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

第13章 1

今天的死,他越來越覺得沒有意義,如果在那次車禍中他死去,他是一個英雄、今天他死了算什麽?隻能算一個畏罪自殺的**犯。

他不死不行,他已完成了他該做的事,好人壞人他都做了,他還算是活得轟轟烈烈,竟**了一個頭頭的還未過夜的新娘,真可謂色膽包天,膽大妄為。

他不再叫冤,他知道無人會聽他訴說自己的冤屈。他想,如果老天有眼,應當是有呼應的。如果天上有神靈。就應替他說話、雪恥,難道你們也無能為力了?他決定要死了,他不能讓他們嘲笑自己斷了一條腿就跑不成了,我還能跑,我還能跑!他心裏千遍萬遍的呼喚著,一聲驚雷炸響,碎石像子彈似的射向空中,吹起了哨音。

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他覺得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這世界是這樣的溫暖,他聽到很多人在說話,這世界裏人的麵孔是這樣的陌生而又熟悉,似曾在哪裏見過。他們麵貌慈祥,聲音是那樣的悅耳,他覺得在這個世界裏幸福極了。他埋怨自己是那樣的糊塗,怎麽沒想到要到這個世界來,在那裏竟受了二十多年的罪。有人撫摸他的臉,撫摸他的胳膊,他仿佛躺在一個女人的懷抱裏,不!這一定是上帝的懷抱。他躺在上帝的懷抱裏,享受著上帝賜予他的幸福……一陣劇烈的疼痛,這疼痛使他有些昏暈,疼痛使他從昏迷中醒過來,站在他麵前的是老黃,怎麽是他——這個勞改犯,他又一次逃跑失敗了。想活活不成,想死死不了,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具行屍走肉的人。他還有什麽企求?老黃用毛巾擦他帶血的傷口,他一掌打掉毛巾,“誰把我抬回來?哪個王八蛋抬我回來?我要死!我難道連死的權利也沒有……”

老黃說:“不是我救你回來,是老k,那個**老k。是他們要讓你活,是他們不讓你死。”

老k站在門口聽到這一番話,火冒三丈:“老黃!你放啥屁!我就知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把你咋咧?你這樣的恨他,他給你吃給你喝,把你這個人民的罪人養了二十多年,哪一點對你不好?你要這樣的記恨他?仇視他……”

“我能讓他去死嗎?他隻是一時糊塗,他才二十多歲,正是好年華的時候,就是委屈幾年才三十多歲,出去後還可以建設社會主義,你老賊才沒幾天活頭呢!”他揀起地上的毛巾,倒了熱水洗了毛巾擰幹,輕輕的擦洗老槍胳膊上的血跡。

老k發現老槍下班沒回來,就去砸石場找他,看見他躺在一片亂石中身上有血,他搬開了石頭喊人抬了回來。他要把他送到山下衛生所,其他人都不願意,說送到那裏活受罪,如果他們知道是畏罪自殺,不知又是怎樣的折磨他。老k沒再堅持,把他抬回窯裏。老k給他換了血衣,又去給自己換衣服,他身上也到處是血跡,走到門口就看到了那一幕。

老槍見了老k有火發不出。這老頭對他太好了,他也活的西皇,他自己是反革命,整天挨打受氣卻一點不在乎,從不往心裏放,把自己始終當成一個國家幹部、**員看待。殊不知,他的黨籍早被開除了,犯人笑他罵他辱沒他,他從不埋怨,他心裏有自個兒的活法。

他和老黃的矛盾越來越尖銳,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老黃對老k的罵不在乎,認為老k是一種病態,他對**的信仰太真誠、太癡迷。

他對老黃的罵隻是淡淡一笑,不還口,更是老k覺得不解恨。他說:“你出去,你給我出去!”

“出去的應該是你,這是我的窯。”老k感到理屈,不再吱聲。

老黃說:“你以為你是什麽人?你要擺正你的位子,你已不是二十多年前和我做戰的解放軍,你是一個罪犯,你的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比我的罪還嚴重。”

老k被老黃激怒,他扔了手中的毛巾,揪老黃出去,“誰是反革命,誰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是你,你做夢都想顛覆無產階級政權,你做夢去吧!”

“**和國民黨又幹起來了。”犯人們又圍了過來。他們不勸架,隻是看他們打、他們罵。老黃撒開雙手說:“你放開我,這是勞改場,不是在戰場上你說打就打。”

“勞改場怎麽樣,這勞改場也是**的勞改場,你少在這胡做非為,有我在這裏,就不許你在這裏搗亂!”

老k的話引起一片笑聲,老黃也笑說:“他嫌我說他是反革命,你以為你是誰?你看看這窯洞,你看看你周圍的人,你再好好看看自己,你是什麽人?你是一個地地道道、比我們還要反動的反革命,社會主義最陰險最可怕的敵人!”

老k揪住他掄了一圈,臉上一塊青一塊白又要辯解,山下走上來幾個管教,看見他們跑過來喊道:“幹啥呢!想打架?閃開!閃開!”犯人們聽到喊聲各自跑了,鑽回自己的窯裏。

老黃又犯了什麽罪?山下人一上來衝著老黃叫起來,人們為老黃捏一把汗。有人猜想,一定是老k告的密。

老黃哎一聲跟著走了,聲音軟得像麵條。老k走出窯洞拍手說:“對這種人,我就不信政府沒辦法。”

老毛說:“你以為老黃去挨整了,再過一會兒,說不定孫場長和他在酒桌上喝上了。現在這世事說變就變,誰香誰臭難預料。”

“你沒感冒吧?沒發燒吧?孫場長能和他坐一塊,坐在一條板凳上?”

老k的驚愕神態,莫過於看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大家一片笑聲,他不知大家笑他還是笑老毛,也跟著笑。

一聲嘶嘶啞啞的小調卷著寒風從山坡下飄上來,山上的人聽到這小調,就有了溫柔的舉動和輕狂的叫聲。

老刀來了。他是場裏第一把刀客,他一年半載上來一次,給那些老不死的犯人理發。老刀不知啥時候有了這個手藝,場裏發現他有這個手藝,就調他到了山下理發店。老刀不僅服務熱情,而且會按摩,把那些幹部侍候的哼哼唧唧。

老刀有兩個嗜好:一是養狗,二是養女人。有人傳說他的子女兒至少有十個,那些幹女兒十有八個和他不來往,他把她們的照片按漂亮的先後鑲在鏡框裏,給人誇耀。他養著一隻狗,狗毛梳得溜光,能滑倒蠅子絆倒虱。他天天給狗洗澡,那狗也極幹淨,閑下來,隻臥在老刀的**和房子裏。

這狗母性,從來未生過狗娃。這狗屬狗性從來不咬人,很少有人聽到它的叫聲,它就像舊時閨房中的小姐,難得在外拋頭露麵—墨次。

老刀愛這狗如同女人,恨這狗時打的極狠。這狗對老刀很忠誠,老刀打得再狠從不往外跑,蹴到牆角,縮到**輕聲的叫,極像女人聲音。

老刀對人極熱情,區別在於他對幹部的極(過分)熱情和對犯人的熱情,他的工作常引起犯人的嫉妒,犯人氣他罵他,他很少反抗,他若反抗就有人罵他“你小子再狂我宰了它!”他聽了這話立即就變了腔調,對你百依百順。

人們對老刀有兩個謎,他養的幹女兒誰也未見過,不知那十個幹女兒照片是真是假,他的狗如此通人性,視這狗如同自己的女人,究竟是什麽原因?山下山上的人對老刀猜測不少,也有過風言風語,沒根沒底叫人難以置信。

長毛擋住了老刀的去路。他留著一頭長發,為留這長發幾次挨打,他仍不在乎,小肯剃去這長毛。“給我理了我放你過去。”老刀立馬放下工具箱,長毛的頭發又長又硬,他輕易不敢下手,若是長毛不滿意他就走不掉,人稱他是個粘膠皮!枸樹根。老刀修剪著長毛的發邊兒,心裏害怕,這是一個難纏的貨,長毛還沒理完,瘦猴端凳子已等候在後邊。

他今天還有事,一個幹部跟他事先約好下午要去理發店理發,他不敢耽擱:他說:“你別等了,我還有事,有機會到理發店來,我給你按摩。”瘦猴不答應,非要現在理不可。瘦猴這種人他更是不敢得罪的。上次他沒給老毛理發,他的狗毛被人剪成了花頭,他大哭一場,心疼似割,幾夜未眠,直到他把那幾片狗毛修剪平坦,近乎一色才上了班。他對有些犯人又氣又怕,輕易是不敢惹他們的。

瘦猴理了發說:“我肩困給我捶幾下。”老刀不敢言傳,又是捶又是按摩。瘦猴舒服著說:“你他媽的要是個女人就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