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4

這一天,喬七七又來了。

他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這一天天氣有點怪,這麽個快立秋的時候,陰了一天了,到了黃昏,竟然出了滿天的霞,裹著一層薄薄的淺灰的雲,那雲色透明,橙色的光隔了這一層薄灰,溫潤如琥珀。起了一陣涼風,像喬家老屋這式的舊房深院,最宜穿堂過戶的風,七七一進堂屋就說了句好涼快,喬老頭子帶著嗓子眼兒裏的呼呼聲說了句:還是老屋子好吧?

七七說:好。說著便笑。

老頭子又呼嚕兩聲,突然說:你覺得好我留給你。

七七呆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慌裏慌張地說:我不要。

老頭子發出一聲不成笑的笑,說七七你過來。

七七忽地覺得有點不祥之感,仿佛那躺在**的人魂魄已然緩緩上升,隻有一線遊線扯著一具幹癟癟的身體。

七七一點點地蹭過去,俯身看著喬老頭。

老頭子的目光是散的,無法對準焦點視物,他圓睜了眼,卻也隻看見麵前的一團灰。

他伸手摸到喬七七的頭,拍了兩拍,咧開掉光了牙的嘴,笑了一笑,說了一句話。

像。

喬七七聞到父親嘴裏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腐壞的食物混著一點鐵鏽味,一點腥氣,熱烘烘的,噴到他臉上時已經冷了。喬七七忽地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那鬼是愛吸生人的陽氣的,莫不正是這樣的吸法兒?喬七七被一股恐懼拉扯得微微向旁邊一讓,卻被喬老頭子拉住了手。

七七感到老頭子一根一根地挨個兒摸著自己的手指頭,又說了一聲。

像。

七七把空著的手蓋在父親的手背上。爸,你睡一會兒。他說。

嗯。

老頭子哼了一聲。

我不走,陪著你。七七說。

七七是快十點鍾才走的。

自老頭子徹底癱了以後,曲阿英一直是和女兒一起睡在原先四美的屋子裏的,半夜時她會起來看一看老頭子。可這一天夜裏,也不知怎麽的,她特別地困,眼皮上壓了塊石頭似的,半夜裏聽得堂屋裏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迷糊中想,可能是老頭子碰翻了床邊的椅子吧,隨它去吧,反正他也下不了床,磕不著的。邊想著,邊又睡沉了。

早上她一向醒得很早,從**坐起,頭目還有點昏沉著。猛地想起夜裏那一陣悶響,好像有人提了桶冰水兜頭澆了她一身,她一下子全醒了,火急火燎地扯了衣服過來穿好,跌跌撞撞地拉開門,一腳跨進堂屋,就嚇得魂飛魄散,好半天好半天,才拉長了聲音哀號了一聲,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曲阿英的兒子媳婦聽到動靜趕出來,她兒子一看情形便往裏趕自家的老婆,你不要看,去看著兒子,媽別叫小妹出來!

喬老頭子下半身還掛在**,上半身卻撲在床前的地上,腦袋觸地,頭撞破了,一地的血,厚厚地,凝住了,一汪血紅的膠質似的東西,撲鼻的血腥氣。

曲阿英兒子大著膽子上前一摸,人是早就冷透了。

曲阿英一直坐在地上,地上冷,屁股與大腿一片冰涼,她忘了哭,直到兒子來拉她,說媽,老頭子過去了。您快著點兒,我要通知派出所,還有他們喬家人。

說著飛快跑了出去。

派出所很快來了人,一番檢查,證實的確是意外死亡,可能是半夜裏老頭子想挪下床時卻摔了下來。

老頭子被抬回**,派出所民警說,給死者穿上老衣吧,怕是遲了,人都僵透了,不好穿了。

曲阿英回裏屋,打開一口小皮箱子,裏頭有齊齊整整的一套壽衣,從帽子到布襪,她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有一天老頭子忽地說,怕死了沒有衣服,曲阿英記得自己安慰過老頭子,放心,我給你備好。都用好料子,一點兒也不含糊的。她說到做到,果真替他準備下了一整套的衣服。曲阿英低低地說:我待你是憑良心的,衣服是用我自己的錢做的。想不到你這樣狠心!

老頭子手腳已然僵化,硬如頑石,褲子還好些,勉強算是套上了,可是上衣,曲阿英和她兒子完全沒有辦法替他穿上兩隻袖子,兩下裏錯了勁,喬老頭子的遺體直直地摔到**,頭磕在床欄上發出老大的砰的一聲,曲阿英和她兒子都嚇了一大跳。曲阿英下意識地伸手摸一摸喬老頭子的腦袋,想要替他揉一揉傷處似的,手上傳來的那一陣冰涼讓曲阿英恍然大悟,突然地,她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喬家的兒女們接到了消息,一個一個趕來了。

最先到的二強。二強跨進門的一瞬覺得有點奇怪,堂屋裏這樣地安靜,二強叫了一聲:爸!

曲阿英回過頭來,二強看到她滿麵的淚。

二強看著窄**的喬老頭子,他麵目略有些腫脹起來,上身的深藍色老衣竟然是半裹在身上的。二強慢慢脫下他身上裹著的衣服,耐心地從各種角度嚐試替老爸穿好這衣服。

三麗與四美在這個時候也來了,王一丁過來幫著二強,兩個大男人,廢了好大的力氣,終於把衣服替喬老頭子穿妥了。

三麗立在床腳,呆看著死了的父親,四美緊緊地挨著她,捏著她的手。

三麗想,他死了麽?那麽我現在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了。

四美用力地掐著姐姐的手,在她的概念裏,老頭子是世上這樣一個頑固的存在,再可惡再下作再沒有感情,他終是存在著的。她腦子裏是木木的,一時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個人是不在了。

不在了。

一成與七七、齊唯民夫婦倆是前後腳到的。

人到了差不多後,曲阿英在老頭子的臉上覆上一塊白布。

七七總是有點怕著一成似的,離他遠遠地站著。

因為堂屋裏圍了不少的人,七七站的那個角落,隻看得見喬老頭子腳上的一雙雪白底黑幫子的嶄新的布鞋,沒穿上去,隻趿在老頭子的腳上。

七七想起老頭子病重的那些日子,他來看他,跟他有一搭沒一搭說的話,在最後的那一天,他叫他到床前,摸他的頭,說了兩次:像。像。

七七無聲地流起淚,淚流得猛了,抽泣壓不住了,從嗓子眼兒裏衝出來。

喬一成聽見了,非常奇怪地轉頭看了七七一眼。

這個與老頭子最疏離的孩子,為什麽會這麽傷心,反倒襯得他們幾個全無心肝似的。

喬一成是看上去最平靜的一個。

然而其實並不。

這麽許多年,他恨毒了這個老東西,他從來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的。

但是無論如何,他沒有想到過要咒他死,吵得最凶時,甚至動手的時候,他也沒想到過要他死。

從來沒有。

這一刻喬一成忽地認識到,他與他的弟弟妹妹們,是真的,成了孤兒了。

老頭子過去於他們,不過是一個父親的名分,可是他的死,卻成就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實質。

屋子裏那樣地靜,隻聽得七七低低的斷續的幾聲抽泣。

喪事在喬一成來了之後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有件事犯了難。

喬家的幾個兒女們竟然找不到喬老頭子的一張近照來做遺像,三麗與四美翻箱倒櫃地,把老頭子那幾個木箱子找了個遍,在最破最舊的箱子底夾層裏,總算找到了一張。

那是半個世紀以前,老頭子年輕時的照片。照片上,老頭子不過二十歲左右。

照片早就泛黃,脆得不像話,拿在手上簌簌作響,似乎隨時要碎成片片。喬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裏,隻看了一眼,便覺得天靈蓋上一線涼氣直灌下來。

他知道喬七七像誰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溫軟,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著時嘴角的紋路。

漫長的歲月,有著敦厚的無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個人毀成這種樣子。

喬一成的心裏真是拔涼一片,那個困擾了他三十年的謎團終於散開了,謎團後麵是豁然呈現的真相,這真相藏得這樣久,生生隔離了他和他的親弟弟。

也罷,喬一成想,反正現在也彌補不了了。來不及了吧。

來不及了。

殯儀館的車來了,工作人員把遺體抬了出去。

喬一成走在最前麵。

有風,忽地吹開喬老頭子臉上蓋著的白布,別人都沒有理會,隻有喬一成一人,看見了白布下,喬老頭子的臉。一成伸手替他掩上臉上的那白布,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石頭一般僵硬了的臉。

這是這父子倆最後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觸。

殯儀館的車子開走了,揚起一團細灰,在窄細的巷口緩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終於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遠了。

曲阿英這一會兒,才放聲痛哭起來。

老頭子兩天以後火化。

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出來的時候,有人迎上來。

那人說:我,我開車來的,來接你們。這裏叫車不大容易。

是戚成鋼。

四美過於訝異,竟然失去了反應,還是三麗寒暄道:多承你費心。你,現在又開出租了嗎?

戚成鋼巴巴結結地拉開車門,邊說:啊,沒有,書店裏我請了人看著,閑時開開車。跟人家合開,我是白班。不累。

葬禮過後,四美還是跟三麗回了家。

有一個晚上,那麽晚了,三麗看四美屋子裏還亮著燈,走過去看,四美呆坐在**,披了條薄絨毯在身上,她的女兒小姑娘戚巧巧早倚著床裏側睡著了。

三麗說:你怎麽還不睡?

四美忽地道:姐,我怎麽心裏老覺得有點怪。老頭子,說沒就沒了。我最後一次去看他,那個樣子,好像還是可以拖得一時的,哪曉得第二天就沒了。

姐,四美隔了一會兒接著說,我是聽說,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著老頭子辦結婚手續呢。老頭子好像也答應了的。怎麽就說沒就沒了呢?

三麗的臉藏在燈光的陰影裏,半晌才答:人哪,哪裏說得準呢?別想了,睡吧。都過去了。

三麗長長地歎了一聲:都過去了。

四美熄了燈,在黑暗裏睜著眼想了半夜。

不知怎麽的,想起來久遠久遠的一件事。

老頭子那個時候賭了錢回來,是習慣給自己帶一份夜宵來吃的。有時是一碗辣油小餛飩,有時候是一份豆芽回鹵幹,有時是一個五香茶葉蛋。從來都是他一個人自己吃的。就有那麽一夜,四美起夜,拖了鞋子,睡眼蒙矓,小狗似的聞著香,尋到老頭子的屋門前,從半掩的門向裏張望了一下。老頭子怕是手氣好,這一晚特別地和氣,招了手叫四美進屋,拿小碗撥了幾塊回鹵幹叫四美吃,四美一下子喜得覺頭都飛了,呼呼地吃起來,老頭子衝著她笑。

四美忽然地,就想明白了。

這個沒有父母心腸的老頭子,自私了一輩子,突然地,就這樣,賠上了自己的老命,無私了一回。

四美在一片黑暗裏突然捶打著床板壓著聲音,哭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