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

第19章 4

老天爺饒了他,他饒不了他。這幾天老黑把場裏的東西一點一點的運回家裏,把所有的積蓄給慧交了底。慧說:“你自己留點,你在外邊,身上裝幾個錢讓人笑話。”他說:“裝在身上還操心,用的時候我給你要。男人是耙子,女兒是匣子,我給你往回耙,你就隻管往匣子裏裝。”他告訴慧他每月的工資是多少,場裏誰還欠他的錢,慧說:“你交待得那麽清是不是出差呀?”

老黑說:“我出啥差,那是幹部的事。”

“上次你還說出差去呢。”

“那是場裏讓我去縣城買工具,那也算,是近差。”

“這次要到遠處去?”

“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守咱這破窯。”

老黑給慧交待了後事,慧還真以為他要出差去,天天催他快去快回。

他在等著,尋找一個和能行家相遇的機會,他要在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解決他。

慧看他問:“你眼咋紅紅的,看人陰陰的有一股殺氣。”

老黑說:“我就長下這張臉,不偷人也像個賊。”

他決心已下,他不能再等了,他一見到豆豆和慧就覺得對不起她們,就著急下手,他覺得為她娘倆去死,去冒險是光榮、自豪的事。

人活在世上,不能活得窩囊,眼看女兒被他欺,能視而不管嗎?豆豆叫一聲達,你有啥臉做娃她達呢?你要有臉做娃他達,你就應去殺了他。

一日,他在村口碰見了能行家。老黑問,“老書記!這是到哪去?”

“轉轉。”

“你現在很少出門。”

“老了不想動。”

他摸了摸腰問的小刀,跟在他後邊。他是老了,腰彎了,走路腿有些翹,肚裏深處憋出一陣一陣的咳嗽聲,仿佛要把腸子肚子咳出來。

“幾天不看看這山山溝溝心裏就悶得慌,咱山裏人,就是這窮命。”

“你也信命?”

“信,我是信了。”

一團烏雲由南向北壓來,中間有一朵蓮花狀,好奇怪,老黑說:“像要下雨,雷雨。”

“三月天能下雷雨?八麵透風的雲能下雨。”

能行家咳嗽一陣,吐出一口黃痰,說:“我想到勞改場去勞改。”

“你咋能去?要犯了法才能去。”

“我想去,這樣也好……”那夢境常在他周麗縈繞,繞得他晝夜難眠。他一閉眼就看見俊強,那些青麵獠牙的人。這樣擔驚受怕的活著還不如去死,他想解脫自己,就想到勞改場去,想去那兒贖罪。

那夢境做的太真切,使他不能不相信,他怕見豆豆,麻婆幾次要把豆豆接回來,他不敢讓去接,一提起豆豆他心裏就怯。麻婆去慧家看過幾次豆豆,福財、黃妹都去過,她們說豆豆變得跟新娘子一樣水色。他再也想不起豆豆的水色像。

他天天呆在家也不是一回事,他想出去走走,潮濕的涼風浸蝕。

他的肺,咳嗽震得他腦疼,一場大病使他的身子虛弱無力,頭發一夜變白他已經不起一點小災小難,像一個病殃殃的麥客。

他碰見老黑,像碰見了黴氣,見老黑打招呼,就和他走著聊著,身邊沒人說話心裏也寂寞。幾年來他把老黑整慘了,他這人一點也不計較,犯人畢竟是犯人,在場甩被人整慣了,出來了也承受的多。

他經這一病。心裏明白了許多事,他今後再不會整人,再也沒力氣整人了。他很內疚地說“你這人啥都好,就是脾氣倔,我整你也是沒法,事情演到那一步,不整你蓋不住群眾的眼,你也是受過政府教育的人,不會不明白。憑咱兄弟倆我和你沒怨沒仇……”

“放屁!你跟我也有臉稱兄道弟,你那也是人話。”老黑沒有罵出聲,狠狠吐出一口惡痰。他已瞅準了位置,北山腳下,前麵就是一條溝,那是一個幹活的絕地,他幹過土匪,知道怎麽不留痕跡,死無完屍。

能行家一步一步地朝死亡走去,老黑握著那鋒利的刀,心頭忽然閃出一種興奮感,二十多年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欣喜和滿足感,他是一頭放倒的豬,他是他**的一個女人,他又成了土匪,山風吹得他的頭皮錚錚裂響,能行家那一幕幕一景景的罪惡從他的腦海閃過。

他忽然站住,說“這風刮得怪怪的。”

老黑說一趟大雨難免,這雨要下。

能行家打了一個寒戰,他已走到溝邊,他轉身要向回走,他掏出廣刀,箭步向他衝去。突然眼前一亮,一顆驚雷撲地而來,從他頭頂俯過,一閉火花打在前頭的樹上,那樹刀削般攔腰折斷,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他醒過來,能行家躺在溝邊,兩隻手和腦袋已垂在溝裏,樹身壓在腰上,他上前踢一腳,不見他動彈,能行家的腿和臉成了黑青。他大笑一聲,震得樹上的葉子嘩嘩落下,小鳥驚風天意!老天爺替我殺了這個老賊!

他狂奔回村,“老書記被雷打了!老書記被雷打了……”

村電人聽到喊有個個頭發豎立,驚呆在門口,看著老黑在街上瘋跑,他從村西頭喊到東頭,口吐白沫喊聲嘶啞,有人為他惋惜,“女兒瘋病剛好,老子又瘋了,這村裏今年邪氣咧,盡出了些怪事。”有人攔住他,“老黑,回去吧,我們送你回去。”

“他說老書記被雷打了!”

“這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雷?”

老黑說“剛才!剛才空中那塊雲,那雷聲,你沒聽見?”

街上人麵麵相觀,感到莫名奇妙。老黑說:“你們不信,我帶你們去看。”一些膽大的漢子跟他去看,走出村子向北一拐,一棵樹攔腰折斷,炸裂的樹皮脫落,露出一片白生生的樹肉。走近一看,樹身壓著能行家,能行家臉色黑青,手腳也黑青。“真是雷打的?”

“就在這!我就在這!雷神爺從我頭頂飛過,在這炸例……”漢子們被這場麵驚呆了,他們隻聽過罵人話,“小心雷神爺抓了你的頭,五雷轟了你。”這世上真有這事?後來來看的人多了,就有人幫忙抬了壓在能行家身上的那樹。

有人問:“雷抓頭,這頭咋還在?”

“這叫天打五雷轟,比雷神爺抓頭還厲害。”

能行家畢竟是一村之長,人們這時就念起他很多好處,抬他回家。回家的路上,老仙摸著能行家的鼻子說好像沒死……幾個漢子嚇得丟了手,能行家差點被摔在地上。

“全身都轟的黑青,還沒死,他這是鐵打的身子?”

老仙說:“你不信來摸,還出氣呢。”

沒有人敢摸,急忙往回抬,他們仿佛抬著一枚炸彈,隨時要扔掉,抬到村口,麻婆在村口燒一堆紙,嚎起來“他爸呀!你死的好慘……”

“還沒死,嚎啥呢!”老仙喊她。

麻婆一愣撲過來,沒撲上,漢子們不敢停,聽老仙的吩咐把能行家抬回家放在了炕上。

“還有救沒?”有人問老仙,“這得老天爺蛻了算,這不足人吃五穀得的病,是老天爺要他的命。”

“你不是老仙嗎,還不知道老天爺咋想的?”

老仙說:“這不是是說著玩呢,老天爺說讓準死,他一時三刻也活不成。他說計準活誰就死不了”老仙對哭得死去活來的麻婆說:“你跟娃先甭哭,這時不是哭的時候,他的死由天定,咱做不了主,得給老書記把後事準備好。”

她說:“我不知道部準備啥呢?”

“讓木匠進門,趕快給老記記打棺材,叫幾個老婆給老書記做壽衣,吹吹打打的事往後放,等他咽下這口氣再說。”

能行家的後事由老仙一手操辦,一會兒工大,能行家家裏擠滿了人,都為能行家忙乎著,他畢竟當過書記,有這麽多人幫忙。

他還活著,人們卻當喪事辦著,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搭棚的杠子、席子、箱子,過事的鍋台都盤好了,院裏、街上站滿了人,這是一件人人聽過都未見過的喪事一慧過來了,豆豆也來了,過來了先哭一陣,都知道能行家沒救了,該哭的都哭了,該準備的事都準備了。

老黑沒來,他回家睡了,他隻給慧說:“雷把老書記打了,這是天意!他壽到頭了。”他說得很平淡,慧聽後就暈昏過去,豆豆像早有預料,她扶住母親問:“人抬回來咧?”

老黑說:“已到家咧。”