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山上的樹枝吐出了新芽,暖風從山外吹來,就在這裏住了腳,生了根,厚厚的棉襖要脫了,要脫了這捂了一冬天的累贅。
老黑回來,慧給他吊著臉,“晚上不回來,也不打招呼。”
老黑埋頭不說話。“場裏好,你就住到哪兒甭回來。”
老黑說:“我住那兒,我老婆誰管呢?”
慧笑了,豆豆也笑了,吃罷飯豆豆說肚子疼,慧說:“一定是吃了髒東西,你看你那爪子黑的,還不瞎肚子疼?”半夜,豆豆疼得叫,老黑說:“我去叫老仙,”沒等慧說話,他就竄出了門。
老仙來了,慧已在門口等他們,說:“沒事好咧,勞神你了。老黑,你把老仙送回去。”
“送啥呢,我還不知道路?”
老黑謝了,倆人一塊回到窯裏,慧說:“豆豆傷了。”
“傷在哪?”
“就是小產咧。”
“啥小產?”
“豆豆把肚裏的娃流咧。”
“在哪?”
“在尿盆裏。”
老黑低頭看了,裏麵一團血水,慧端盆子出窯,老黑問:“你幹啥去?”
“我去一下就回來。”
“我去。”
“你甭過來……”慧向茅子走去。
“埋那能行?”
“就埋這。”
老黑沒過去,他看見慧在茅子牆角挖坑,把那一盆黑水倒了進去。
慧回來說:“咋搞的?好好的就流咧!”
老黑說:“流了好,又不是福財的以後說不清。”
慧說:“豆豆沒幹啥活,好好的流咧,怪得很!”
“不是她的娃,你就是裝到瓶裏也要流。”
慧上炕去摸豆豆,摸到一隻老鼠,她“媽呀”一驚。老鼠碰到慧的手,跳在豆豆的臉上,豆豆驚叫一聲,突然坐起,“媽!你打我幹啥?”
慧說:“媽沒打你,你沒睡著?”
“睡著咧,你叫我,打我的臉把我嚇醒咧。”
“媽沒打你,是老鼠跳到你臉上了。”
“哪來的老鼠?明明是你的手”慧驚問:“豆豆,你說話咋咧和以前不一樣?”
“咋不一樣咧?”
“老黑你看,豆豆好咧。”
豆豆轉過身說:“達,你還沒睡。”
“沒睡!沒睡!達就過去睡。”老黑激動地湧出淚。
豆豆問:“媽,我病咧?”
“你……你病一年,媽為你愁死咧。”
“我得的是啥病?”
“是……”她不敢告訴女兒,“沒……沒病,”她說:“我好像睡了好幾天,身子都睡散咧。”
老黑給豆豆倒水,遞給慧,慧遞給豆豆,豆豆說:“我不喝,我想吃,餓的很。”
“你想吃啥?”
“有啥吃啥。”
慧取了幾塊饃和蒸熟的洋芋片,豆豆吃得很香,慧和老黑眼眶湧滿了淚水。她想到街上去喊,她想叫全村人都知道,我女兒的病好了。
豆豆吃了飯,喝了幾口熱水說:“達,夜不早咧,你去睡,我明回家去。”
女兒徹底清醒了,她知道自己已嫁了人,她知道這是娘家,老黑抹著淚走了,慧說:“你把這條被子抱過去。”
娘倆說了半夜的話,她不敢讓女兒睡,她怕女兒睡下明天又糊塗了,豆豆說:“你甭說咧,我困得很。”慧還是想問她話,最後就沒了應聲,女兒的病好的出奇,老天有眼呀!她撫摸著女兒的頭發又哭了。
豆豆早早起來,掃了院子,掃了頭門口,回到窯裏燒開水,老黑和慧起來,豆豆在灶夥燒水,他倆坐在炕沿說話,慧說:“豆豆想回家去。”
老黑說:“先甭去,你先過去說說,給人家打個招呼,把豆豆小產的事也說清楚,人家咋說咋罵甭吭聲,說完就走。”
慧說:“她是自個兒丟的,又不是咱把娃累的。”
“那娃……豆豆病好了也不一定要。”
豆豆燒開水,給壺裏灌了水問:“媽,你倆喝不?”
老黑說:“不喝!不喝。”老黑心裏高興,她經這一病,對他好多了,他滿足,他在窯裏坐不住,幹活去了。
他前天回場裏和孫場長較量之後,進城買了藥,放在水裏讓豆豆喝了,他不知自己做的對不對,他一想到豆豆懷的是能行家的孩,子,簡直就氣糊塗了。他不允許他的孽種生下來,生下能行家的種,對豆豆是一種恥辱。他不知道慧對這事的看法,他不敢給慧說。
豆豆給老黑泡了茶水,慧拉豆豆坐在身邊說:“媽給你說,你這段時間得了一場病。”
“啥病?”
她沒法告訴女兒,她怕她刨根問底,慧說:“沒啥病,好了就好,你今兒呆在家裏,不要回去,媽先過去給他家說一下。”
豆豆說:“那好,我在家做活。”
慧取出一件衣服,說:“這是媽給你剪的,一直沒顧得做,你現在好了自個兒做。”
這衣服白底紅花,豆豆很是喜歡,“你咋沒給我看過。”
慧說:“我想做好再告訴你,你就病咧,我也沒心思再做。”
“你去我來做。”豆豆掃了炕,把衣服攤在炕上,慧看見又落了淚,她說:“媽走咧。”
豆豆說:“哎。”
慧走出窯,見老黑在草房裏收拾家具,沒跟他答話,她怕老黑看見她哭。“你眼窩窩淺得很,沒遲早的哭,到別人家甭這樣了。”
慧說:“我高興,我高興地哭呢。”
“誰不知道你高興?人家以為你又受了啥委屈。”
“知道咧。”她抹淚出了家門。
能行家兩口都在,一家人正圍在一塊吃飯,“咋吃得這麽早?”
麻婆說:“我今到娘家去,給你舀一碗?”
她說:“不要,不要。”
能行家蹲在炕上,沒有理她。他架子大得很,在人麵前一副尊貴相,但獨見了女人就小了幾輩。
黃妹給慧端來凳子,慧坐下,麻婆問:“來這麽早有事?”
“沒啥事。”
“豆豆好著呢?”
“好著呢。”
“讓豆豆在家裏多呆幾天,等我回來再說,你不要叫她幹活,這個時候最容易傷者。”
能行家說:“圈到家裏,甭叫瘋跑,出個事你們負不起責任。”
麻婆說:“他爸現在高興的很,叫我早早給孫子收拾東西呢。”
能行家把嘴拌地很響,喜在眉梢,對麻婆的話很滿意。“你不高興,你不高興給娃把貓兒鞋都剪好咧。”能行家滿麵油光衝著麻婆倔。
麻婆喜的合不上嘴說:“別吝嗇食物,給豆豆啥好吃啥。”
慧像做賊藏了人家的東西,乖巧的縮在凳子上,麻婆抬頭看她,竟嚇她一跳。
能行家說:“給她姨取些雞蛋給豆豆帶過去,早晚給衝著喝。”
麻婆問慧:“你來有事?”
“沒事……”
“沒事就好。黃妹,你給你姨取雞蛋,揀大個的,讓你姨給你嫂子帶回去。”
黃妹出去了,慧說:“我有事!”
能行家驚問:“啥事?”
麻婆瞪他一眼說:“你說,啥事?”話裏帶著一股酸味。
慧低首不語,“你說不說,不說我一會兒就走咧。”
她說:“我說你甭生氣。”
“大清早的生啥氣。”
能行家仿佛預感了什麽,吃飯的嘴停住了,手裏捏著筷子愣了,兩眼呆了,慧說:“夜個晚上,豆豆小產了……”
麻婆丟了手中的東西,“咋小產的?”
“娃說,肚子疼,疼的厲害,我以為娃吃了髒東西,誰知她……”
碗從能行家的手中滑落,稀飯倒在了炕上。
麻婆說:“你們咋搞的,我送過去好好的。”
“我也知道。”
“你是死人……”能行家火了,揭了炕上的飯桌,飯菜從炕上飛起,灑在慧身上,陶瓷碟子打在慧的腿上。她兩腿發軟,她記著老黑的話,不敢吭聲。
麻婆說:“你這不是斷我的後嗎?”
能行家青了臉色,從炕上移到炕沿,支撐的雙手顫抖,福財被這場麵驚呆,見父親穿不上鞋,彎腰去扶父親,被父親一腳踢翻,福財哎喲一聲,爬在地上沒敢哭。
麻婆看見不敢去勸,能行家顫抖的手穿了鞋,扶著炕沿走到門口,慧說:“豆豆的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