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老k說:“我就怕你想不開,擔心你出事,你果然是這樣,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你的創傷已經夠重咧。”
老槍眼裏湧出了淚水,“飯涼了,我給你熱一下。”老k端碗要出去了。
老槍說:“不要,不要……”
老k站在門口說:“你不相信黨,不相信政府,叫我……”
被太陽烤幹了的岩石,在太陽落…之後,呼吸著從山底叢林中流出的絲絲潮氣,煩躁了一天的人們也開始安靜下來。
老黃回來了。
燈亮著,他輕手輕腳的進來,走到老槍跟前看了看,發現木箱上的飯碗不見了,地上一瞅,一堆碗片帶飯掃在旁邊。他知道老槍把他送來的飯連同碗一起摔在了地上。
他說:“何苦呢。跟自己過不去,有本事和他們幹去,折磨自己有啥出息?”他脫了衣眼鑽進被窩。
老槍聽著生氣,自他住進這窯洞很少聽這小子說幾句暖心的話,他不知火忽然從哪冒出來說:“你算啥東西!也來管教我?”
老黃窩了氣兒,窯裏一片沉寂。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聽見老黃在嘮叨,“上帝把你降到世上,就是來懲罰你,讓你來贖罪。會活了,活的自在,不會活了,活得痛苦。明知是上帝來懲罰咱的,為何不解脫自己?在華山看日出是一種風景,在窗戶上看日出也是一種風景,何必一定要上華山看日出?一切都是蒼天注定的。上帝要懲罰你,你再有本事也跑不脫,上帝讓你今天死,你拖不到明天,上帝不讓你死,你再折磨自己也是無奈。”
老槍覺得悶氣說:“我死我活與你有啥相幹?你不要給我發慈悲了。你做你的夢去吧,老蔣快要反攻大陸了……。”
老黃說:“老蔣同來也好,不同來也好,我照樣活的自在,我現在倒不想讓他回來,他回來了對我也沒用。人活著就要有一種骨氣,我是靠這種骨氣活著,解放那陣,他們給我安排工作,我就是不幹,如果我委屈自己,給他們點個頭,他們會賞我一碗飯吃,那是另一種活法。我死活不想給他們幹,我不幹活,還要吃他們一輩子,我要他們養活,要他們給我送終。”
“你是一條蟲,一條任人踩任人踏的一條蟲,”老槍憤憤地說。
“你不要認為他們踩你,罵你是自己受罪,你覺得那皮肉之苦是自己該受的,就好像銀錢該來的就要來,該走的就要去。他們打你,罵你,你可以想象,那仁慈之鞭在清除你的罪惡,你筋骨鬆了,這塊皮肉發癢需要刺激一下,他們用力過猛,一定是非常怒火的,傷肝傷脾火傷肝,脾傷心,他們要用力的刺激你卻還要傷心,而你在一種刺激中陶醉了,解脫了,你活得是多麽自在有趣!”
“你這是放屁,阿q,皮肉之苦難道不疼?他們打斷了我的腿,我難道不痛苦?讓我高興!讓我超脫!我咋超脫?夢醒之後,更是痛苦。我沒了腿,我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你們可以跑,可以跳,而我卻不能,我要借助一根棍才能走路,我是一個行屍走肉般的人……”
“你說你是個大學生,在哪兒上學不一樣,這裏也是大學,這裏可以學到你在學校學不到的東西。”
提起學校,使他傷感之極,他走後,同學們怎麽想象他?怎麽看他?平時裝得很正經,原來是個**犯。他一閉眼就聽見同學們的嬉笑聲、聯歡的歌聲,早晨琅琅讀書聲,他才上大學,對大學的生活還不太熟悉,他為自己成為幸運兒曾徹夜難眠。
他現在也是一個“幸運兒”,一個在勞改場被打斷腿的“幸運兒”,他為自己悲慘的命運而哭泣,他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憤怒。
他不知昏睡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時候,他聽有人在吵架,是老k來了。
老k說:“我以為你死了,你還活著!”
老黃說:“你不死,我怎麽敢死?”
“你還算人,老槍病成這樣,你還有心思去吹你的經?”
“他不是病成這樣,是被他們打成這樣,多麽殘忍呀!一條活蹦亂跳的腿,就這樣活牛生的被他們打斷了。”
“你……你這是幹啥?”
“這是事實,難道你不承認,已經斷了,我就是每天守著他,能重新讓他長起來?能解除他的痛苦?他究竟犯了多大的錯誤?要打斷他一條腿?不就是**了一個女人。”
“我沒有!”老槍大聲喊道。
“我……他們……”老k欲說又止。
“你什麽也不是,你是反革命和我一樣的犯人,政府的敵人,專政的對象。”
老k急了:“你這是惡意攻擊,你被政府改造了二十多年,還是這麽反動,我不該在那個時候饒了你……”
“那個時候是我慢了一步,要不然你早就見你的祖師爺——馬克思了。”
傳說解放前,老k和老黃打過一次仗,倆人都是前沿部隊的連長,同時搶占一個山頭。打了一天一夜誰也沒爬上去,兩個大部隊被壓在身後,老k老黃火了親自帶人往上衝,士兵一個個倒下去,當他爬上山頭發現山頭隻剩下他們倆人,兩邊的大部隊發現自己的人占領了山頭蜂擁般地向上爬。他們倆誰都知道,不論誰開第一槍,倆人都會死,他們身上都有傷,倆人對視,誰也沒扣下扳機。身後的部隊衝上來,解放軍首先占領了山頭,老黃始終未開槍,做了俘虜,兩挺機槍架在山頭,號稱**的部隊似一片黃色的巨席卷了下去。
老黃說:“老子不服輸,要是有部隊再幹一仗,一定叫你輸了老本。”
老k笑了:“你哪裏還有機會?老蔣都鑽到那塊小島上去了,你還有啥希望?甭做夢了,好好改造吧,政府會賞你一口飯吃的。我們是仁義之師,不虐待俘虜。”
老黃很不服氣的說:“那一次也不是你們有本事,這麵山明顯比那麵山陡,這是天意,如果不僅是那一次,整個戰場有了變化,我們坐了天下,老子一定會賞你一碗飯吃,你很能幹。”
老k笑得很爽快,隻有在他們鬥嘴的時候,才會笑得這樣開心。
老黃說:“你是贏家,你卻成了犯人,和我一樣的犯人,看來**也有昏頭的時候。”
老k變了臉色,老黃也上了火,儼然要打架似的,老槍真怕他們幹起來,他們打在一起已不是一兩次了。記得自己剛來時,他們就在窯前幹起來,犯人們大喊大叫,國共兩黨於起來了,“打,打,打……”
一次被山下人發現,一人挨了幾皮帶,在火毒的太陽下,受了兒個小時的體罰,差點曬成了豆腐幹。
孫場長罵老k:“你是啥東西!拿鏡子把你照一照,算個人嗎?你以為你還是黨的人,黨把你早就開除了,你和老黃是一丘之貉,甚至比老黃更壞、更危險。”
孫場長罵了,走了,老k心不死,幾次給場領導寫信,提出要另調單位,不願意和老黃在一起改造,他信中說:“你們把我關起來,怎麽打,怎麽罵都可以,隻要不叫老黃看見。讓他知道,我覺得是一種恥辱。”
孫場長回話說:“你不要把自己裝扮成革命者了,你不承認自己是犯人,不承認自己和老黃是一丘之貉的人,你就不會老實改造自己,難道你要我把反革命的牌子天天掛在你的脖子上,你才承認嗎?”
從那後,老k再沒有給孫場長談換地方的事,可他始終不認為自己是反革命,說話辦事總有一個黨的幹部的姿態。
老黃的一句話,說到老k的傷痛處,老k走了。每次鬥嘴大都是老黃占便宜,老k低頭溜走。時間長了,老黃就掌握了他的弱點,最愛刺他的傷痛處,明明知道吵不過人家,老k還是要和老黃吵,好像天生一對台不來的兄弟,一見麵就要吵吵鬧鬧。
老師長很風趣的問他們,“幾十年後,如果兩黨合作了,你們倆怎麽辦?還要吵嗎?”
老黃說:“不會合作的,我和老k不會的,隻要我活著,我咽不下那一口氣。”
老k說:“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是要慶祝的,**早就提出解放台灣的問題,不一定非要動武力。”
老黃說:“做你的夢去吧,真有那機會,你和我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