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5

喬老頭子死後兩個月,曲阿英等來了喬家的老大。

從給老頭子穿上老衣的那一刻起,曲阿英便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不過她以為這一天會來得更早,然而並沒有。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緊繃著的那根神經被一隻無形的手拉緊又放鬆,再拉緊,再鬆開。她積聚了滿腔的憤懣,胸口脹得如一麵鼓,她得為自己個兒爭一點響動。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過,這股子積在腔子裏的氣一絲絲地溜走了,曲阿英覺得自己活像一隻開始漏氣的氣球。

曲阿英越發地覺得喬家的那個大兒子不簡單。他讓她自己先耗上這麽一場,耗得失了誌氣與鬥誌,然後再來對付她。她不能叫他稱了心。

所以,終於麵對麵地跟這喬家的大兒子坐在一起時,曲阿英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的。

她甚至還替老頭子戴著孝,把一朵白毛線紮成的小花別在鬢邊,直挺著背,聳了肩。她想起多年以前,丈夫死了,也是這樣,團團的一屋子婆家人,一雙雙急紅了的眼,一副副窮凶極惡的心肝,她的身邊隻得八歲的兒子與抱在手上的小女兒,那個時候她都沒有怕過,現在,她也不怕。

不過,喬家的兒女們似乎並沒有怎樣的來勢洶洶,隻來了一個老大,和原先便住在這房子裏的老四。

老大一成,坐了她的對麵,四美坐在一張矮矮的小木凳子上。

曲阿英閉緊了嘴,打定主意後發製人。

果然是一成先開的口,出乎曲阿英的意料,他語調平和,老頭子活著時反倒沒有這麽溫和過。

喬一成說:對不住了曲阿姨,要麻煩您搬個家了。我妹妹要住回來,總不成她在她姐姐家住一輩子。

曲阿英微微笑了說:四美要搬回來是不?這裏原本就是她的家,我哪會做那種刻薄事,我今天就叫我家女兒收拾屋子搬出來,叫四美還住她原先的屋。我女兒可以跟我在堂屋裏搭床。

一成神情有點疲憊,也笑了笑,繼續溫暾暾地說:不是這個意思,曲阿姨您沒有弄清楚。我是說,這老屋,房產屬於我小妹喬四美,您以及您的家人住在這裏是不合適的。

曲阿英覺得自己聲音微微發著抖,不是不怕的,但是也由不得她怕了。

曲阿英說:我跟你父親沒有辦手續,但我們終歸是事實婚姻。我們是鄉下人,但是我們也是懂法的。我是有權利繼承喬大哥的遺產的。

一成捏捏鼻梁,又笑了一下,說:曲阿姨您說得對,您是有頭腦的老人家,您是有權利繼承老頭子的財產,所以,老頭子有多少錢,您盡管拿走,我們做兒女的,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個父親多少的恩典,現在當然也不會爭這筆錢。但是,這房子,房產證與土地證上是我妹妹喬四美的名字,不是老頭子的財產,您當然就沒有權利繼承。

曲阿英這一回真的笑了出來:哎呀,一成,你會不會記錯了呢?你看,這房產證、土地證,上麵明明白白寫的是喬祖望的名字。

她拿出兩張紙,推到一成麵前:當然,這個是複印的,原件在我這裏。一成,我一個寡婦人家,背井離鄉,侍候你父親一場,也不容易,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特別是後來,你們跟老頭子慪氣,一撒手把他全推給我,不是一天兩天啊。我為他做的,就算是他原配,你們的媽,也不一定能做到。

一成一個手指頭又把那兩張紙推回到曲阿英的麵前:所以我說,您可以拿走老頭子的錢。那個我們幾個兒女完全沒有意見。可是,您還是沒有弄明白,我手裏的這份證書才是真的,老頭子那裏的那份不是。如果您不信,我們可以找權威部門來鑒定。

曲阿英冷冷地笑:哦,老頭子的證書是假的?他當時可親口跟我說過,這房子是他的。人嘴兩塊皮,這個時候,人已死了,死無對證,你說什麽都是可以的。你在電視台做事,見得多識得多,想要騙我一個鄉下來的老太婆還不是一句話。

四美插嘴道:你不要糊塗,老頭子的嘴裏,有幾句真話?你跟他不算久可也不算短了,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老頭子嘴裏有幾句真話,這話可是正正地撞在曲阿英的胸口。老頭子說過幾句真話呢?她想,她還真不清楚。人就是這麽個不是東西的東西,誰知道誰的心裏放了幾句真話,這真話從嘴巴的兩塊皮裏翻攪一通出來後又剩了幾句是真的。

一成接著說:我會陪著您一起去鑒定,我的話您不信,公家的話您總該要信。等事情弄明白了,咱們再談搬家的事兒。這事兒,不急。您看,您是孤兒寡母的,我妹妹也是單身帶一個孩子,這種苦處,您最能體會,還希望您能體諒,我得替我妹妹打算打算。

曲阿英握了一手的冷汗,她知道她是輸了。但是輸也要輸得有個架子在,她想著,她一個寡婦人家,拉扯兩個孩子長大,自然有點斤兩也自然有點擔當。那我們就去找公家人鑒定一下,她說,要是我的那份是假的,二話不說,我卷鋪蓋走人,要是真的,對不住,誰也別想把我趕走。

曲阿英說著,慢慢地直了腰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她知道她是輸了。她得端著架子把這兩步走完,別叫人看笑話看得太得了意。

喬一成在辦完這件事之後,在家裏休息了兩天沒有去上班。第三天,他去上班了。他想,無論如何,這一天他得去單位。

原本喬一成是新一任副台長的候選人之一,因為上一次的嫖妓事件,一成與這個機會失之交臂。

這一天,是新任台長副台長宣布就任的日子,喬一成坐在寬闊的電視台演播大廳的一個角落裏,與眾人一起鼓掌,心下一片坦然與寬慰。

就在台領導競聘全部結束的那一天,台裏鄭重地發布了一個公告,替喬一成同誌正名,洗清了有關他嫖妓的聲名,並將此公告發布在西祠記者論壇裏。

一個月以後,曲阿英一家子搬離了喬家老屋。

曲阿英的兒子還要拚著鬧上一場,曲阿英說:兒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鄉下時,愛打的那種麻雀牌?兒子,輸了就是輸了。洗一把牌我們重新打,賴皮算怎麽回事?

曲家母子們搬離了喬家,臨走,喬一成又交給曲阿英一筆錢,說是喬家子女們湊給她的,為了她曾為喬祖望做的一切,表示感謝。

二強跟曲阿英的兒子說,要是你還想做下去,自然可以在我的店子裏繼續做。

喬四美搬回了老屋。兄弟與姐姐幫著她搬的家。

三麗說:這屋子如今寬了,四美你不怕吧?一個人帶著孩子。

四美說:我不怕。我從小在這裏,怎麽會怕?小時候怕鬼啊怪的,一把年紀了哪會怕?

而且,四美想,在這屋裏過世的人,好也罷歹也罷,總是自家的親人,是媽,是爸。

一道到這老屋來的,還有一個人。

南方。

南方是回來給老頭子上墳的。

葬禮那會兒,南方正在外地出差,一直都忙得不可開交,這次回來,是參加喬老頭子骨灰入土儀式的。

喬家的幾個兒女們商量了,還是將父親與母親合葬在一處。

這一天的午飯是在喬家老屋吃的。

這堂屋的頂上原本有一塊一米見方的玻璃天窗,多少年了,那玻璃被一層足有半寸厚的泥灰給糊得一點兒光也透不進來,二強在早兩天裏架了梯子上去給那天窗換了塊玻璃,濾了一層蜜色的暖陽直照進來,堂屋裏一下子亮堂了起來。三麗快活地說:虧你還記得這扇窗,二哥。

一成笑道:他怎麽會不記得?小時候,他晚上起來在桌上的紗罩子裏偷東西吃,不敢開燈,全靠這一扇窗透著的一點星光來照亮。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才吃了飯,三麗便推著喬一成,叫他跟南方姐出去逛逛,不是說南方姐的新房子弄好了嗎,不去看看嗎?

南方與一成沿著街道緩緩地走,南方說:聽說你們台裏換了新的領導班子?

一成笑說是的。

南方說:不必遺憾一成,你不適合那個。

一成忽地起了玩笑的心笑問:為什麽?

南方也用輕快的玩笑的調子說:你的氣場太正。

一成朗聲笑起來:這是宋清遠同誌的口氣。

南方也大笑起來:小遠是位好同誌。

一成說:好同誌遇上了新問題。前段日子老宋去教育係統做一專題,準備衝擊今年新聞出版總署的大獎,采訪了若幹學校,有一天忽被一小學老師收服,如今正在通往二十一世紀新好男人的光明大道上不斷前行。

南方笑得直不起腰來,馬上打電話給宋清遠以示祝賀,說,加油,做一架愛情天空裏的戰鬥機!

兩個人在大街上笑得如同兩個孩子。

一成忽地說:謝謝你,南方。

南方回過頭來的時候,頭發被風吹得遮住了眉眼,她把頭發撩到耳後,露出一張恬靜的笑臉來:清者自清一成,這世上總有黑白是非。

一成“啊”了一聲,別過頭去,好半天問:這麽相信我?

南方說:我是信我自己。項南方別的沒有,眼力還是有的。喬一成是什麽樣的人,項南方豈會不知道?

秋末初冬,天色暗得早,兩個人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秦淮河畔。河水渾濁,帶著鹹濕氣,隔岸有燈光亮起,光亮散落在河麵上,在河水波漾間碎鑽一樣地閃著。

一成問南方:冷不冷?

南方答非所問,說:一成你看這河,治理了這麽多年,還是不理想。不過,到底是好得多了。依稀有了當年槳聲燈影的韻味了。

一成伸手攬住南方的肩,沒有作聲。

一成,南方又說,生命再痛苦,再無望,總還是有一點光明的東西,值得我們為之掙紮,拚了命似的伸手抓住。

一成與南方緊緊擁抱在一起。

南方輕聲說:以後你要有什麽事,要記得第一個讓我知道。

二強在這一年的年底終於去了東北,說是要把馬素芹帶回來過年,跟智勇一起去。

四美的女兒戚巧巧,被市小紅花藝術團錄取。

這小姑娘烏發明眸,身姿輕盈,容顏美麗,雙臂伸展來比身高長出不少,雙腿並攏來沒有一絲縫隙,天生的舞者,還特別地安靜,總微笑著,即便是站在角落裏,也一樣光彩照人。四美打她四歲起便送她去學跳舞,她的樂感與肢體感覺特別的好,說起來,這還是常星宇的弟弟常有有有次無意間發現的。

女兒住校以後,四美一下子變得無比清閑。於是她拿了大假,跟三麗說她要去一趟西藏,現在去拉薩通了火車了,比當年不知方便了多少倍,年前去走一走,趕回來過年。

三麗詫異地看她一眼,四美笑起來:姐,我曉得你是什麽意思。你放心,我不會再糊塗一回。

三麗沉吟半天說: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孩子現在前途好,他也年紀不小了,也應該改過了。

四美笑了:姐,人一輩子傻一次就很夠了。我隻是去看看那地方。

看看曾經為了一個人所走過的,千山萬水。

這是二〇〇七年的年底。

就那麽巧,等二強與四美先後回到南京的第二天,便開始下雪。

二〇〇八年的年頭,南方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這座城市,一片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