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

第18章 2

後晌,麻婆送豆豆過來,豆豆不想在家呆,要跟麻婆回去,慧笑說:“養女有啥用?”

麻婆說了很多道歉的話,老黑沒聽,走出了窯洞,慧說:“事情過去了,誰都不要再揭那塊疤。”

話是給老黑說的,老黑卻走了,麻婆心裏就不安。

慧說:“都是為咱的事,吃多大的苦,蒙多大的冤,也是應當的。老黑他也是講理的人,不會找老書記論事非曲直。”

麻婆走出門又說:“咱豆豆又不是個正常人,整天瞎跑,不知在哪兒碰上壞人,我是因禍得福。”

“不管咋說,這是豆豆不夠成,她自個兒闖下禍,自己領罪受,隻要你和老書記能體諒她,我還有啥說。我隻是覺得沒臉去見你們,她是我的女兒……”

麻婆說:“再甭哭了,這一次把咱兩家折騰夠夠的咧,不要再給自己找罪受了,我和她爸都想開了,就是這事了,給老黑兄弟說說,就說老嫂子來給他賠不是了。”

老黑正墊茅子,聽見麻婆的話,頭沒抬一下,他不看在慧的麵上,這一次咋也不會放過能行家,一盆屎扣在頭上能說算就算了。

慧送走麻婆,鬆了一口氣,拍打著身上的土,其實身上沒有土,是山裏人一種講衛生的習慣,說:“咱今炒個菜,跟豆豆吃頓像樣飯。”

老黑說:“你是掌櫃的,聽你的。”

慧甜蜜的笑了,拍打著褲子進了窯。

老黑進去,見母女倆說話,心裏異常高興,這才是一個真實的家,有女兒在家一切都顯得有了生機。

豆豆比畫著胡說,慧一臉驚駭,老黑封了黑臉,慧揚手打豆豆一掌罵道:“你這不要臉的東西!”

老黑拉住慧說:“她有病,你打她幹啥?”

慧哭了,“她咋這麽丟人?我咋生下這孽種,好是在家裏,要在外邊還不丟死人了……”

豆豆縮頭不敢動彈,不敢再胡說,“小心你媽打你”老黑說後,豆豆靜靜地坐在哪兒不吭聲。

“她咋會說出這話……”慧又哭。

喝了湯,三人都睡了,慧問老黑:“豆豆咋會講這話?”

“可能是那老東西上茅子,讓娃看見了。”

“甭瞎想了,她還小不懂事。”

“你不要袒護她!”慧很快想到了那個曾在她跟前輕狂過的能行家。豆豆的話震醒了她,他去茅子豆豆怎麽會看見?一定是他糟蹋了豆豆,使她懷了孕。

是他的事,他為什麽要咬老黑一口?要一盆屎扣在老黑的頭上?他是想逼老黑走,剩下她一個寡婦,還不成了他手中的玩物。

老黑睡不著,豆豆一句話,似一道閃電擊打了他,他更明白了能行家整他趕他走的原因,他幾次來家裏,那雙不安分的眼睛告訴老黑。他不是一個好貨色。他無法入睡,輾轉難眠,見慧還在動,他不敢坐起來,怕慧為他擔心。

如果真是能行家幹的事,他不會放過他的,他挺在炕上一點睡意也沒有,似一顆炸彈埋在心裏,時刻要爆炸。

慧深深地悔恨自己,把豆豆嫁給福財,是把娃推向了火坑,她當時隻想他是人披著人皮,他不會幹出禽獸不如的事來。她想錯了,她錯把他當成了人,她心裏明白卻不敢告訴老黑,他是個火爆性子,知道此事一定和他完不了。

她以為老黑睡著了,她不敢動彈,怕吵醒了他。

那老東西糟蹋豆豆,一定是想傳宗接代,他知道兒子不行,就充當了兒子的角色,老黑想打掉豆豆身上的孩子。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激動。

她一定是受了某種刺激才得了瘋病,她是一個愛麵子的娃,她一定不願給人說,她忍耐到了一定程度,精神就崩潰了。最知女兒莫過於母親,慧最了解女兒豆豆,她是一個極要強的人。

她再也無法入睡,她簡直要發瘋,一年多來她怎麽就想不到,那老東西是個啥貨色?豆豆不清楚。難道自己還不清楚嗎?她看著入睡的女兒,撫著女兒的頭哭。她哭自己瞎了眼,明知那是火坑,卻把女兒往下推,她對不住女兒,對不起俊強,她怕老黑聽見自己的哭聲,用被角蒙了頭,咬著被子,克製著自己。

老黑發覺慧哭了,他不想打擾她,讓她哭去,她心裏一定很難受,他心裏一陣酸楚,他咒自己,“我還算個男人?活在世上有啥?”

倆人一夜未合眼,誰都說自己睡得很好。

老黑修梯田學大寨去了,她娘倆說了很多話,盡管豆豆的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她仍然和女兒說話,說她過去怎麽淘氣,怎麽氣她和她爸。他們怎麽打她的屁股,她怎麽扭,賭氣不吃飯。豆豆傻笑,瞪圓眼睛看她,聽得神奇聽得癡呆。

她問:“你爸幹啥去了?”

她說得很清楚,她說:“你給我戴的布很長……”她聽著笑,她就這麽一個女兒,她不能沒有她,想著女兒從前和她一起說笑,幫她幹活兒,她老嫌女兒的手笨,罵她:“看你嫁了人還這麽笨,笑死人咧。”豆豆羞紅著臉不理她,偷著笑,她也笑,那時,她多聰穎?多麽讓人喜歡?她看著女兒,想那老賊一定不得好死,多麽好個姑娘,讓他糟蹋成這樣!這痛苦隻能往肚裏咽,她不敢聲張,若讓老黑知道,非闖禍不可。

老黑下工回來,拍打著身上的黃土,她做好飯讓豆豆給老黑擺好凳子,老黑坐定,慧倒醋醋瓶空空的,她說:“等會兒,我去借醋。”

老黑坐上炕沿,倒了杯茶水等慧回來,他發現豆豆癡癡的看他,看得怪怪的。她走過來嘻嘻的笑,解了自己的褲帶,露出了光亮的肚皮,老黑感到一種恐懼,封了黑臉:“穿上!”他喊一聲去炕上摸木尺打她,豆豆受到驚嚇,提褲跑了出去。

老黑心痛如割,他再也坐不住,他說:“我非殺了那老賊不可,我非殺了那老賊不可……”

慧回來驚問:“你臉色咋這麽難看?”

他說:“沒啥。”

“快吃,快吃。”她喊豆豆,“快過來吃飯。”

豆豆站在院中不動,老黑說:“豆豆來吃。”豆豆仍不動,慧出去拉她進來,“吃飯還讓人請。”

老黑喝了一碗稀飯,吃了幾片洋芋,一個饃也沒動。

“咋咧吃這點?”

老黑說:“不餓,早上吃不動。”

“身子不舒服就甭上工去。”

“我想回場裏一趟,這月工資下來了。”

“你不去上班還有工資?”

“啥叫工人,工人就是拿工資吃飯。”

今年的春天沒有幾天好日子,黃風刮得人睜不開眼,那炸藥炸開的山肚皮,成了黃風嘻耍的樂園。

孫場長接到豁家村的報案已是晌午吃飯時辰。

孫場長為老黑自己給自己挖下的一個個陷阱而悲哀,他為老黑歎息,他真怕村民一怒這之下打死了他,他忽然覺得他的死與自己有關,自己應當去救他。

老黑走到了這一步,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為能每次預料到老黑的災難而悔恨自己,他不明白,他為什麽對老黑的事這麽關注,難道隻為那一次老黑的黑煞青臉,冷眉寒光,他身上那種難以治服的匪氣?既然要治服他,為什麽卻一次次的放了他,他心裏很矛盾,他說不清道不明,隻覺得他們之間仿佛有一種緣分,一種難以明狀的緣分。

老黑真犯了罪,讓他去殺了他,他也不會去殺他,老黑的骨子裏像一個人,那就是搶殺他的仇人韓閻王的黑山,但又否定,自己沒見過黑山,怎麽知道他像黑山呢?

他是個土匪,又不是一般的土匪,這表現在他的豪爽之氣,那一張冷眼黑煞的臉上。看著他的黑臉,陰森的有一種殺人之氣就衝你而來,那是一種威懾,不可一世的威懾力,這威懾令人恐懼顫栗。他一沉臉能陰了天,青天白日的像要下雨。而他也有一個大臉盤,卻是一張黃臉,像被人抽了血,他缺少一種威懾,隻能用打罵來顯示自己的威懾力。

讓他去佩服一個就業犯?他再有能耐隻是場裏的一個就業犯,他之所以次次算準他的命運,是他對他們的心裏狀態摸得很清楚,他們就像餓慌的狼,出門就要傷人的。他並不認為勞改場能把一個人勞改好,這隻是對他們的一種懲罰,有人把這種處罰當做一種刻骨銘心的鍛煉,懲罰之後像瘋了的狗,更瘋狂倍增的去懲罰別人,有人在這懲罰之後變的軟弱,懲罰像一把刀掛在他們的頭頂,以為像狗一樣的活著,才能避過一次次懲罰。有人把這懲罰當成一種收獲,跨越的欄杆充滿信心的去迎接懲罰。老黑是一個特殊人物,他蔑視這種懲罰,他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幾次冒死排除啞炮,他不怕死,他是站在死亡的身後,去看這種懲罰,他並不是為了誰的安危去舍己救人,而是輕視生命,他為了追求某種很不值得的東西可以去冒險、去死。

他一次次被村民捆綁、毒打,他一次次的挺而走險,證明他要用生命追求她,他第一次看見她,眸子裏就有一種鍥而不舍的追求欲,他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土匪。

聽說老黑回來了,人模狗樣地走回來了,他不相信,他奸了前夫的女兒,村民不打死他還能讓他活?他想看看他,他讓管教帶來他並不想把他怎麽整,他一次次的放他走,說明他不想整他,隻想治服他。他有時心裏很亂,為什麽要治服他呢?為那一次冷眉黑臉還是因為他是土匪,想象中的黑山?

老黑被人帶下山,他沒有嘲笑,他忽然湧出一種仰慕之氣,他為了一個女人,為了追求一種生活,竟然會不顧一切的去追求。

他知道,在老黑麵前,不需要同情和憐憫,這比殺他還難受。他望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想讓他走,他隻看了一眼,就足夠刺傷了他。

老黑沒有發怒,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壓抑,“你這是幹啥?你讓我像犯人一樣的活著,我做了,我這個特殊的犯人次次出門向你這大場長去請假,我百依百順的做了,你還叫我咋辦?我隻想過一種平靜自由的生活,一個平民百姓的生活,他們一次次的傷害我,因為我以前是勞改犯,你為啥一次次的和我過不去,要嘲笑我?”

“我沒……”

“你放了我,讓我自由的去生活,你們連這點權利都不給我,就逼我上梁山了。”

孫場長心裏怦然一動,你小子二十年前就是“梁山”上的人。他想,如果他有一杆槍,一定會拉起一幫人馬上山再去當土匪。

“你走!”孫場長說。

管教抓著老黑未鬆手。他們想不通,次次抓他來,草草一問就放走,這次抓來,幾句話說完就又放他走,他們覺得孫場長在老黑麵前像欠了什麽樣的手軟。

“放他走。”孫場長自己先走了。

老黑憤憤地走出來,把樓道踩得響。

農夫忍耐著等候地裏寶貴的出產,直到得了秋雨春風。你忍耐,等候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