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太陽似一團燃燒的火球,定在空中,像和誰有仇似的要把這山百烤焦。這山上除了窯裏,到處像火烤一樣的熱,人也像那發燙的岩石,為一點點小事也會大打出手。
老槍回來了,一根木棍代替了右腿。走上山坡,老槍推開了老黃,老黃說:“不要逞強我扶你,摔倒了罪要自己受。”
老槍不理睬他,單腿木棍向窯門口移動。
老槍回來,正是吃罷午飯的時候,犯人零散的坐在窯前聊天,聚一塊兒扣牌下棋,首先看見老槍的是瘦猴,“老槍回來了!”
人們停了手裏的活,閉著嘴兒一齊瞅這個倔強的小子,幾個人站起來,走向老槍,憐憫的看著他,“嘖噴!出去好好的,他媽的回來少一條腿,狗的咋這麽心狠……”
“這還叫人活不?”
瘦猴說:“一條腿利索跑得快,獨眼龍眼才亮呢。”
老槍悶頭走來,一棍打在瘦猴的腰上,瘦猴叫罵著跑了,一會兒又跑過來,“是他們打斷了你的腿,又不是我,你打我幹啥?有本事跟他們鬥去!”
老槍悶頭不吭聲,掄起棍子又打,一閃身摔倒在地,沒有人去扶他,老黃自個兒進了窯。瘦猴跑過來騎在老槍背上,用拳砸著老槍的頭,“讓你打,讓你打,老子把你當馬兒騎。……你再打我,老子把你的這條腿也打斷!”
打牌、下棋的賭兒,聊天的犯人各自幹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關心瘦猴和老槍,像兩個小孩在打鬧,他們發出一陣陣的嘲笑。
老槍屁股一撅,把瘦猴扔到了前麵,他抓起本棍,劈頭亂打,打的瘦猴喊爹叫娘,瘦猴火了,“老子跟你鬧著玩,你真打!”瘦猴抓一塊石頭,要向老槍砸去,老毛從窯裏走出來說:“你小子甭耍威風。”瘦猴扔下石頭,灰溜溜地走了。
老槍爬起來,棍子一撐又摔倒,摔倒了又爬起來,他一瘸一拐的回到窯洞,撲到**嚎啕大哭。
一夜,老黃沒問他一句話,老槍哭的傷心,哭到淒慘處就沒了聲音。沒人問沒人勸解,他哭累了自個兒睡了。
早上起來,老黃打了飯,老槍蒙頭躺著,他把飯放在木箱上說:“起來自個兒吃,沒人再侍候你。”
老槍心裏罵道:“老不死的東西,政府一槍把你沒嘣了算你福氣,你也敢在老子麵前擺架子。”
老黃出去又回來說:“怎麽還不吃,叫我給你喂呀!”
老槍不動彈,你算啥東西也來教訓我,老子就是一條腿也照樣收拾你。
老黃看著著急,說:“起來!吃了再睡。”老槍一掌掄過去,打在老黃的手腕上,“我不吃,我不吃你的飯。”
老黃說:“這飯沒有階段性,誰吃了都飽肚子。”老槍不理他,他也不再動,看著碗上那一絲熱氣消失了。
下午六點下班,太陽還老高,吃了飯,犯人們聚在一塊打牌、下棋,談女人是他們最有興趣的事。每次談得熱鬧,就把老黃扯來,老黃是專家,他私藏了一本黃帝內經,還有一本**經。他把這兩本書研究的很透徹,這書在他手裏已翻得不成書了,沒有完整的一頁,紙質灰黃細軟,一口氣就可以吹破。二十多年來,老黃不知看了多少遍,他翻書頁不用手,用針,看一頁挑一頁,挑起輕吹一口氣,氣助針挑把書頁翻過去,這書他視若珍寶,很少在外邊放,上廁所去也要把它鎖進木箱裏。
一日老驢頭在窯裏揀到二指寬一片書貞,他大字不識幾個,見這字肥頭大耳細法不一,他捧去問老k,老k說:“這是老黃的毒書,撕了去!”他沒撕去找老黃,他知道他愛書如命,說得好還能換根煙抽。
老黃見之,急切的抓住他,“我請你吃飯”,老驢頭見老黃看得珍重,說:“一頓飯能行。你給我20塊錢,再給我授兩法絕招。”
老黃二話沒說取了20塊錢交給老驢頭,要回那張書頁推他出了門。
犯人們喜歡聽老黃談黃帝內經和**經上的事,老黃一坐下,就有人給他捏腰、捶背、倒茶。老黃每次講的都很吝嗇,他說:“好人學了強身健體其樂無窮,壞人學了害人害己。”他講得越玄大家越想聽,就給他說很多奉承之詞,他被大家奉承的咧嘴笑了,就說:“不好說,這男女之事,隻能意會,不能言傳。”大家就急了,給他又是捏腰捶背,捧著濃熱的茶水給他喝,他就像擠牙膏似的說上一點點,每次大家都不過癮,罵他不存好心,晚上就使大家做了好多好多娶媳婦的美夢。
老黃被老毛拉走了,老槍心裏罵道:“人心隔肚皮!”在這山上,要說處得來,就算他和老黃、老k了。他和老黃同住一個窯洞平時相互照應,還算他不錯,正因為這樣,老槍才恨他,我少了一條腿回來,瘦猴欺負我,你連看電不看,一人回了窯洞,讓他們看我笑話。
回到窯洞他滿肚的委屈,憤憤難平,他多麽需要人的安慰,一句問候,和他一同詛咒那些喪盡天良、那些沒有人性、在他傷口撒鹽致他殘廢的壞蛋。他們不是人,活披了一張人皮,他們是毫無人道的畜生……老黃一句話沒有,他那樣的痛哭,沒正視他一眼,沒勸他一句暖心的話。
晚上他把飯打回來,也沒見他說一句人話,他不想吃飯,一句好話暖三冬,他要他一句半句安慰的話。
老黃被眾人攙進窯裏,座椅已擺好,濃茶噴香,老黃就問:“上回講到哪裏?”
“第九解!”
老黃就清了清嗓子,窯裏人並不多,**個人,伸長脖子仰望著他,他不開口,又喝口濃茶說:“有一書記載,元朝第十代皇帝——順治……”
老驢頭說:“甭轉彎抹角,直插主題吧!”
“抬頭看見,眼前一座磬玉蓮台上盤坐著一個冰清玉潔貌若天仙的少女,你看那……”
眾人隨他夢遊,擦著唾涎,癡癡地瞧著他。
“……女人最美,最誘人,最有情趣的年齡,莫在於這一時候,她們不但身心業已成熟,經過人生體驗,更善解人意,與其布雨,****,抵死纏綿,變化萬千,這才是男人心中的性感女神……”
“一代女皇武則天,六官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哪一個不是這個年齡,才被皇上寵愛的。”
“……傳說成武帝一見到貴妃的小腳丫子就精力滿貫,他喜聞那小腳丫子……”
老黃講得透,講的俗,講的實在,他怕大家聽不懂,用手比畫,嘴形嚅動,大家看著笑,他竟一口未抿住,淌下一串唾涎。
老黃今天興趣蠻好,這是大家盼之不得的事兒,“白樂天的長恨歌,在天願做比翼鳥,是什麽意思?那是寫唐玄宗和楊貴妃倆人的**之法。現在一些名人詩詞,單從政治方麵去理解,仔細一琢磨,那是做戲,情愛之述,真叫人好笑……”
老k來看老槍,端來一碗麵條,“聽說你病了,想去看你,又請不下假,你回來了,我思摸著給你做一碗麵條,你嚐嚐好吃不?你喜歡,我再給你做。”
老槍淚水潸潸流下。
老k是反革命,是位老幹部,解放前和老黃打過仗,他們是冤家對頭,見麵就罵,像兩隻鬥急了的公雞,好在老黃沒在,他倆能安穩的談話。
老k坐在他眼前,似父子談心,“你還年輕路長著呢,出去上不成學,還可以幹別的事業,想開點,好人最終有好報。”
老槍說:“你是了解我的,我是清白的,我沒有犯法,更沒有**人,我是正在上學的學生……”
“我知道你是好人,政府會給你平反的,你看我也不和你一樣嗎。”
“你跟我不一樣,你有盼頭,解放前你為革命出生人死立了戰功,至今身上有日本鬼子的彈片、老將和老黃的子彈,而我沒有,我是冤枉的,現在又少一條腿,我就是以後出去,咋給人說清楚……你沒罪咋被人家打斷一條腿,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想死,我真想死……”
老k扶住他說:“不要這樣,你是冤枉的,一定會給你平反的。”
“你有黨,你給黨賣過命,我沒有……我活著有啥意思?你想想場裏的人,他們受罪一輩子,能有啥出路?他們都在等待死亡,別看他們一天無憂無愁,打打鬧鬧,死亡在等待他們,他們是無聊的活著,我也無聊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