷絲連。

打破這種僵局的,是件極偶然的事情。

那天喬一成本來跟宋清遠要去采訪市裏頭的一位領導,可是那領導臨時有事,兩人想著偷得浮生半日閑,商量著去洗一個桑拿,還未出電視台的門,新聞中心的主任就叫他們去搶一個新聞。兩人匆匆地去了。

原來是采訪一對年輕男女,那男的雙腿殘疾,自學成才,書法繪畫都不錯,開了一爿小小的工藝品店,那女孩子倒是十分娟秀,家庭條件也好,父母拚死了反對女兒嫁一個殘疾,女孩子逃了出來,死活要嫁。現在女方家跟她脫離了關係,這一天,正是兩個年輕人結婚的日子。

喬一成看著新娘年輕美麗,平靜而幸福的臉,突然地,覺出自個兒的膽小與狹隘來。

忽地覺得,也許一切,也沒有那樣可怕,沒有那樣困難。

宋清遠說:你看,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怕就不要愛,愛了就不要怕。小姑娘都不怕,你怕個屁!

宋清遠忽地很狡猾地笑了:老喬,你以為,皇帝的女兒她就不愁嫁嗎?我告訴你句實話吧,也難!學曆啦,工作啦,相貌啦,地位啦什麽的都容易,不容易的是,人家公主的心裏要進得去。你當每個幹部家庭都拿子女的婚姻做交易哪?老喬你是書讀多了,人倒糊塗了!

喬一成這一回算是真笑出來了,那雲也開了霧也散了似的。

不過,誰知道呢?喬一成想,也許人一輩子,總要有腦子一熱,覺得人生一片光明的時候。

那一天,項南方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後,走出區政府大樓時,看見喬一成站在路燈下,看見她出來,笑著卻沒走上來。

項南方是第一次看見喬一成笑得這樣天真,這樣熱情。

一成跟南方平靜而快活地相處的這段日子,三麗卻過得極不順。

原因還在她那個婆婆身上。

那天南方跟一成約會,半途,接到王一丁一個電話。

三麗受了傷進了醫院。

三麗有了孩子之後,跟婆婆的關係越發地別扭起來。

三麗的孩子一直是她和一丁自己帶的,婆婆早在她懷孕的時候就宣布她身體也不大好,還要做一大家子的飯,是不能帶的。孩子生下來後一丁請了個保姆,孩子兩歲後保姆再也不肯幹了,想出去打工。三麗和一丁忙了家裏忙單位,著實苦了一陣子。

三麗從來不是遲鈍的人,早看出婆婆並不稀罕孫子,過年裏頭連個紅包也沒有,隻給孩子買了頂小瓜皮帽。一丁生怕三麗生氣,三麗說:我們原本就沒有指望她對孩子怎麽好,看她對你就知道了。我也就奇了怪了,人家都說大兒子小孫子,老太太的**,怎麽在你們家就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一丁抓抓頭說:我怎麽記得那話說的是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

三麗也笑了:是嗎?是我記錯啦?反正順過來倒過去放在你媽身上都不對。

一丁咧開嘴笑了一笑說:我記得我小的時候,那幾年,她待我是真的好。那時候家裏那樣缺錢,她手裏略有點毛票,就帶我出去吃小籠包子,一兩四個,全給我一個人,自己就用筷子蘸點醋咂一咂,那年月小籠包子多貴啊。

三麗聽了也不言語了。

一丁是個傻子,三麗想,為了那麽遠的日子裏那麽一點好,就什麽都不要緊了。

三麗的主意是,凡事多忍一忍,他們總歸是要搬出去住的。三麗想,到時候我們搬得遠遠的。

可是,一丁媽卻不領三麗的情。

一丁的爸是個鄰裏間出了名的閑散人,家裏油瓶子倒了都是要邁過去的。天天早上拎了鳥籠子出去遛鳥,晚飯後捧了茶壺出去遛人,一把宜興的小紫砂茶壺養得水光潤滑的。遇上個雨雪天氣出不了門,便躺在**唉聲歎氣。一丁媽年輕的時候為了這個跟他吵過也鬧過,全無一點用處,便也認了命。現在他有了孫子,脾性依然不改,倒是比一丁媽看起來要喜歡小孫子,可是事也還是不會幫著做的,連口水都沒喂過孩子,做得最多的,無非是用手指頭戳戳孫子軟軟的小臉。

可是一丁與他爸是完全兩個樣子,公司裏的工作再累,回到家便幫著三麗做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做飯。家裏雖有洗衣機,一丁媽總認為那個東西洗不幹淨床單,一丁便讓三麗把床單被麵全留到星期天由他來洗。三麗單位的效益越來越不好,一丁說,幹脆別幹了,也指望不了那麽一點勞保,退下來待在家裏專門照顧小孩,再好的保姆也比不上自己媽媽盡心。三麗也心動過,可是實在是怕天天待在家裏麵對著婆婆。這事兒也就算了。一丁就更加覺得三麗不容易,平時也就更疼她一些。

一丁媽冷眼看著,心似絞汁的青梅,免不了閑言碎語地敲打兒子。

有一天,又是星期天。一丁一大早起來便出去買菜,買完了菜又回來泡了一大木盆的床單準備洗。雖是做事,還是輕手輕腳地,怕吵了三麗睡覺。

快到十點時,一丁媽看三麗還沒起身,便咣地把洗菜的鋁盆摜在水池裏,好大的一聲響。

三麗蓬了頭發從房裏出來,急急地去洗漱。一丁媽用肩膀把三麗撞開,氣叨叨地:人家說懶婆娘懶婆娘,也沒見懶成這個樣子的,太陽都曬屁股了,還睡在**。公公婆婆倒成了小二了,忙前忙後,侍候完老的小的還要倒過來侍候媳婦,不是笑話嗎?

一丁趕緊過來賠笑道:不是的媽,三麗昨天著了點涼,吃了感冒藥,那種藥一吃就犯困。

一丁媽越發地沒好氣:我還沒說兩句呢,你就護在前頭,你老婆連說都說不得了。

三麗也咣地摜了一下臉盆,板著臉說:就睡一會兒懶覺又怎麽樣?我享我男人的福,又沒礙著別人。

一句話生生戳到了一丁媽的痛處,立刻跳腳罵起來。

這一頓吵,婆媳倆足有兩個月互不搭理。後來還是三麗借著兒子說:我們表演一個兒歌給奶奶看,算是給婆婆賠了個禮。

婆媳兩人不對盤,平日裏小吵小磕碰的不斷,可是要說真正衝突得怎麽厲害也沒有。然而,三麗受傷的這一次,可真是鬧得大了。

事情起因卻也不大,一丁的兒子跟在奶奶身後要糖吃,一丁媽給了他兩粒,小孩子一氣兒塞到嘴裏,流著黏黏糊糊的口水跟在她身後還要,攪得一丁媽手裏的毛活兒全塌了針,一丁媽一氣,推了小孩子一下。誰知就那麽巧,孩子沒站穩,咚地摔了,大約是摔得重了,愣了一下才拉長了聲音哭起來。偏又那麽不巧,三麗在一旁看了個正著,過來抱起孩子,一個巴掌甩到兒子的小臉上,說:不爭氣,叫你不識相。那眼淚就下來了。

一丁媽看孩子跌了其實也嚇了一跳,原本也要來抱,卻被三麗揮手擋了一下,又聽到三麗的話,也動了氣:誰也不是有心的,說這種話做什麽?

三麗把淚漬麻花的臉轉過來叫:不是有心的推這麽重?

一丁媽拍著大腿賭咒:誰要是有心的誰出門就讓汽車撞死。

三麗說:少來這套。

就這麽,你來我往的,雙方都上了火動了真氣,結果,不僅吵,還動了手。三麗的頭在牆角處磕破了,血一下子就塗了一臉。

一成接到一丁的電話,跟南方道一聲對不起,南方說,幹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妹妹吧。

到醫院時,三麗頭上的傷已經縫了針包好了。一看到一成,原本不哭了的三麗又抽搭起來,一成也不大好意思當著人麵哄妹妹,隻由得三麗扯了他衣襟嗚嗚地哭。

倒是南方上前來把三麗勸開了,還說:我問過醫生了,他說傷口縫合得很好,不會留疤的,可是不能哭,哭了傷口不是更痛?

一成與南方送了三麗回家,一成忽地攥緊了南方的手。

南方的手暖和幹燥,食指指腹間有小小的硬繭,是長期寫字留下的。一成說:我這個妹妹,從小受過苦,她不容易……突然就說不下去了。

南方小聲地說:你也不容易。

喬一成在以後的幾年裏一直記得南方的這句話,他想,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他都會為南方的這句話而感激她。

三麗和一丁這一回算是徹底下決心要找房子搬出去另過了。

說起來,這兩年他們多少也存了些錢,不過,一丁打算以後自己開一家修理鋪,所以那筆錢兩個人一直不敢動,這一回,也是沒有辦法了。

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們到處找房子的時候,一丁爸出了點事。

那天晚上他照常出門去逛,老馬本識途,可是偏偏老馬被一個擺得不平的窨井蓋子給絆倒了。

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一丁爸人斜著飛了出去,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有路過的女人馬上上來要扶,卻被同伴攔住了,說是這種年紀的人摔了,女人是萬萬扶不得的,一定要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來扶。好心的鄰居馬上飛奔去找來了自己的兒子,一丁爸早已站不了了,被眾人抬回了家,一丁媽嚇得立馬哭了起來。

一丁一邊忙著叫救護車,一邊安撫媽媽,一丁爸滿麵是血地躺著,那邊三麗趕緊又找紅紙封了個紅包給扶起一丁爸的小夥子。

人一送到醫院就住下走不了了,老頭的腿裏打進了鋼釘。

一丁跟三麗商量,現在這種情況,妹妹嫁到外地,弟弟是倒插門,也顧不了家裏多少,他們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搬出去了。

三麗也同意了。

可是她沒想到,這一耽擱,就是好多年。

此時的四美也下定了決心,再去一趟拉薩。

這一次,她沒有再打電話給戚成鋼詢問可不可以探親,直接收拾好行李,買好了車票。

正當她要踏上行程的時候,戚成鋼回來了。

沒了領章帽徽, 重新成了一介平頭百姓,灰溜溜地回南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