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

第1章 4

老黑在驚叫中伸出一雙青筋凸暴的手,抱住頭,從上往下一抹,喊聲停止,眼也不睜,雙手在脖上搓起來。由脖、耳搓到胸脯肚皮,若無其事地哼起小調,胸脯大腿的黑水向下流。

“這小子真沒事?”

“老黑!老黑!”老驢頭膽怯地叫老黑不吭聲,雙手忙著擦搓。

“老黑!老黑……”老驢頭又叫。

老黑喊:“老毛,給老子還不再端一盆來。”

老毛一聽失手掉了盆子,“你還撐的住?”

“放屁,你以為老子是泥捏的身子骨。”他聲不顫氣不喘,一點事兒沒有。

老黑身上卷起一層層髒物,黑水向下淌。“老毛,你小子挨打咧,還不給老子衝!”

老毛跑過去,端來一盆水,放在他身後跑了,老黑端起水從頭往下澆。

“再來!”老黑扔了盆子。老毛又端來一盆,放下跑的更遠。

一盆水澆下,他從口中吐出一股冷水,那興奮舒坦的勁兒似在炎熱的夏天衝了個透心涼,讓人羨慕得要死。

身上幹淨了,他哼著曲兒進窯,圍觀者不肯散去,有人想起這小子一大早就出門,這時才回來瘋瘋癲癲一反常態,叫人實在不放心。

這樣一提就有人想起老黑這幾天的行蹤來,這一段時間,他沒事兒就上山,有時班也不上,他是場裏的職工,不上班也沒人告他,隻要放炮不出事,他可以隨便去逛。有人看見他坐在山頂發呆,一坐就是一天,有時午飯也不下來吃。

場裏的人沒有關心他人的習慣,誰就是真走一月半月,隻要山下沒人來查,誰也不會問他,就是想起也懶得問,人活到這個份兒上,隻求自個兒安寧。受苦受罪,你爭我搶一輩子,到頭來落個啥?眼睛一閉腿一蹬,人家把你用席一卷,埋到山上,沒幾天就變成肥料了。

想當初剛來這裏,誰服氣誰,一句話不對就幹起來,二十幾年了,一塊方石都磨成圓蛋蛋了。老黑的事能引起大家的注意,這是少有的事兒。

他解放前當過土匪,幹盡了壞事,在這二十多年裏,他老實改造,獨攬爆破技術,大小事故沒出過一他力大無比,三十多磅的大錘,掄百十下不喘大氣。勞改場鍛煉了他的體魄也鍛煉了他的膽量,他幾次在生與北的選擇上他選擇了後者,他幾次成功地排除了啞炮,被場裏譽為爆破能手。

他被提前釋放了,場裏動員他同家,他選擇了場裏,他說:“我回家幹啥?”

場領導問:“你不回去,在這裏呆一輩子?”

他說:“我回家幹啥,我想一輩子呆在這裏。”

他不但留下了,而且執意留在山上要和他的兄弟們住在一起,為了工作方便場裏同意了他的意見,他是場裏的爆破能手,留在場裏大有用武之地。

圍觀者在外邊議論了好久好久才散去。唉聲歎氣地回到了各自的窯裏。

秋風卷著樹葉在窯前飛舞,似墳墓堆中飛揚的冥幣。勞累一天的犯人們早早地熄了燈,窯裏響起了一串串鼾聲。

老黑窯裏的燈賊亮,刷新的窯洞在燈光下甚是刺眼。身上於淨了,一秋一夏的髒物疲倦地順水而去。

他今天特興奮,比在二十多年前搶東家的那財物、吞咬東家那新媳婦小姑娘還興奮,他在極度的興奮中背著慧在山林中穿梭,那手向下滑,滑向耶濕潤灼手的地方……

老黑沒心思幹活,放炮前也不去查看,不招呼喊叫讓人離開,他整天念他的慧,他明知她已回家,已坐在癱子的旁邊,他走路仍弓著腰,手有意無意的向後摸,仿佛慧仍趴在他的背上。

大家見他這怪樣,避過老黑罵老毛,老毛自知理虧,做了過分事兒,別人咋罵嘴似貼了封條不吭聲。這幾天他屁股長著眼睛,他知道老黑饒不了他,想起上次給老黑茶缸裏尿尿那頓揍,腿肚子就轉筋。

他走路避他,吃飯避他,看見他就躲,見他走來慌不擇路的跑。他心裏愈來愈不安,常常夢中驚醒,坐在**發呆,風吹門響也驚汗一身。

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想送上門去,讓他揍一頓也不必這樣整天擔驚受怕。

下班回來,老黑彎腰走著,手在背後摸索。有人跟在後邊笑,他覺得這是老黑給他看,給他示威,他知道老黑的脾性兒,他咽不下那口惡氣,他知道自己這一頓打昨也躲不過去了。

他鼓足勇氣說:“黑哥,小弟錯了。我給你跪下你打一頓吧。”他欲跪,老黑雙手扶住他,他還是跪下了。

“為啥?”

“那天小弟不該欺負你。”

“哪天?”

“就那天?”

“我咋知不道呢?”

老黑沒打他,繞他而過,“黑哥,你……”

老黑站住看他。“你這是幹啥?”

他哭喪著臉說:“黑哥,小弟求你了,你下手吧,你這一頓打死我,我不還手,我該死!”

“為啥?為啥?”

“那天我……不該害你,給你潑涼水。”

“是我叫你潑的,我要洗澡,我還沒感謝你呢!”

“那你就感謝小弟一頓吧。”

“免了,免了,那一天我帶你出去,好好謝你。”

老毛嚇破了膽,在這裏打輕打重,有大夥在還可以阻擋,出門在外,打個半死自己怎麽往回爬。

“黑哥……小弟今後再也不敢了。”

“你咋咧?”老黑越來越感到奇怪。

“你打我吧,你就在這兒揍,我不敢還手。”

“我憑啥揍你?打你?你神經有毛病?”

“你真不生氣,真不會打我?”

“生啥氣呢,為啥要打你?”

“不……”

“等老哥哪天有空帶你出去好好揍你一頓。”那笑聲無一點惡意。

老毛放開膽子,說:“那你把腰直起來。”

“不,不!”

“你不直,我跪下不起來。”

“我背上有人。”

老黑的話嚇老毛一跳,這晴天白日,他怎麽說胡話。老毛站起來,扶住他說:“黑哥,小弟該打,你甭嚇小弟了。”

老黑看他一眼說:“誰嚇你?我背上有人。”

“黑哥,你背上沒人……”他膽怯地說。

“沒有,真沒有?”老黑笑了,伸直腰走了。老毛莫名其妙地瞧著老黑的背影,心裏越想越怕。

走得很遠,老黑回過頭來衝他一笑,他竟軟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