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太陽一露臉,滿山的世界就有了生機,燦爛的陽光照得人很滋潤,萬道霞光中走出一幫人來。孫場長帶人上山來檢查工作。
“你前天跑哪兒去了?”孫場長攔住老黑問。
“去後山。”
“誰給你的自由?”
“我是職工,是場裏的就業工人。”
“你是!你們這幫貨,革前哪個不是就業工人,革命需要就得重新把你們這些貨看管起來,你和他們現在都一樣是犯人,是革命專政的對象。”
“老場長在會上說過,我是第一批釋放的就業工人,我是自由人,可以隨便進出場裏。”“能叫你這土匪自由了?我這裏沒有自由,你可以回家找自由去。”“我沒有家……”
“你沒有家,難道讓場裏養你一輩子?你要留這兒就得聽我的,我不管老場長咋說,你得聽我說,你和犯人沒有區別,你的區別在於你出場必須給我請假。”“你這是整人!我找夏政委去。”“你找誰隨你的便,你得明白,勞改場就是整人、改造人的地方,如果你膽大,可以不聽。”孫場長走了,犯人們為老黑捏一把汗,有人問他,“你咋把孫頭得罪了?”
白花花的月光撒在山頂、樹枝、小草的身上,抬頭是秀山,低頭是小溪,滿山的清爽,滿山的清香,黎明的時候山霧從地而生,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豁家村在勞改場的北麵,翻過兩座山就到,說是兩座山,在老黑的腳力下,仿佛是過兩座橋,五十多歲的老黑走路像一頭健壯的公牛。
慧家在村西頭第三家,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走這一路至少得三個時辰老黑去慧家很少走正路。他摸索出一條近道,這條道隻有他能走,也隻有他敢走。說是一條道,少有人的足跡。隻要老黑手抓著東西,不管是樹根還是岩石,他都可以攀上去。
霧厚,山壯,一進山,晨霧就障了眼,幾米之外,什麽也看不見老黑起了個大早,又踏上去慧家的山路。
村道無人,一把鐵銑在門外閃動,一堆黃土從銑舌彈出,拖著煙霧弧狀形的飛落在門外,一次又一次地彈出,銑舌的土越來越少,弧狀越來越細越低,有一堆競倒在了門口。
待土霧消失,走出一個女人,頭上裹著白頭巾,一把鐵銑立在地上,她又腰喘著粗氣老黑佩服這女人的勤奮,這女人認出他,“哎!”她把鐵銑靠在門上,取下頭巾向他笑。
老黑看見她,如同黑夜瞧見黎明前的曙光,迷途的羔羊回到了羊群,多年失散的親人相逢,急步跑向前撲到她跟前卻又緩了步子,“你咋不歇著?能走咧?”他聲音變得尖細,像個女人。
慧說:“我的身子沒那麽嬌貴。”她拿起銑進了家門。
老黑怯怯地說:“我……給你掃完”。他不知怎麽回事,見慧聲音變了調,走路也不自在,像一個做錯了事等待挨訓的孩子。
慧立住說:“你先進來,一會兒再掃。”她急走幾步,朝窯裏喊:“俊強,老黑來咧!”
這一問一答,似老朋友見麵,老黑走進窯,癱子把身子挪到炕邊,拉住了老黑的手,老黑說:“回到場裏,心裏念叨你,就想過來看看。”
“謝你有這份兒心。謝你咧。”
慧站在窯裏,看著他倆像兄弟般熱情,興奮地抹淚。
“死人!站在那幹啥?還不給老黑兄弟倒茶。”癱子罵了慧,又對老黑笑,拉著他的手不放。
慧聽到男人聲音,取茶倒水。茶葉不是什麽好茶葉,都是些曬幹的蘋果樹葉子。
老黑接過慧遞過的熱氣騰騰的茶水,眼睛就濕潤了,二十多年來,沒有人這樣看得起他,這樣的尊重他。老黑接過茶水,兩手捂著,半天沒說一句話,他覺得這才叫家,才叫生活。有女人,有熱炕頭,累了睡一覺,餓了有女人做一頓熱騰騰噴香的麵條,農忙時倆人忙著豐收的喜悅,農閑時,倆人坐在炕上說話,這是多麽愜意的人間生活啊。
癱子對這種愜意的生活卻不在意,不珍惜,他和慧說話,每次都是先罵為快,甚至要咬牙切齒地罵才為痛快,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如果他有這樣一個女人,他會舍不得讓她幹活,他會天天養著她,和她一塊兒說話,天天說那些讓她高興的話兒,高興的事兒。女人是菜中的調料,沒了她再好的菜也就沒了味兒。女人是家中的音樂,炕上的被子,壺中的熱水……家中不可以缺少女人,沒有女人的生活是苦澀的,枯幹無味的。
二十多年來,他不知道在那種痛苦的枯幹無味的生活中是怎樣度過的?好在自己已熬出了頭,有了實實在在的希望,看到了實實在在的生活。
他看到了生活的一種新形式。對普通人來說這是極普通最基礎的生活,他卻羨慕的要死。他自私的要把發現的這種生活形式隱藏起來,他不想讓場裏的那些人知道,或許他們心裏早知道,隻是不敢奢望罷了。他甚至怕他們來搶占他所發現的美好生活,他要過上了這種生活,享受了這種生活,要讓他們羨慕,讚歎,然後有一天幫助他們過上和自己一樣的幸福生活。
他和癱子聊天,慧在窯裏做飯。他和慧沒說一句話,但慧在窯裏每一個動作都吸引著他。
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輕柔、很優美他和癱子說著話兒,眼神有意無意在追逐著她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這種動作與其說是看到的,不如說是感到的,她每一次的轉身姿態比舊中國那些狐妖舞女好看多了,沒有絲毫的做作,這才是生活,實實在在的美。他當過土匪,又是勞改犯,他沒有機會沒有興趣去體驗那種舞蹈藝術。他不懂得什麽是藝術,看到她勞動的動作,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舞蹈,最值得欣賞的藝術。
那一低頭一昂首,那一舉一動,使他永遠也欣賞不夠,他看得癡呆,感覺的癡迷,癱子的嘴一張一合,臉型一弛一張,他竟聽不見他的聲音。
慧坐在灶夥礅上扯風箱,低頭向鍋底送柴火,火苗不斷地衝出火膛。冒出一股黑煙,他覺得這柴火的煙味夾著一種無名狀的香味,十分地好聞。叭噠、叭噠的風箱聲悠長而悅耳,似林中的鳥兒在歌鳴。
聞著這無可名狀的香味,聆聽著這迷人的歌鳴,他覺得自己進入了一種仙境,癱子的話是那樣累贅多餘。癱子見他魂不守舍,撞了他一下,一股無名火就窩在了他的胸口。癱子見他驟然變臉,不再搭理他斜躺在炕牆上。
老黑非常厭惡地看著他,他覺得癱子十分的窩囊,手下壓著的那隻油亮的小壺,嘴上長出了一層油痂,小壺成了他的玩物,他一坐起來就壓著它,似爪子的手是那樣的不堪入目,黑黑的指甲裏仿佛窩藏著一群小蟲在湧動,他長得人模狗樣,卻骨瘦如柴,整個身子活像一個死人骨架。
慧怎麽和他能生活在一起?這生活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啊!他看著窩囊的癱子,真想把手中的這杯滾燙的茶水潑在他的臉上。
美妙的如百靈鳥的聲音仍在他的耳邊縈繞,他聽得如癡如醉,癱子的問話,破壞了這美妙音樂的氣氛,在他心裏產生一種強烈的反感。
他怒視著癱子,卻發現癱於是那樣的軟弱,一雙乞求的目光在看著他,骨瘦如柴的身子是那樣的不堪一擊,他是多麽軟弱的一個男人!
二十多年裏,自己在場裏過著什麽生活?那是無奈,是被人強製地管製著。他無人管製,本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享受人的生活,他卻不能,他是一個廢人,他沒有受任何人管製,卻不能自由自在的生活,仿佛是一隻臥倒在嫩草旁的羊羔,饑腸蠕動,卻無力去吃那鮮嫩的青草。
這是多麽痛苦地折磨。
在慧所製造的這美妙的音樂中,他覺得癱子比他們更痛苦更可憐。
癱子對這聲音仿佛很反感,對著慧罵起來:“死人,把人熏死咧,你不會抱一點幹柴火?懶的!”癱子罵人是發之內心的,那咬牙切齒的勁兒仿佛一口要把慧咬死。
他看不慣癱子這種罵人的狠勁兒凶勁兒,他覺得他不僅是罵慧,是在罵自己,他突的跳下炕沿,把拳頭握的咯咯響,這一拳打下去,非讓癱子少幾根肋骨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